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石河鎮(十一) 少和他說話
司馬家門外接連又來了些別的妖怪造訪,看得出都是同司馬揚有交情的,修為不高但品行普遍端方正直。
“這麽久了,其實大家也很在意困會入此局的原因。”一作商賈打扮的中年人說道,“烏煙瘴氣了大半年,該是時候捋一捋因果了。若還如先前那般各自為營,最後都讨不到好處。”
他話說完,在場衆人皆紛紛點頭附和。
“想必,一定有什麽異常之事被我們忽略了。”司馬揚颔首。
“不如這樣,咱們久居城內的,對自己左右近鄰都熟悉,便先從周圍入手,看看有無可疑之人,可疑之事。”
“對方同為妖族,既凝滞時光,自是有所圖有所求。別的人和事可以一成不變,但他期望達到的東西,一定有變化,若能找到這個變化,就可将此人揪出。”
男子起了個頭,語重心長,“日子難熬,還望諸位能夠耐下心性。”
司馬揚:“我等同氣連枝,只要齊心戮力,破陣之時指日可待。”
這些老油條號召起人來話全是一套一套的,嬴舟聽得心裏咋舌,不過也好,省得他再操心,樂得清閑。
白石河鎮內被困的妖此刻大部分已都聚在司馬家,紅豺一行亦不例外。
薊進自方才嬴舟綁走了青蛇起,便一直不遠不近地跟着他們,眼下假作休息,停在河岸邊的柳樹下,視線卻是一瞬不轉地留意着院中的動靜。
他的跟班是個比大小猞猁還狗頭的狗頭軍師,叫蟒蛇傷了臉,這會兒颠颠地湊過來,就惦記要報仇。
“哥,那長蟲在他們手上,咱們現在怎麽辦?夜裏找機會再去偷?橫豎一到寅時,大家也各歸各位了,他們看不住的。”
薊進依舊凝眸盯着門前商談的一幫人,準确地說是盯着嬴舟。
良久他才緩緩搖了搖頭,“司馬揚的銀藜刺,正面堪稱刀槍不入,反面則鋒利無比,這玩意兒是跟着人走的,哪怕寅時回到別處,牢籠也一樣在。”
跟班左右為難:“啊,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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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進打斷他,好似在自言自語:“銀藜刺倒是其次,現在最棘手的,是那頭犬妖。”
跟班聞言,仔細地眯起眼端詳嬴舟,不明所以:“他瞧着,也沒有要和咱們争搶的意思啊?”
“他是不争搶——你沒看見他對寒洇的态度嗎?”薊進示意地一擡下巴,“這小子可不像是會走旁門左道來修煉妖力的人。”
不僅不會,多半還要加以阻撓,如此一來,他們便不好輕易對城裏的妖出手了。
紅豺一行九人,論數量論配合,真和對方死鬥不見得會輸,但問題在于……
薊進的目光跨過院門,直落在蹲着給青蟒療傷的小椿身上。
适才犬妖與巨蟒交手時他看得真切,這個小山精瞧着平平無奇,護身術法卻威力無窮,或許比司馬揚的刺還要更勝一籌。
若不想法子打破她的屏障,可沒那麽容易除掉那條狗。
**
小椿打了個呵欠,困意濃濃地托腮坐在臺階上,欣賞白石河城郊的夜色。
司馬揚着實是個會過日子的妖怪,家裏的屋舍院落置辦得和凡人一樣精致,檐牙上懸着幾盞簡樸幹淨的燈籠,紅光一亮,照得人心裏暖洋洋的。
司馬家的小女兒噠噠噠蹦過來,給她遞上一塊煎得香脆酥口的煎餅馃子并一碗熱熱的排骨湯。
餘下的客人們都有吃喝,是司馬家幾位女眷的手藝,到底是在人間待得久,連做菜也學得八分精髓。
現在沒她的事兒了,小椿便吃着餅喝着湯,和小姑娘拿石子在地上畫格子下棋玩。
旁邊就是關着蟒蛇精的牢籠,後者垮起一張陰恻恻的臉,不時瞥二人一眼,她倆倒是無所畏懼。
一碗湯剛剛吃完,小椿正想再添點,冷不防迎面一坨漆黑的玩意兒飛來,撞了她個滿懷。
耳邊咕咕有聲。
定睛一看,居然是白天的那只山鸮。
“怎麽又是你?”
對方在她腿上待得還挺舒适,往裏邊兒挪了挪,十分自在地窩在小椿的腹部,還歪腦袋蹭了兩蹭。
她伸頭左右琢磨,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也想吃餅?”
“奇怪了,你幹什麽老愛纏着我,我又沒帶吃的……山鸮喜歡吃什麽?老鼠嗎?”
後半句話問的是那小丫頭。
女孩兒或許都沒聽懂幾句,茫然地搖搖頭。
小椿在這夜貓子脖頸上的翎毛處輕輕抓撓,它瞬間便眯起眼,享受似地咂嘴巴。
籠子裏關着的青蟒冷眼看了半晌,忽然愛答不理地出聲道:“你是樹妖吧?”
“據說草木成精,周身都會沾有山林的味道,很招鳥雀喜歡。它靠着你,就宛如栖身在樹,自然感到安心。”
小椿恍然大悟,頓時長了見識:“原來是這樣。”
寒洇略一颔首,眼珠輕轉,順勢問:“那你呢?是哪一種樹?”
……
嬴舟正抱着雙臂聽司馬揚安排城內各自搜查的區域,餘光不經意瞥到左側,望見小椿抱着只山鸮,湊在那條青蟒面前,隐約在與他說着什麽。
偶爾微微點頭,偶爾面露驚詫,聽講堂似的,一副豁然開朗的模樣。
他看進眼底,不明白為什麽,心裏莫名覺得有些不舒服。
嬴舟目光隐晦地一閃,突然轉身退出人叢。
“這還只是頭沒開靈智的扁毛畜生,等哪天你遇到了那些叽叽喳喳的鳥妖,就知道了。”
“鳥妖會怎麽樣?……”
小椿認真地側着耳朵聽,冷不防一道黑影灑在她臉上。
回眸時,正見着嬴舟站在旁邊。
少年的面容逆着燈光,背後是沉沉的黑夜,輪廓恰在暗與明之間。
他皺眉看了一眼牢籠中的青蟒,神情顯得尤為肅然。
“少和他說話。”
嬴舟伸手扶住小椿的胳膊,一把将她拉了起來,語焉不詳地瞥着寒洇,“不是什麽好人。”
後者倒是從谏如流:“哦。”
籠子裏的蛇精卻不以為忤,只懶洋洋地倚牆,唇邊好整以暇地勾起一抹弧度,像在看什麽有意思的東西。
“剛才和司馬先生他們商議,明日由我倆去之前的客棧蹲守,這幾天就負責盯着那附近的人與事。”
小椿自然沒有異議:“嗯,好啊。”
又想了想,“既然如此,那需要用文字記錄的吧?我去找朝三暮四要紙筆。”
嬴舟剛準備應聲,忽而奇怪:“你還會寫字?”
一提起這個,對方眉眼間的自豪已盡數體現:“那當然。”
“認字是白玉京教我的,這些年反正沒事做,天天練書寫,雖比不上人族的什麽書法大能,但比比尋常人,那還是很優秀了。”
說着表現欲很強,當場摘了兩片樹葉,變出筆來,給他演示了一番。
寫的是一首古詞:
頓飲長生天上酒,常栽不死洞中花。
不日成丹應換骨,飛升遙指玉皇家。
手法剛韌狂傲,還是一出行草。
邊上的兩頭猞猁非常捧場,立馬贊嘆道:“大姐這字,簡直入木三分,筆風遒勁。”
“說大能都是侮辱,應該是堪比再世書聖!”
小椿志滿意得地一抹鼻子,“哼哼。”
“你們以為我做了多少年的妖怪了?小意思。”
她這字确實漂亮。
至少比嬴舟自己的好看許多。
他盯着那一頁龍飛鳳舞的字跡,不禁搖頭淺笑。
這就是她修煉千年,招式平平的緣故麽?花裏胡哨沒大用的技能學了一打。
嬴舟心頭無奈,唇邊的笑意卻漸溢漸滿。
命長就是好啊。
**
因為寅時就要各歸各位,為了保障衆人的安危,小椿一人給了一個防護的白栎殼,至于寒洇,則另派了小猞猁和司馬揚的兒子尋找看守。
一切安排就緒,施完術,她便疲憊地揉了幾下眼睛。
司馬一家再加上別的精怪,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個,雖然盾殼并不是特別消耗靈力的術法,但或許她剛得人身,就這麽一點妖力,也讓人透不過氣來。
嬴舟在旁瞧得真切:“累了嗎?”
“有一點困。”
她如實承認,呵欠連連,“我想去睡一會兒。”
他左右環顧,尋着有沒有能夠休息的地方。
“那就去睡一會兒。”
子夜将至,司馬家的衆妖亦紛紛離開,或有一兩個無處可去的,便在破廟裏擠一擠。
司馬夫人特地騰出間客房讓給小椿,她躺在床上,嬴舟于是自發地靠床而坐,打算和衣将就一晚。
盛着白栎樹的花盆則擱在顯眼之處。
這是小椿活到這把歲數第一次睡人族制作的床鋪,興奮得不行,來回翻滾,根本全無困意。
“天哪,棉被也太軟和了吧,墊子也好軟和,枕頭也好軟和,呼……”
她埋首在被褥間猛吸。
嗅到一股太陽的味道,溫馨極了。
嬴舟在邊上看得直皺眉,“你剛不是說困的嗎?”
她厚起臉皮,“現在有點小精神,嘿嘿。”
他歪頭無奈地睨她,敷衍地附和:“嘿嘿。”
小椿打完了滾,興致勃勃地抱着被衾,突發奇想,“嬴舟,我們來夜談吧?”
“以前聽白玉京講,在人界若是好些人住在一個屋裏,到了晚上就會有夜聊的習俗,特別有趣,一聊能聊到天亮呢。他們管這叫做‘促膝長談’。”
後者眼角不自覺地抽了抽,“習俗,有是有……”
不過那是女孩子玩的吧?
小椿顯然無視了後半句的轉折:“來啊來啊,我們也來。”
“……”
他頭疼地嘆了口氣,瞧她情緒高漲,一時半會兒八成是睡不着了。
沒辦法,嬴舟只得配合地問道:“你從前不睡床,那在白於山,怎麽過夜的?”
“睡在樹葉上。”小椿理所當然道,“晚上困了就把自己變成米粒般大小,往葉子間一躺,四周的枝葉都能拉過來,遮得密不透風,像個小盒子,格外有安全感……改天也讓你體會體會。”
他呵呵一笑,敬謝不敏:“謝了,我想我暫時沒那個打算。”
“嬴舟你呢?”她有來有回,“你小時候是不是就睡這樣的軟床長大的?”
“……差不多吧。”
他背靠着床沿,目光投向繁星滿天的夜空,“我生于犬族,幼年大部分的時光都在炎山度過。
“許是與人族親密,犬族的日子過得很精細,狐貍毛皮鋪成的軟墊,被褥裏塞有鴨絨。冬日挂灰鼠帳子,夏日挂紗帳。夜裏若寒涼多風,我娘還會偷偷進來,給我蓋被子。”
聽到此處,躺在床上的人靜默一陣,輕輕道:“真好。你還有爹娘呢……”
如嬴舟這般由精怪所生的妖,與小椿又有不同。
他們天生便繼承了父母血脈裏的靈氣,不必苦苦修煉就已開了靈智,有了人身。
倘若父輩的修為強大,更是生來就有霸道的妖力,在許多同族的眼中,算是十足十的天之驕子。
“是啊。”他微不可聞地吐出一口氣,竟承認得有幾分懷念的意味,“小時候真好。”
“自己什麽都不懂,也不必懂,每日就仗着有父親撐腰,有娘親疼愛,一天天的,怎麽過都行。
“我那時候很貪玩的,甚至可以不去修煉,混吃等死,哪怕到了五百年,以我爹的妖力也完全能夠替我擋雷劫。”
小椿聞之覺得熟悉,打了個響指,“我知道,這種是不是就叫‘纨绔子弟’?”
“嗯。你也可以說是繡花草包。”他承認得很坦然,話鋒卻驀地一轉。
“可惜,後來就不好了。”
嬴舟屈起一條腿,撥弄着褲子上的褶皺,“父親陣亡之後,娘沒幾年也跟着病逝。那大概是……在我二十來歲的年紀吧。”
對于妖而言,還是個垂髫稚童。
而蒼狗與灰狼這樣的妖中大族,年年皆會有領地之争,強敵挑釁,族裏的戰士乃至妖王戰死換代,都是十分常見之事。
“爹從前是犬族的首領,他在位時我不曾感覺到什麽異樣,等他死後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身份在族中這麽不受待見……”
他說着自嘲地笑笑,“想來也是。”
“狼犬自古勢如水火,争鬥不休,我一個混了別族血液的外人……大家不愛搭理我,實數情理之中。”
更別說他的妖力還時常不穩。
狼沒狼樣,犬沒犬相。
真是兩邊都讨不到好。
“娘去世當天,狼族那邊就來人将我接去了北號山,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便是狼族住一陣子,犬族住一陣子……
“族中的長輩還好,哪怕有微詞面上至少不會發作。同歲的小輩就難了,大家都不大,皆是争強好勝的年紀,言語間總有幾句難聽的,倒也很正常……
“其實好幾次我想過破罐子破摔離家出去自立門戶,臨到山門又放棄了。沒辦法,我還得靠山中靈氣提升修為,不好早早的與他們撕破臉。唉,也怪自己沒能耐……你知道諸懷妖骨嗎?就是我們第 一回見面時,我與那幾只小妖争搶的東西。”
他問罷,良久卻沒等到人回應自己。
“小椿?”
嬴舟扭頭往背後看,床上的姑娘早已擁着被衾,呼吸均勻……俨然睡着多時。
“……”
他一言難盡地抿起唇,有幾分洩氣地盯着她,低聲抱怨,“還說要聊到天亮,自己就先睡着了……”
少年目光怨念地挪到旁邊,片晌又挪了回來,忽然安靜地凝視枕邊那張了無心事的睡顏。
她睡得實在安穩,好似天大的麻煩也不放在心上。
浮世忙忙碌碌,少有見到人能睡得這般甜的……嬴舟看着看着,先前的怨怼不自覺的便散了。
四周淺淡地蕩開一聲輕嘆。
他撐起身子,動作小心地将小椿的胳膊放進被窩裏,再輕手輕腳地蓋好被子,這才轉過身,抱着胸懷閉目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