第5章 花兒

“您稍微往右邊偏頭,離老先生近一些。”路初陽站在攝像機後指揮,他打個響指,“好了,開始。”

“我、我是錢霞。”錢霞緊張地磕絆一下,她攥緊老伴兒的手,“這是我先生陸丞勇。”

陸老先生寡言少語,不自覺地偏頭看向錢阿姨。

“我們退休前都是老師,我教英語,他教數學。”錢霞說,提起過去的工作,她從枕頭旁邊摸出手機,點開相冊,展示給大家看,“這是我,這是他。”

屏幕裏的照片陳舊泛黃,看得出是紙質相片掃描儲存在手機中,不難看出錢霞和陸丞勇的相愛溫存。

路初陽引導他們往下說:“聽說您有個女兒。”

“是的,我女兒叫陸倩,是個律師。”錢霞說,她臉上浮現出自豪,“我們倩倩可厲害啦。”

“我以前愛吃燙食,得病後只能吃涼的了。”錢霞話題一轉,陸丞勇遞給她一杯溫熱的米粥,說:“倩倩執意要治病,她媽說年紀大了,不想折騰,最終選擇了保守治療。”

“大夫說晚期,治不好。”錢霞雙手捧着紙杯,緩慢地喝米粥,“花一大堆錢,治不好病,不就是白花。倩倩賺錢不容易,該多為自己打算。”

“我們老啦。”錢霞說,“人要服老。”

陸丞勇摸摸錢霞的白發,面露不舍。

“我最放不下的是我先生。”錢霞說,她看向陸丞勇,“你以後少出去打牌,棋牌室都是二手煙,對肺不好。”

“嗯。”陸丞勇應下。

“住在這裏挺好的,我剛來的時候,吃不下飯,睡不着覺。”錢霞說,“現在起碼每天晚上能睡着一會兒。”

“老陸在這裏也認識了幾個朋友。”錢霞用手肘碰了下陸丞勇,“對吧。”

“這裏面的人我都認識。”陸丞勇孩子氣地說,他指向對面床,“那是老韓,下棋經常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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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躺在床上看熱鬧的老人笑罵:“明明是你耍賴。”

錢霞說:“護士大夫們有時候會組織一些活動,供我們這些老家夥們活動筋骨。”

“照片洗出來了。”查房回來的白韶拿着兩張照片,給錢霞一張,自留一張,“這張我放進科室相冊裏。”

“謝謝小白大夫。”錢霞接過照片,仔細打量照片裏的自己,“真是老了,你瞧這皺紋。”

“老了也好看,像大學教授。”陸丞勇說。

白韶看向路初陽:“要拍多久?”

“攝像機一直開着,沒有時限。”路初陽說,他低頭看腕表,“到午飯的時間了,咱們先吃飯。”他拍拍攝像小哥的肩膀,“我給你帶盒飯回來,你跟錢阿姨和陸叔叔多聊聊。”

“好的路導。”攝像小哥點頭。

路初陽跟上白韶的腳步,見白韶拿着兩個飯盒走出辦公室,問:“又給公孫主任打飯?”

“嗯。”白韶點頭,“老師太忙。”

“公孫主任只有你一個學生嗎?”路初陽問。

“老師不招收博士生了,只帶教規培生。”白韶說,“我是他最後一屆學生。”他也是公孫旌最自豪的一位學生,公孫旌曾斷言,以白韶的天賦和勤奮,四十歲幹到科室主任沒問題。哪知世事無常,白韶再也拿不起手術刀。

白韶的同門師兄在醫學領域各有建樹,唯有白韶,還在受公孫旌照顧。白韶不想談自己的事,他轉移話題:“你在急診室感覺怎麽樣?”

“時刻與死神搏鬥。”路初陽說,“急診室的節奏非常快,每個人都很焦慮急躁,經常發生争吵。”駐守急診室半年,雖然路初陽不是醫護,仍然受到負面情緒的侵擾,做夢都是冰冷的“滴——滴——”聲,和聽不清言語的大吵大鬧。

“我記得有個中年男人,剛送進來的時候還能動,一直喊着‘我要死了’,動作煩躁,意識不清。”路初陽說,“搶救了半個小時,宣告死亡。”

“我曾在急診室輪轉半年。”白韶說,“要不是,”他頓了一下,繼續說,“一開始還會因為沒救回來自責,後面已經沒有時間自責,身心俱疲。”

“挺磋磨人的一個地方。”路初陽說,“需要強大的心理素質。”

“是啊,我還差得遠。”白韶說。

“安寧病房有醫鬧嗎?”路初陽問。

“我值守這兩年,沒有遇見過。”白韶說,“口角都少,大概是人之将死,不想斤斤計較。”他站在櫃臺前,将飯盒遞給打飯阿姨,“魚香肉絲和小炒肉,大份米飯和綠豆湯。”

“好嘞。”阿姨依言往飯盒中盛飯。

例行去眼科辦公室找公孫旌共進午餐,剛下手術臺的公孫旌看到白韶和路初陽結伴而來,樂呵呵地說:“可算有人跟我們小白搭夥了,這小子一天到晚獨來獨往,我怕他憋出病。”

白韶将飯盒遞給公孫旌,試圖用食物堵住老師的嘴。

路初陽抓住機會告狀:“小白大夫早上用涼水潑我來着。”

白韶橫了路初陽一眼,什麽叫惡人先告狀,路初陽表演得淋漓盡致。

“呦,這又是什麽招式啊?”公孫旌看向白韶。

“他占用我的沙發。”白韶說,他本不想解釋,顯得太像小學生扯頭花,“一身酒氣,還叫不醒。”

這麽聽來,潑涼水确實是白韶的作風,幹脆利落,就是不太近人情。

“小白愛幹淨。”公孫旌一顆心偏到了姥姥家,反過來替白韶打圓場,“他恨不得一天洗三遍澡,小路你別介意。”

“哪能呢。”路初陽為人圓滑,一番話說得俏皮又圓滿,“我現在這一身衣服,都是小白大夫提供的。我還得多謝小白大夫提醒,不然就要醉醺醺地上班了。”

白韶默默給路初陽夾了一片五花肉。

“年輕人要相互友愛。”公孫旌像教育孩子一樣對白韶和路初陽說,“我看小白你發朋友圈,說周末要去音樂節?帶小路一起呗?”

白韶筷子停頓,說:“他不一定喜歡聽。”

“音樂節?”路初陽想了想,“通州那個民謠音樂節?”

“嗯。”白韶點頭。

“我去啊我去啊。”路初陽說,“我都買票了,這麽巧。”

白韶意外地看向路初陽:“你為哪個樂隊去的?”

“我沒有偏好的樂隊。”路初陽說,“純粹去聽歌,你呢?”

“我也是。”白韶說。

“哎呀,這多好啊。”公孫旌大力撮合,“別人都成雙成對去玩,小白一個人孤零零地去,多可憐。”他完全沒有意思自己這話有什麽問題,“小路你也自己去?”

“我,”路初陽想起約他一道兒的朋友,說,“嗯,我也一個人去。”

“你倆搭個伴兒。”公孫旌拍手。

白韶看向路初陽,似乎在征求意見,路初陽颔首:“好啊,小白大夫怎麽去,坐地鐵?”

“嗯。”白韶說,“地鐵轉公交。”

“我開車,周六去接你。”路初陽說。

公孫旌見狀,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說:“我後面有個會,你們慢慢吃。”他拿起飯盒走向水房,不一會兒,傳來呼呼啦啦地刷碗聲。

“小白大夫為什麽喜歡聽民謠?”路初陽問。

“你可以叫我白韶。”白韶說,“聽民謠因為,處境比較像。”能引發情緒共鳴,讓他想起過去的貧窮、困頓、迷茫、苦難。

“你是老北京人吧。”白韶問。

“是的,胡同裏長大的孩子。”路初陽說。

“我是農村出身,從江西考進北京。”白韶說,“火車咣咣铛铛地駛過麥田,越過山坡,載着我駛向北京城,耳機裏響起的《Five Hundred Miles》讓我愛上了民謠。”

少年的他,滿載着野心和夢想,妄圖在繁華的北京城闖出一片天地。如今三十二歲的他,卻還坐着地鐵轉公交,奔赴遠郊的音樂會,找尋十年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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