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石河鎮(十四) 看不出來,這丫頭還…… (1)
嬴舟目瞪口呆地垂眸看着自己胸前的血窟窿。
變數來得太快, 甚至沒能留給他半點思考的時間,下一聲響指已如期而至。
“砰——”
這一次是小腹的位置。
他疼得直接跪了下去。
“嬴舟!”小椿常挂在臉上的沒心沒肺猝然一收,神情瞬間就變了, 這輩子難得如此迅速,幾步奔到他身邊。
萦繞在側的白栎殼猶在, 明明不曾打破,為什麽會這樣?
她百思不解。
三千年了, 除了那日的天雷,從未有過第二人能擊穿她的盾殼。
而不遠處的紅豺見得這般狀況,眼底自有掩飾不住的輕松寫意, “很意外是嗎?”
“其實要對付你們并不難——的确, 二位的攻守堪稱天衣無縫, 但這世間哪兒有真的天衣無縫啊, 總能叫人鑽到空子的。”
嬴舟摁着傷口輕輕喘氣, 目光狠戾而痛苦地緊盯薊進,視線如果能有實質,他八成已将此人千刀萬剮。
“你的這個護甲, 護的是外來攻擊吧?”薊進微微眯起眼, 嘴唇抿笑,“可倘若那傷,是由內而外呢?”
小椿先還急得迷茫無措, 聞得此話,困惑的眉眼漸次舒展開, 化作驚愕與恍然。
“要怪只能怪你們太過于依賴防禦術法,我從正面破不了這層罩甲,難道還不能從別處下手麽?”他說着,語氣輕飄飄地朝嬴舟問道, “比方說正午用飯時的一道湯面,一碗清水,一個煎餅……”
少年眉頭越皺越緊,狠咬着的牙仿佛能夠碎裂生鐵,整個人都因憤恨而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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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的鼻子,白天又似乎在市集上受了點阻礙,不怎麽能聞得出異常了吧?”薊進補上這最後一句,好整以暇地欣賞嬴舟的種種表情變化。
作為犬類,他對如何壓制這等精怪的優勢可以說是了如指掌,極擅長內鬥和欺負自己人。
原來早間那股所謂的腐屍氣是他在其中搗鬼,只為了引自己去香料鋪。
嬴舟捂在胸膛處的手用力扣進了皮肉裏,恨得咬牙切齒。
難怪人族會有“豺狼虎豹”一詞,而“豺”還被放在第一位,論心機論卑鄙,他還是太天真了。
“小子,我敵不過那條長蟲,難道還收拾不了你麽?”
“老哥給你這輩子最後上一課,出門在外,得對旁人多七八個心眼,尤其是我們‘豺’。”
薊進揚起手掌,“啪”地接上一個響指。
他兩膝的膑骨頃刻破口而出,伴随着碎肉與如注的鮮血,疼痛撕心裂肺,嬴舟頓時連跪也跪不穩了,難以抑制地發出一聲沉悶的大喊,重重地栽倒在小椿懷裏。
“嬴舟!”
她攬着少年的肩,幾乎是在須臾,一股從未有過的恨意沖天而起。
小椿猛地回頭,沖薊進所在的方向擡起胳膊,五指極狠厲地于半空合攏一抓。
随着她的動作,整片山林的大地轟然震顫,下一刻,無數尖銳粗壯的樹枝破土拔地而起。
砰砰砰地一陣巨響,削尖了的倒刺宛如一排會動的機括陷阱,沿途高歌猛進,直逼薊進的血肉之軀。
這術法發動之快,僅在眨眼之間。
端的是那紅豺老奸巨猾,求生反應極其敏捷,本能地急速獸化,逃也似地奪路狂奔。木刺險而又險地貼着他的尾巴,一路緊追不舍。
直跑到了竹林的邊緣,尖樁才終于仿佛到了極限,由高漸漸變低,最後難以為繼地停在面前。
“呼……呼……”
薊進凝視着距離自己後腿胯下不過半寸的巨刺,驚魂未定地咽了口唾沫。
等回過神來時,他滿背的毛都被冷汗打濕透了,四肢的筋肉還心有餘悸地在發顫。
“這個樹精,看着傻裏傻氣……發起火還真不是好惹的。”
差點他可就斷子絕孫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橫豎那條狗也已經無力回天,他不敢多待,夾着尾巴飛快逃離了是非之地。
原地裏,小椿還保持着擡手臂的姿勢,她大口喘氣,只這一招便把之前小睡補充上的妖力近乎是用了個幹淨。
喧嚣轟鳴的戰場倏忽安靜下來,四野間都彌漫着詭異的死寂。
大猞猁正站在一旁,捧在手中的竹筒早已被吓得打翻在地,濺出的泉水漫過鞋面,他此刻卻壓根無暇顧及,兩腿軟得不行。
倘若現在多冒出一丁點聲響,他當場就能跪下去。
看了一場神仙打架,朝三簡直不敢輕舉妄動。
他心驚膽戰地注視着眼前這一片足有百丈長的木刺,根根險惡,個個鋒利,形态像極了司馬揚的銀藜刺——或許正是她有樣學樣,由此而來的啓發。
但顯然比刺猬精的刺更鋒銳,要是被紮中一點就能死個身首分離。
這也、這也太恐怖了……
原以為他大姐只是個天真爛漫,又會點療傷庇護術法的小甜妹,想不到竟也有如此兇殘的一面!
朝三轉眼再去瞧小椿,後者眸中的陰冷與寒意尚未褪去,那形容,真正像個睥睨天下的大妖。
“大、大姐……”
猞猁小心翼翼小跑過來時,她才悠悠地回了神,垂目察看嬴舟的情況。
他周身血流不止,鉛灰的衣衫鋪滿鮮紅,愈發襯得傷勢觸目驚心。
許是疼得厲害,人已經陷入昏睡,意識不清。
“就要入夜了,晚上可冷得很。”朝三提議,“咱們得先找個暖和的地方把老大安頓下來,他流血如此之多,怕是熬不住這秋夜。”
聽了這句話,小椿面色總算有所緩和,點點頭,依言同他一塊兒将嬴舟挪到近處某個隐蔽的山洞內。
這山洞不深,狹小而逼仄,勝在洞口生滿半人高的蒿草,遮了個嚴絲合縫,用來躲藏再合适不過。
猞猁抱着嬴舟的胳膊,小椿擡着他的腿,饒是已經足夠輕手輕腳,她仍舊不住叮囑:“你輕點兒啊,再輕一點兒。”
少年的眉頭一直緊皺着,五官糾結而扭曲,有斷斷續續的低吟聲從鼻腔咽喉裏溢出。
朝三将他放在石臺上。
太慘了,沿途滴滴拉拉的,全是血。
若換作自己,非得喊得沖破雲霄,人盡皆知不可。
濕漉漉浸着腥紅的衣衫剝開,能看見胸膛、膝蓋處杯口大小的傷。那傷成渾圓狀,圓得非常整齊,像是有人拿規尺畫出來的一樣。
她每褪下一寸,嬴舟身上的筋肉就會輕顫一下。
小椿面色凝重,在掌心裏聚起白栎之靈,青碧融暖的光芒中流竄着點點螢火,皆是草木內蘊含的養分。
可無論如何傾力治療,那些裸露在外的傷口卻依舊留着一個拇指大小的圓,無法徹底痊愈。
猞猁在旁巴巴兒地瞧,見此情形,不由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态。
“想不到連大姐的能耐也治不好這病……”
小椿:“你知道他這是什麽傷?”
她忙問,“有什麽說道嗎?”
“大姐有所不知,那頭紅豺給咱老大下的應該是一種名為‘爆裂蠱’的蠱蟲,這蠱十分兇殘,在體內紮根速度極快,兩個時辰其吐出的絲就能遍布七經八脈。
“而施術者只需以口令催動,對方髒器裏便會如炸鞭炮似的,挨個爆開。”
朝三言至于此,情緒越來越低落,“因為基本是種下必死,這東西在黑市上的價格也頗為可觀,沒個百兩是拿不下的。”
薊進肯舍得用出此等金貴的底牌,想必是下定決心要送嬴舟去見閻王。
這回他恐怕真的兇多吉少,救不活了!
小椿蹲在石臺邊,思忖着沉默了一陣,“也就是說,那人雖然已經逃走,嬴舟的命還是被他捏在手裏?”
“那倒不是。”大猞猁道,“下蠱者若離得太遠,口訣就無效了……可是爆裂蠱一經催動,經脈是會順着傷處往周遭腐蝕開去的,一旦侵入心脈,也回天乏術了!”
她聽罷,一言不發地凝眸出神,眼中踯躅猶豫,時而咬住嘴唇,時而又慢之又慢的松開。
就在這時,小椿發現旁側的嬴舟周身有微光暗閃,緊接着腦袋上便豎起了一對灰中泛白的垂耳。
再然後甩出了一條長尾巴。
她吃驚不已:“他他他……”
“啊大姐不必慌張。”朝三忙作解釋,“老大受傷太重,多半是維持不住人形了,一會兒就算獸化也是有可能的。”
“我知道,不過他原身那樣大一頭狼犬,這山洞局促,裝得下嗎?”
“嗐,不用怕。”後者不以為意,“憑老大現在這點妖力,現出原形也是只叭兒狗,小着呢。”
小椿:“……”
你也就仗着他這會兒重傷未醒。
小椿自鼻腔裏嘆出一口氣,再望向嬴舟時,好似做出了什麽決定,小小地握了握拳,給自己穩住心神。
“其實,我還有一個法子。”
朝三雙眼驟亮:“什麽辦法?”
“但如今我妖力不穩,也只能是試一試。”
她表情并不是特別地有把握,可事已至此,別無選擇,總不好眼睜睜看着嬴舟咽氣……那就死馬當活馬醫吧。
小椿在洞內尋了塊平坦幹淨的空地,雙目阖上,兩手結成三角狀的印,身形站得筆直而挺拔。
大猞猁戳在邊上愣愣地瞧,但見那地面、她的腳邊,騰起一個草青色的圓形法陣,陣中螢綠的光點連成細線,纏纏繞繞地圍在少女身周,将整個山洞照得格外清新。
有樹葉在半空裏若隐若現,草木的潔淨之氣溢滿了石室,叫他聞了無端覺得心曠神怡,連四肢都變得輕盈不已。
這就是綠植的靈力嗎?
一棵巨大的喬木之影在小椿背後乍現雛形。
盤錯交結的樹枝巍峨壯觀,看得朝三瞪大了眼。
而那巨影只是昙花一現,伴随着耀眼的熒光忽閃忽滅,高處流轉的細線越聚越多,最終凝結成了一顆橡果的輪廓,然後緩緩墜落。
小椿攤手接住。
這顆果實不同于她附身的白栎苗,是由自己的妖力彙集而成的,有時候好幾年也才得一顆,只不過她通常沒用處,大多都拿去喂鳥玩兒了。
“大姐……你那是什麽仙藥嗎?”
“千年白栎的果子。”
雖然自己沒吃過,也不知能幫嬴舟恢複多少,但小椿閑極無聊時,憑借此物在山裏招貓逗狗,治活過幾頭半死的飛禽走獸。
量來……效果應該還行,吧?
大猞猁扶起嬴舟,讓她将橡子喂着吞下去。
似乎不是立即起效的,看不出有什麽變化。
那就只能等了。
小椿守在石臺邊,暫且給他清理了一番皮肉傷與血淋淋的外衣。朝三從溪畔打來一竹筒的泉水,好叫嬴舟能夠潤潤嗓子——畢竟那顆橡實瞧着似乎挺噎的。
夜色早已降臨。
山中的晚上有股森森的陰冷感,不怎麽能聽見動物活動的聲音。
秋風順着蒿草的縫隙直往裏灌,很快,洞內就生起了火堆取暖照明。
大猞猁這一宿忙壞了,幾進幾出,又是找水,又是拾柴禾、撿野果,腳不沾地。
小椿則支着額頭發呆走神。
不知道今夜的白石河鎮會是什麽狀況,她的法力已支撐不住所有人的白栎殼,那群紅豺必然回城攪風攪雨去了。
這晚注定是個不眠夜。
可那頭猞猁看着倒挺淡定的,也不見他擔心自個兒的弟弟,“嗐,我們兄弟倆心意相通,他若出了事,我這邊必有所覺,如今啥事兒沒有,那他肯定安全。”
真要不安全,你回去也來不及了啊。
她暗自腹诽,又轉目去看嬴舟。
大概是白栎果漸漸有了作用,他臉色好看許多,沒此前那麽蒼白憔悴了。
火焰燒着柴哔啵而響,跳躍的光打在嬴舟面頰上,眉宇間的痛苦之色眼瞧着散去不少。
小椿托起腮,無所事事地卷着自己的頭發把玩。
目光不自覺地,就從少年的眉目輾轉移到了他的耳朵上。
嬴舟半獸化時發絲是偏灰的,與犬耳的顏色相得益彰,那耳上的毛又細又軟,還有些長,流蘇似的光滑且亮。
她之前摸過,手感至今很難忘,當下就還想再摸一次。
毛色灰白的耳朵在她手沒靠近之前似有所感地扇動了一下,本能地往後別去,想要躲開。
小椿用指腹輕輕捏住——薄得幾乎能感覺到骨頭。
滑軟細膩,比綢緞還舒服。
她把那扇耳朵掀起來,後者很快又垂下去,掀起來,又垂下去,玩得不亦樂乎。
而就在此時,嬴舟的身側隐有淡淡的,燃着火苗的光倏忽在其輪廓間亮了亮。
小椿怔愣地瞧着他的體型随之縮小,再縮小,滿眼地呆如木雞。
大猞猁在不遠處看火,餘光瞥到了,有些見怪不怪地拿棍子捅捅幹柴,小聲地自言自語:“我說吧,叭兒狗。”
小椿趴在石臺邊上,兩腿近乎是跪着的,雙目眼巴巴地注視着對面那一團灰白細長的毛茸茸,險些放出光來。
啊,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啊!
寅時。
漫天銀河鬥轉星移,玉輪又重歸于滿。
嬴舟睜開眼時,望見左右熟悉的城郊之景,就知曉日子又翻過了一篇。
他剛要支着手肘撐起身,旁邊冷不防湊過來一顆腦袋,小椿抱着她的盆兒興沖沖地打量:“嬴舟,你醒啦?”
“現在感覺怎麽樣?還哪兒疼嗎?”
聽得她這樣問,嬴舟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昏睡前好像是和什麽人打鬥了一場,還受了重傷。
他腦子裏的記憶支離破碎,拼湊得略顯緩慢。
等輾轉恢複了思緒,才猛然一個激靈,用手去摸胸膛的血窟窿,接着再摸至膝頭。
傷處光滑平整,不疼不癢,連疤痕也未留下,不僅如此,他甚至覺得筋骨舒健,比之從前更靈活有力了,好似脫胎換骨重活了一回。
“我記得那只豺給我下的是‘爆裂蠱’,你連這也能治?怎麽辦到的?”
嬴舟是打心底裏驚訝,驚中又帶着喜,着實意想不到。
小椿眼睛亮晶晶地點頭,“其實很簡單,我給你吃了一顆自己結的果子。”
嬴舟:“果子?”
“嗯。”她如實解釋,“我每年總有那麽幾天會結這種橡果,是身體的本能反應,反正不用也要掉下來爛掉。”
嬴舟:“……”
不知為什麽,他聯想到了某種不是很妙的東西。
“原本還擔心這兩日妖力不濟,能不能治好你呢。”她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所幸沒問題。”
小椿說完,反倒有幾分遺憾地捧起臉,在心裏感慨:
不如說是好得太快了,獸化只持續了小半個時辰,要是再長點就好了,自己還沒有摸夠呢。
嬴舟全身的毛一炸,瞬間扭頭盯着她,眸中鋪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小椿:“???”
被看了個莫名其妙,小椿一頭霧水地眨眼,“怎麽了?”
“沒……什麽。”他輕抓脖頸,以為是自己大病初愈,出現了幻聽。
“嗯,沒事就好!”後者掄起胳膊活動了一圈,信心滿滿,“我們也要快些回城裏去,萬一那頭紅豺帶着他的手下大開殺戒就糟了。”
“唔……”嬴舟猶自遲疑着,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想了想,又問她,“我昏睡時,有現出原形嗎?”
對方倒也老實:“有啊。”
他語氣漫不經心:“你沒做什麽奇怪的事情吧?”
小椿立即正色:“當然沒有,我可是一個有素養的大夫,你怎能這樣想我!”
而另一個聲音在他腦中随之響起:“嘿嘿,騙你的。”
嬴舟:“……”
看不出來,這丫頭還有兩幅面孔呢。
反常的變化也不知因何而起,嬴舟不禁揣測會否是自己的腦子出了什麽問題……莫非是解蠱的後遺症?
回城路上,他一句話沒說,索性專注地屏息凝神,看看還能不能聽到些別的。
然而來來去去都只有小椿一人的心聲。
她嘴裏在計劃安排:“我們一會兒就別進城了吧?以免被薊進的人發現,不妨先去司馬家附近瞧一瞧好歹,再做打算。”
心中卻熱鬧非凡地編排着大戲:好餓啊,好想吃梅花包子、文思豆腐、芙蓉蛋、雞筍粥、紅燒獅子頭、小雞炖蘑菇……嗯,什麽味兒?啊,是木芙蓉,開得這麽勉強,八成活不到明年了,不過花瓣還是很飽滿的,如果修煉成精,多半是個女妖……女妖,白玉京教的那詞怎麽唱來着?哦,不堪回首,東風還又,野花開暮春時候。
她還哼哼起來了。
最後跟上一句:這盆有點沉。
唉,嬴舟病恹恹的,也不好意思叫他替我拿。
他默了默,近前來把花盆接到了自己懷裏,“我來吧。”
這善解人意的體貼降臨得過于突然,小椿懵而迷惘地望着他:“哦……”
白石河城西北的司馬家院外,天堪堪放亮,薊進便大着嗓門開始妖言惑衆。
被他吩咐聚集于此的群妖們臉上尤顯懷疑,其中當屬司馬揚最謹慎,從始至終深鎖眉頭。
“你說嬴公子與小椿姑娘找到了結界的出口?那他們如何不自行前來告知,還要由你傳話?”
“我不是已經說了麽?”紅豺倒也面不改色,“要維持傳送的法陣需得兩只大妖合力,這不,我的幾個兄弟還留下幫忙了。”
他環顧人群,将這些妖的反應盡收眼底,似乎在自己預料之中,并不怯場,“知道片面之詞諸位可能不信。”
薊進招呼手下,後者趕緊捧來陶盆一個,“故而嬴舟公子特地吩咐我帶上此物——小椿姑娘的本命樹苗,這樣,你們總該相信了吧?”
衆人聞言,皆探頭往前湊了湊,仔細端詳。
這當然不是小椿的白栎苗,是薊進在黑市裏買來的避役(注:變色龍)尾巴變幻而成,尋常妖怪輕易無法勘破。
都知曉此陶盆乃小椿走哪兒都帶上的寶貝命根子,甫一祭出,人叢裏确實有大半放松了警惕,開始将信将疑。
薊進立刻趁熱打鐵,“再者,你們皆有護身罩甲庇佑,能出什麽意外?”
他說完還添油加醋,“嬴舟公子曾言,傳送法陣頂多堅持得了半日,晚了,可就沒機會了。”
此人深谙挑唆慫恿之道,一聽出口行将關閉,便是有不那麽信的也心生動搖。
畢竟再要遇到厲害的大妖開啓結界,不知還得等多少年月了。
白栎殼破碎的動靜十分細微,很明顯在場的人并未發覺護甲消失一事。
“那我……”
一個聲音正冒頭,司馬揚道了句“慢”,他越衆而出,舉手投足滿是身為長者的冷靜沉着,“不如先由老夫随你去法陣處,待與嬴公子商談細節之後,再叫大家前來也不遲。”
薊進知曉對方打的什麽主意,大大方方地一口答應:“行啊,老先生有所顧慮,應該的。”
他是有備而來。
大不了屆時綁了司馬揚,再用避役尾将手下變作他的模樣就是了。
薊進擡手引路,一副閑話家常的态度,“都是為了能夠早些出去,非常之期,我們紅豺也願意暫且放下幹戈,同舟共濟。誰真想在這裏頭呆一輩子啊?對吧……”
他擺了個“請”的姿勢,司馬揚正行至薊進十步外。
忽然間,當空一束紅光暴漲開,成天河之勢筆直砸下,本就不算松軟的泥地乍然受此沖擊,登時四分五裂。
四下裏的妖們嘩然一片。
離得最近的司馬揚二人不得不擡起胳膊遮擋風沙。
“怎麽回事?”
“出什麽事了……天怎麽黑了?”
待到亮光褪去,平地裏煙塵滾滾彌漫視野,将紅豺一行與群妖剛好泾渭分明地劃開一條楚河漢界。
定睛看時,只隐約瞧見那陰霾內顯出兩個模糊朦胧的身影。
嬴舟單膝跪地,一只手松松搭在腿上,另一只手扶着一柄足有半個人高的巨劍。
他擡眸望向薊進時,臉上有一種注視獵物般的笑,然而笑意落到眼底裏,又堆着滿滿的陰冷。
司馬揚喜出望外:“嬴、嬴公子!”
紅豺雖然驚訝,但明顯還算鎮定,人五人六地筆直而立,只悄悄往後退了一步。
可他手底下的人就不那麽能穩得住情緒了:“是你……你怎麽還沒死?!”
小椿抱着花盆小跑到人群跟前,伸手往前方一指,張口便道:“別信他,他在食水裏給大家下了‘爆裂蠱’。”
司馬揚:“!”
皆知“爆裂蠱”為何物,衆妖聽之當場大驚失色,一只梅花鹿兩眼一翻,仰頭就栽倒在地。
薊進暗自咬牙。
這臭丫頭好會信口開河,真當那蠱蟲論斤賣,能做飯吃嗎?他哪兒有這個錢買得了那麽多?!
嬴舟将重劍往肩上一抗,吩咐小椿:“你張好結界。”
“沒問題。”
不必他叮囑,後者已經攤開手掌,支起的防護盾甲剛好把所有的妖籠罩進去。
因有了先前的顧忌,嬴舟不好叫她再浪費妖力,又補上一句:“我的就不用了。”
說完,拎着劍擺出架勢便要朝紅豺砍去。
小椿在後面順從地應了:“哦。”
心裏卻幽幽地飄着聲音:“肯定是昨天白栎殼沒能抵擋住‘爆裂蠱’,他現在都已經開始嫌棄我的術法了。”
嬴舟:“……”
他剛要“殺氣騰騰”地跑上前,聽得腳下打了個崴,險些讓肩膀的重劍掉下來,只能手忙腳亂地邊跑邊轉頭朝身後解釋。
“我不是那個意思!”
小椿撐着盾殼,沒來由聽他吼了一嗓子,不明所以地皺皺眉:“嗯???”
嬴舟重劍上淬着火,相傳灰狼擅使刀劍,而蒼狗擅控火焰,他兩者各占一半,從前只是會用火幻化兵刃,對于高深的法術并不精通。
而自打吃下小椿那顆白栎果,他分明發覺自己在控火上強了不止一點半點。
劍身落下去,太陽真火便随着皲裂的縫隙一路焚燒,燃成了一堵駭人的火牆。
薊進本就被他方才那番聲勢浩大,凜冽絕頂的出場所懾,氣勢自發就輸了一節,加之潛意識裏覺得“爆裂蠱”無藥可解,愈發有些畏懼此刻全須全尾的嬴舟,縱然勉強能戰成個平手也顧不得了,幾乎是叫他追得滿場亂竄。
司馬老頭眼見其越戰越勇,當下準備來痛打落水狗:“嬴公子,老夫來助你!”
刺猬精的銀藜加入戰場,局勢瞬間是一邊倒,比推爛牆還輕松。
嬴舟自己挨了苦頭吃,下手就絕不心軟,七八個紅豺喽啰盡是攔腰斬斷。他劍鋒飲血如彤,随着火焰燒得尤其痛快。
薊進腰腹和小腿皆被報複性地劃開了半圓狀的口子,傷處竟有烈火在燃燒,且良久不息,腳筋一經燒斷,頃刻趔趄着摔了個頭朝下,再也爬不起身來。
少年這時才慢條斯理地扛着自己的巨劍從後面一步步逼近。
豺妖的血順着劍尖悠悠滴了一路。
他将劍柄于掌心舉重若輕地挽了個花,橫在紅豺面前。
還沒等開口,耳邊就塞進來一個聲音。
小椿:哦!嬴舟這個揮大劍的姿勢,好俊诶。
嬴舟:“……”
他耳朵噌的一下就紅了,不禁側目往身後瞥了瞥,再收回視線時,突然想不起來要對敵人放什麽狠話,只能惡狠狠地清了個嗓子。
薊進目光環顧左右,知道自己的人已死得一個不剩。
他在地上折過身子,滿臉血地注視着嬴舟。
那神色間的不甘和憤怒暴起又忽落,他龇牙咧嘴地一抿唇,眼角莫名一壓。
嬴舟只見薊進從懷裏捏出兩片東西,當下脫口而出,“糟了,穿山甲的鱗片!”
話音剛落,原地裏“砰”地爆出一縷青煙,他捂着口鼻往前追去,地面上早已空無一人,對方鑽地的速度之快,連個洞也沒瞧見!
“居然土遁。”他咬咬牙,握拳地在旁邊的樹幹上捶了一拳,“這老狐貍保命的東西還真多。”
想不到自己狠話放了一通,最後竟沒逮住主謀。
嬴舟拎着重劍往回走時,眉目間分明有幾分底氣不足地窘迫,他拿餘光去看小椿,發現她額頭微皺,眸中果然鋪着惋惜之色。
多半也是覺得自己剛才那樣子很沒用。
他張口想遮掩:“我……”
樹精的腹诽很快傳入耳畔:他拿巨劍真的不好看,還是用刀比較俊朗,到底怎麽想的呢?年紀輕輕的一個少年郎,非要撈這種糙漢用的玩意。
“……”
他終于輕翻了個對牛彈琴的白眼,無奈地抿抿嘴,把重劍合攏回去,凝了一把刀走上前,朝衆人毫無情緒道:
“行了,大家進去談吧。”
司馬家的庖廚內,兩口鍋裏燒着滾水正在下餃子。
女眷們将家中能用碗筷桌椅都盤了出來,擺得院中滿滿當當,衆人皆忙碌着準備早食,或是準備吃早食。
經過前幾次的試探,嬴舟現在可以斷定,他是當真能聽到小椿心中所想,而且也僅限于她一人。
“真的假的?”後者聽完,顯然十分吃驚。
吃驚過後,她又浮起一股新奇的躍躍欲試。
小椿:我罵他兩句能知道嗎?
小椿:嬴舟就是條傻狗。
嬴舟:“……我聽見了。”
她聞之全無羞愧之心就算了,還一副“這可太有意思了”的表情,喔喔喔地驚嘆個沒完,“居然還能有這樣有趣的事情!”
“我猜測興許是吃了你那顆‘白栎果’的原因。”嬴舟懷疑地皺眉看她,“你從前難道都不知曉會有這般反應麽?”
小椿理直氣壯:“我當然不知道啦,我又沒吃過,只拿去喂了些山間鳥獸。”
末了,她才終于意識到什麽,焦愁地捧住臉,“啊,這下豈不是白於山的鳥和松鼠都能聽見我心裏在想什麽了!”
嬴舟對其離奇的關注點沒了脾氣:“一群不知天方地圓的畜生,連人語都聽不懂,你擔心什麽?”
“那倒也是。”小椿納悶地摸着下巴,“可為何我就聽不見你的心聲呢?”
她閉上雙目,用力地專注五感,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仍舊一無所獲。
對此,大猞猁給出了個分外合情合理的解釋:“嗐,這很好理解嘛。”
“你看,你結的果子,就好比你身上掉下來的指甲蓋,對吧?指甲蓋在你手上的時候,知道你想要它去幹嘛幹嘛,那你知道指甲蓋是怎麽想的嗎?”
小椿頓悟般地一拍腦門兒:“對哦,有道理!”
嬴舟:“哪裏有道理了,我又不是吃的指甲蓋。什麽比喻!”
待得城內衆人終于聚齊,與之談起昨日發生的事,各自都心有餘悸。
司馬揚安撫道:“不要緊,一會兒老夫給諸位挨個摸摸脈,若有異樣咱們一塊兒想法子。這紅豺雖狡猾,到底如今只單槍匹馬一人,量他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那個叫薊進的,怎麽就非得千方百計地抓妖怪吃。”小椿百思不解,“他難道不想破陣出去嗎?”
“大姐,這你就不明白了。”作為曾經也參與其中的暮四,對此頗有心得,“如我們這等自行從獸類修煉成精的妖,大多妖生坎坷艱辛,自不及老大他們天縱英才。五百年倏忽而過,為了盡快提升修為抵擋天劫,那可不得用這種手段麽?”
他大哥朝三在旁補充,“恐怕姓薊的還恨不能讓這結界能再久一點呢。關進來的妖越多,越能助他修煉,本來他也是走這邪魔外道的路子,等哪日真的妖力大漲了,再破結界不遲。他們可有的是耐心。”
小椿嘴上在“哦”,卻悄悄地想道:難怪他如此讨厭嬴舟這樣的妖胎子……天生開靈智有人體,那不就等同于自己上千年的靈氣吞吐?是我我也嫉妒!
萬惡的大妖世族!
嬴舟眉梢随着眼皮跳了兩下,轉眸看向她:“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是妖胎子。”
“啊,忘了你能聽見了。”對方還挺抱歉地撓撓腦袋,“嘿嘿”兩聲。
少年暗嘆口氣,轉而正色着去問司馬揚:“會不會,薊進便是城內結界的施術者?”
老刺猬精慢條斯理地捋了一把胡須,擰眉思忖着,“老夫倒認為不太像。”
“倘若他布此局是為了困住妖族,借此充盈自己的妖力,那他在暗,我等在明,大可偷偷下手,犯不着敲鑼打鼓地暴露行蹤。”
“不錯。”在座的另一人接過話頭,“何況以紅豺的奸詐本性,斷不會這麽快現身,必然是要瞧着我們自相殘殺,互相吞并。待得時機成熟,最後才出來坐收漁利。”
嬴舟咬了咬下唇,惆悵而犯愁地自語道:“看來這個施術者還是沒有頭緒。昨日,大家可有新的發現麽?”
“目前尚無異常……”
伴随着這句話,耳邊另一個雜音忽的無故飄來:
“這天上的雲好像比昨天厚實……豹子精的手背上有小紅痣,是豹紋麽?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很明顯此人正在開始走神。
他頂着滿耳朵的吵雜勉強道:“大家平日記得留意那頭紅豺的行蹤,若是有顧慮,不用正面與之交鋒,叫家裏修為高的去解決,斬草還是要除根。”
司馬揚:“行。諸位都聽見了麽?法力低微的妖,不要與薊進硬碰硬。”
嬴舟很快補充道:“以防萬一,分作兩人一組吧。我建議,索性就按照妖力高低來分派……”
耳邊的小椿正帶着某種興奮的語氣:“……十八顆,這豹子精竟然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