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白石河鎮(十二) 高端的食材往往有他……
寅初剛至,夜空上的缺月又一次圓了回去。
嬴舟和小椿睡得正熟,冷不防感到周身一空,後者從平躺着的睡姿乍然落地,幾乎是倒栽蔥般紮進他懷裏去的。
嬴舟同樣睡得很迷糊,先是茫然迷惘地環顧四野,而後才打着呵欠伸手托起小椿的腦袋,将她身子扳直了。
“呃……又到寅時了嗎?”她抓了抓一頭亂發,迷迷瞪瞪地左顧右盼。
依照從前的經歷,現在出發,一個時辰左右大概就能到白石河鎮外的稻田附近。
“嗯,走吧。”嬴舟替她抱着花盆。
小椿應聲,作勢要站起來,也就是那麽一瞬,她眼前驀地黑了一黑,似是精力不濟驟然眩暈,有片刻光景竟難以視物。
她閉目晃晃頭,好一陣才緩緩恢複了視力。
不應該啊,自己不是剛睡醒嗎?怎麽會疲倦……
她狐疑地擡頭望着嬴舟的背影,一面慢吞吞地跟上去,一面猜想——
多半是樹苗的軀殼過于脆弱,不太能承受得住人身。
沒辦法,目下也只能慢慢适應了。
“福氣東來”客棧所在的街巷算是整個白石河鎮最為熱鬧的地方,為了仔細觀察周遭百姓的一舉一動,嬴舟依舊前去要了間房。
這回他和小椿特地留在店內用午飯,不緊不慢地打聽其中的住客與夥計。
客棧分前店與後院,後院是掌櫃和跑堂的住處,除此之外就是柴房、庖廚、茅房。
至于店內,有上下兩層,客房是二十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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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開嬴舟二人不談,共四間裏住着外鄉旅客。
他端着茶碗遮住視線,目光瞟向大堂的櫃臺——
那掌櫃模樣四十出頭,從早到晚不是算賬就是對賬,頭埋在桌上,連眼皮也很少擡,說話斯斯文文,不大會與年輕的夥計起争執。
結界的根源會是他嗎?
因為想要多賺些錢財?
可每日往來的銀錢,到寅時一樣會清零,似乎意義不大。
“客人您腳下當心,剛燒好的熱茶,小的給您倒上。”
身側步伐輕快地竄過去一個年輕夥計。
這東家舍得花錢,光夥計就雇了六人,門口迎他們的算一個,那熱愛澆羊糞的老大爺算一個,另四個年紀不等,小的十六七,老的四五十。
都是尋常百姓,成日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實在瞧不出什麽特別。
那桌坐着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看習慣約莫是從北方而來,口味清淡得很,吃兩口便要皺眉,直沖小二道:
“這口蘑爛鴨子也太鹹了,還有那個,排骨炖扁豆,油放得頗重,膩得人心慌……”
嬴舟若有所思,“山東口音……難道是京城人士?”
那種地方的人,來這窮鄉僻壤作甚麽?
他指尖摩挲茶盞,猶自斟酌揣測,就聽見旁邊的人不務正業地驚嘆道:“天哪,這是什麽?脆脆香香的,也太好吃了吧!”
大凡漂亮的小姑娘總是招人喜歡一些,上菜的店夥難得看小椿吃得如此心滿意足,不由笑道:“客人,這是油炸春卷,咱們店的招牌。裏頭裹着蘿蔔絲、粉條、芽苗菜、土豆和野黃瓜。”
雖然裏面的東西她大多不認識,但不妨礙小椿吃得高興。
“這個也很好吃,圓圓的,有點甜味兒。”
小二愈發熱情地介紹:“陽春四喜丸子,咱大廚自個兒改進的菜譜,外頭的那層皮兒又薄又脆,口感可酥了。”
小椿:“這個,這個,這個也好吃,可以澆在米飯裏。”
夥計看着她把一碟蘸烤鴨的醬料倒進碗中:“……”
感情這姑娘只是不挑嘴而已,她啥都覺得好吃!
“诶。”嬴舟忍不住提醒她,“辦正經事呢,你能不一直惦記着吃嗎?”
小椿把口中的食物吞咽下去,成竹在胸地捏着竹筷,“知道,知道。”
她從桌下抽出一冊記滿文字的小本兒,“看,我都寫好了。”
“那對夫婦住在一樓的中等房內。二樓的還有個赴京求學的書生,在咱們的左手側;右側是兩個商賈親兄弟,并一位老鄉紳。”
小椿念完,放下冊子忖度着說,“既然鎮上的結界是突如其來,我想,與外鄉人有關的可能性應該更大吧?”
這個思路沒什麽問題。
就是不知城裏還有無別的外來客。
嬴舟若有所思地點了一會兒頭,不經意注意到她手上的動作,無奈得甚至有些習慣了,低低嘆道,“筷子不是你這樣拿的。”
小椿畢竟是走野路子成的精,認識白玉京時又尚未修成實體,打小沒人教,用此等人族的器皿自不太熟練。
他手把手給她糾正過來,“行了,繼續吃吧。”
有了第一天的粗略調查,他們決定且将目光放在那京城來的兩口子身上。
從早至晚,跟了幾回,打算将二人的行程去處摸個一清二楚。
偌大的白石河鎮猶在日複一日地循環着六月十五的是是非非,日升月落的時光仿佛不曾在此停留,透着詭異的欣欣向榮。
世人常說“草木零落,美人遲暮”,倘若用永續不變的歲月換花開不敗的容顏,這樣的青春,也不知美人肯不肯要。
那些熙攘喧嚣的街上,凡人按部就班的活着,混跡于其中的妖們卻在各自忙碌。
或許是多日來的兇惡隐患青蟒已被除去,衆妖幹勁十足,都學着小椿手捧一本冊子,認真地提筆記着每天的見聞。
令人意外的是,紅豺一行居然也跟着自發劃出一片範圍來,似模似樣地在那兒觀察人族,偶爾見手下偷懶出神,領頭的還會破口大罵。
瞧着挺像那麽回事。
嬴舟與小椿跟到了第三日,這對夫婦照例是要去尋牙郎給挑個好房舍——他倆準備在城中定居。
街巷擁擠,剛路過鐵匠鋪,他足下驀地一頓,鼻中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是腐肉的屍氣,帶有腥臭。
嬴舟能夠确定這氣味前幾天不曾有,今日才突然出現的。
他當機立斷放棄跟蹤,轉身尋着源頭找去。
小椿沒那麽好的嗅覺,只能抱着盆兒緊随其後,看嬴舟不時望天,不時蹲地,鼻子咻咻咻個沒完。
……真是貨真價實的一條好狗啊。
童叟無欺。
本來嘛,狼和犬,除開體型差異,許多習性并無二致,幾萬年,幾十萬年前沒準是一家人呢。
她正如此想着,冷不防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什麽味兒,好香。
還有一點點尖銳刺激。
“嬴舟,這什麽香氣啊?”
小椿貪婪的閉眼深吸了口氣,頓感口舌生津,味蕾大開,活似還能再吃下一盤肥嫩多汁的叉燒鴨子。
然而話音剛落,耳邊就聽見他打了個噴嚏。
緊接着又打了個噴嚏,像是一發不可收拾,忽然打得沒完沒了。
小椿睜開眼:“嬴舟?”
視線裏,他已用手捏住了鼻子,劍眉深鎖地打量周遭。
之前追得太入神,竟沒留意走到了這賣香料的集市,舉目望去,不是胡椒粉就是花椒粒,還有麻椒、辣椒。
空氣裏都充斥着嗆人辛辣,怪不得他會這般難受。
對于犬類而言,諸如此種的調味品一旦入鼻,傷害不容小觑,短時間內說不定會喪失嗅覺。
他當下往後退了幾步,也顧不得那腐腥氣的來源為何,匆匆掉頭離開。
反正司馬揚的人多,大可找他們再來查。
“嬴舟,你還好吧?”
回到司馬家時正值午飯,哪怕過了小半個時辰,嬴舟的噴嚏還是打個沒完,小椿不由有些擔心。
“你眼睛都紅了。”
少年捂着口鼻擺擺手,只要這些辣味的粉末不曾灑他一臉,別的倒還好,打幾個噴嚏也就過去了。
“沒事,放着它不管,等下也能好。”
那片市集他是不能去了,得找人替自己。
司馬夫人一手端着清水,一手端着湯面,放到嬴舟面前,語氣溫和祥善,“知道你們犬類的鼻子最為要緊,進了胡椒也不妨礙的,喝碗薄荷水潤潤喉,清清嗓,洗一洗便是了。”
“多謝。”
薄荷葉清涼解燥,的确能緩和他現下的焦慮,嬴舟三兩口喝完,頓時感覺轉好許多。
“能幫上忙就好——快些用飯食吧,再不吃該坨了。”
司馬家如今成了供衆人歇腳的驿站。
司馬揚倒也頗為大方,主動給備好食水,庖廚內整日都溫着湯,保管大家幾時來都有頓熱乎的可以吃。
現下趕上了正午的飯點,陸續有人進門來要些炒米、湯面或是煎餅,三三兩兩地坐在院中,偶爾交流一番今日的所得所獲。
瞧着真有幾分鄉下農閑之際,莊稼漢們坐在田埂上侃大山的樣子。
由裏到外透出一股樸實,非常的接地氣。
小椿尤其愛吃司馬夫人攤的煎餅馃子,在竈間順了三個,坐在臺階上邊瞧小雞啄米,邊填飽肚子。
屋外的紅豺一族如今漸漸将紮營之地從樹下挪至道旁,一群人攥着幾片肉幹,吧唧吧唧地嚼。
那玩意看着都硬,吃一口得灌兩口水才能涮下去。
司馬夫人好心,也叫女兒端去些肉湯稀粥。
薊進咬肉幹的時候,雙目仍在注視着端碗吃面的嬴舟,神情莫測難辨。
小椿就看他拿那幹樹皮一樣的腌肉磨牙,自己都替他的腮幫子酸痛,不由擡手摸了摸,再萬般幸福的咬了口煎餅。
美味。
“喂。”
就在這時,籠子裏的青蟒漫不經心地喚了她一聲,語氣說散漫不散漫,說認真也不算認真。
“提醒你一句,離那頭紅豺遠一點。”
小椿不予置評地揚起兩彎秀眉,來了興致,“為什麽?”
後者吊兒郎當地靠着牆,“因為他與我一樣,都不是好人。”
她目光探究地盯住對方,端詳良久,覺得費解,“我很納悶,司馬老先生怎麽不殺你呢?你吃了那麽多妖,留着你幹嘛,心眼又小,不怕被你報複嗎?”
寒洇聞言,腔調清朗地笑出聲來,不知是認為她的問題可笑,還是她對自己的這番見解可笑。
“他當然不會殺我,他可舍不得殺我,你知道我們蛇精在黑市上有多金貴嗎?”
“蛇膽是治百病的良藥,蛇皮是鍛造兵刃衣甲的上等材料,蛇肉更是大補之食,哪一件放到黑市去都是稀罕物。所以,大凡抓到蛇精,尋常人是不會想着殺的。”
小椿聽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現在頂級的食材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厲害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