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白石河鎮(十三) 去吧阿旺,咬他!……
一頓飯剛剛吃完,小椿正準備去撈她的盆兒,迎面便走來兩個臉生的女子,其中一人懷裏還抱着只毛色赤紅的小狐貍。
“小椿姑娘能替我們也加一層護甲嗎?”婦人輕聲央求,才說完,旁邊的姐妹就打斷她,低低糾正道,“給孩子就行了。”
她聽罷方覺失态,忙補充,“噢對,我們便不麻煩了。只是孩子還小,我二人法力不濟,怕庇護不住它。”
“沒關系啊,小事情。”
小椿不以為意,她向來大方,畢竟白栎樹天生地長三千年,靈力充盈豐沛,從未有過枯竭。
當即就翻手結印,毫不含糊地給三人都上了一個堅實的白栎盾殼。
兩只狐貍精千恩萬謝地走了。
她叉腰仰頭舒展了一下脖頸,兀自歡快地轉過身去,冷不防眼前驟然一黑。
仍是那種天旋地轉的暈眩感,這回似乎來得比先前更猛烈,連雙腿都跟着發軟。
嬴舟恰好在她旁邊,眼疾手快地一伸小臂,讓她借力扶住。
“你怎麽了?”
他觀察她的臉色,只覺瞳孔中的眼神很渙散,“哪裏不舒服嗎?”
小椿揉着鬓角,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應該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
嬴舟的視線落在那盆白栎樹苗上,靠下的幾片葉子俨然有些蔫敗,不及她凝成實體前那麽生機勃勃。
“是不是妖力消耗得太多……你快上床去躺一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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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軟墊鋪了兩層,比前些天更舒适,然而她卻怎麽也提不起精神,像只被霜打過的茄子,眉宇間盡是困意。
司馬揚號稱讀書破萬卷,醫術多少也會點兒,這醫人和治妖并不全然相同,可修出人形之後的妖,五髒六腑卻與人族是如出一致的。
他把脈摸了摸脈象,只能講個大概:“小椿姑娘內體氣虛,因而時常困頓,疲倦乏力,精神不振。所謂‘氣實形實,氣虛形虛;脈實血實,脈虛血虛’。”
末了,面朝一邊,向嬴舟與大猞猁解釋道,“對妖而言,也就是元氣不足,靈脈微弱。”
大猞猁前半段壓根聽不懂,好在這老東西後半句總算講人話了,怔怔地颔首:“意思便是說,咱大姐是勞累過度,沒補好身子,對吧?”
嬴舟蹲在小椿床邊,兩手扒着床沿,目光擔憂地注視着已陷入沉睡的女孩子,那神情幾乎是愧疚的。
尤其在聽到司馬揚說“元氣不足,靈脈微弱”八個字之後,整個人顯而易見地露出些許落寞。
“聽你們所言,小椿姑娘最近才凝成人身,為了維持變化,又給大夥兒做護甲,想必是妖力損耗過多。”
聞得此話,嬴舟的雙肩便輕輕一垮。
倘若他此刻有犬耳,八成已經耷拉下來了。
自己壓根忘了這回事。
小椿化形至今也不過四五天,要護他鬥巨蟒,要給幾只小妖療傷,還要負責裏裏外外幾十人的護身罩甲。
都沒想過要她好好将養。
司馬揚:“其實不必太過緊張,放她自個兒睡上幾日,休息夠了自然就恢複了。草木的自愈之力乃妖中之最,可比你我厲害,勿須憂慮。”
這一點,大猞猁倒是深有體會。
“沒有更好的辦法嗎?”嬴舟扭頭問,“我是說……可以輔助她快些康複的。”
“比如傳功?修煉?或是吃什麽靈丹妙藥?”
“唔……”後者拈起長須沉吟,琢磨片晌開口,“這樹麽,追根溯源還是綠植,對其根莖最好的滋補,自當數肥料最……”
誰知他一句沒說完,剛還睡得人事不省的小椿猛然睜開眼,有點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意味,揪着嬴舟的衣袖:
“我……不要羊糞……”
嬴舟:“……”
“不不不,小椿姑娘多慮。”老司馬趕緊穩住她,“老夫指的并非普通的農家肥,而是長于山間的一種靈物。”
“此名為‘牛蹄芝’,模樣與靈芝有三分相似,顏色略泛紫。尋常百姓拿它當野菇吃,我倒是曾見一只花妖用這個來療傷,碾碎後蓋于土壤之上,效果很是不錯。”
“好。”嬴舟明白,“我知道了。”
“午後我去城郊山林轉轉,倘若有就摘些回來。”
臨行前,小椿猶在用目光怨念地送他離開,那神情不言而喻,如果這靈芝是挂羊頭賣狗肉的糞肥,她寧死不吃。
白石河鎮郊外被圈入結界內的範圍并不小,他們此前僅在官道上活動,卻鮮少去道旁的木林之中。
嬴舟也不知穿過翠竹屏障後自己還能走多遠。
他撥開礙事的灌木叢,沿着潺潺清溪往深處去,肉眼所見是高聳繁茂的幾座山,青蔥樹木堆了滿坡皆是。
司馬揚只說“牛蹄芝”與靈芝相像,卻不曉得是不是也生在那些潮濕腐朽的斷木附近。
他只好撿了根樹枝當開道之用,專注地翻弄四周雜草。
外行人要在山中尋藥材可不是件輕巧的事,加上嬴舟的鼻子不及先前靈敏,搜找起來便愈發艱難。
轉眼,半下午的光景很快就要過去。
司馬家在這時段裏是最靜谧恬适的。
懶洋洋的偏西之陽灑光在院內,負責留守的幾人皆曬着暖陽昏昏欲睡,連四處晃蕩的啄米雞也泛起懶,蹲在枝桠上打盹兒。
因着嬴舟的吩咐,大猞猁兢兢業業地守在小椿床邊,寸步不離,他弟弟則在院中盯着那只青蟒,兄弟倆宛如一對各司其職的牢頭,隔着一扇門一起百無聊賴。
天邊推移來的層雲漸次遮住了紅日。
朝三支着下巴,呵欠連連,腦袋朝下點了好幾回,險些撐不住要睡。
他臉頰在桌角重重磕了一記,這次算是徹底清醒了,咂咂嘴,佯作無事發生地抹了把唇角的口水印子。
正晃眼看向手肘邊,卻登時愣住。
只見那白栎苗竟比幾個時辰前還要枯萎頹喪,明明是棵朝氣蓬勃抽條的小樹,居然都開始掉葉子了!
而恰在此刻,朝三聽見花盆內發出極清脆的一聲“咔”,好似什麽單薄的瓷器碎掉一樣。
他本能的認為是罩在樹苗上的盾甲。
可事情并未就此結束,很快連小椿那處也傳來了“咔”地脆響,接着便是他自己的身側。
“咔——喀——咯——”
這動靜好比民間過年放鞭炮,屋內屋外此起彼伏。
“喂喂喂……什麽情況啊!”
朝三不禁急了,額頭汗珠密布,他喚了小椿好幾聲,可後者睡意沉沉,根本沒有要醒的樣子。
“怎麽辦,怎麽辦,這該如何是好……”
她沒了固若金湯的白栎殼,本體一個苗又大喇喇的擺在那兒,簡直是任人宰割。
大猞猁顯然不覺得自己有那個實力能夠護得小椿周全——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偷襲一次,還讓嬴舟打得跪下叫爹。
在原地裏火急火燎地轉悠了兩圈,朝三終于一咬牙,動作利落地将小椿扶到背上托着,另一手抄起花盆,馬不停蹄地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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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烏漸至梢頭,眼看着黃昏将近了。
嬴舟甩着手裏的樹枝仍舊一無所獲,幸而他的嗅覺略有轉好,倒可試試尋着林中菌子的味道再細找一番。
他随意撿了一節枯木坐下歇息,剛欲撥開水囊解渴,就聽到遠方某個熟悉的嗓音一疊聲地嚷嚷,耳朵随之動了動。
“老大!”
“老大——”
只見那頭大猞猁氣喘籲籲地往這裏跑着,他人本就矮小,懷中背後都不得空,累得直吐舌頭,不知是背的是個什麽,壓得整個妖佝偻如簸箕。
“老大。”等奔波至跟前,朝三方上氣不接下氣地與他禀報,“咱大姐瞧着好像不太妙,連她那個、那個什麽‘殼’也沒了,怎麽叫都叫不醒!”
嬴舟看到趴在他肩膀處的小椿,忙出手把人攙扶下來,小心翼翼地放于樹旁斜靠。
大猞猁滿身大汗,呼哧呼哧帶喘,口中不忘解釋,“司馬家的妖全是些上不得臺面的小蝦米,我是真擔心會有什麽不懷好意的人趁虛而入,想來想去,還是找你最穩妥,大姐待在你身邊好歹安全點兒。”
以免屆時小椿出個什麽意外,那不僅嬴舟要找他麻煩,大家都得一塊兒玩完。
“做得好。”少年手臂搭在膝頭,丢過來一個贊許的眼神。
這兩頭猞猁雖然剛開始不怎麽老實,此後也一直存着點小心思,但勝在腦子簡單,所思所想幾乎寫在臉上。相處日久也沒那麽讨人厭了,反而有點憨。
“現在沒事了,我會護着她的,你且回城裏吧,自己也要記得當心。”
朝三老實地應道:“诶。”
走出去沒幾步,突然又被嬴舟叫住。
他想起什麽,“對了,替我去打點清水來。白栎苗的土壤太幹,給她澆一澆,看會否好一些。”
大姐的安危關系這全小妖們的生死存亡,大猞猁自不敢怠慢,頗為聽話:“诶,我這就去。”
溪流距此不遠,來回也就半盞茶的工夫,後者自行砍了段大竹筒,身姿笨拙地快步往水澗邊趕。
嬴舟收回視線,僅這麽一轉眼的間隙,小椿已從樹幹上滑落在地,整個人蜷縮着,睡得像只大蝦。
她呼吸均勻而淺,隐約能感覺到睡夢當中,六合八荒的草木之力正源源不斷地在替根骨經脈修複着靈氣。
那個過程十分神妙,甚至堪稱震撼。
仿佛浩渺無垠的天地鋪開在他面前,衆生重重去去,世事繁若煙海,而匹夫竟渺小如蜉蝣蝼蟻,仰首望萬古江河,只覺天下誰人不是微塵一粒。
難怪說草木長于地,而接于天,這或許便是大地的力量吧。
嬴舟單膝而跪,垂首半蹲,靜靜地注視着小椿。
白栎花盆兒則擱在他身後兩步之外的地方。
突然間一道黑影疾馳而過,似乎只是打了個晃,看花眼,下一刻那放在原地裏的陶盆便已不知去向。
“噢……”
背後的聲音語調輕蔑,刻意拖得老長,“這便是那丫頭的本體啊。啧啧,居然是棵樹,真是少見。”
小椿睜開眼時,就瞧見自己的盆兒和苗正被一個五官深邃,面皮泛紅的勁裝男子捏在手裏——之所以是“捏”,只因這人僅用了兩指托着盆底,看着着實危險。
嬴舟迅速地一扭頭。
薊進似笑非笑地舉着陶盆,目光與他相彙,便頗為自然一挑眉。
這個動作實在陰陽怪氣到了極點,嘲諷之意不言而喻。
“別那麽生氣嘛,我也就是借來觀上一觀,何必這般動怒呢?”
他明顯見到嬴舟臉頰邊的肌肉凸起,後槽牙緊咬,隐有尖銳的犬齒露出。
同為犬類,他可太懂得如何激怒同族了。
“真這樣想我還給你?”薊進笑道,“你可以來搶啊……”
尾音還未落下,迎面便撲來一陣勁風。
對方的身形簡直是一抹殘影,他只來得及看到一雙冷峭的星目在眼皮底下轉瞬即逝。
薊進适才自鳴得意的笑當即凝在了唇邊。
再一擡眸時,嬴舟已懷抱陶盆,滾落在三丈之外,穩穩當當地停住,一團灰塵在四周上下起伏。
“好快的身手。”他略一琢磨,“你祖上是細犬?”
可再認真打量,又覺哪裏缺了點什麽。
“我祖上是什麽出身,你管不着。”嬴舟放好花盆,不緊不慢地站直了背脊,微微握攏的掌心裏,蓬勃的火焰幻化出一柄狼牙刀,“但你的下一輩,很快就要沒有祖上了。”
他餘光自然瞧見小椿已醒。
後者早不聲不響地替他上了一層白栎盾甲。
紅豺喜群居,打群架玩圍剿很有一手,但如今來者孤身一人,四周更不聞有援兵埋伏,要對付他嬴舟綽綽有餘。
小椿一覺剛醒,正處在狀态最好的時機,還順便給他的四肢通了通經脈,氣勢十足地豎起大拇指。
“去吧阿旺,咬他!”
嬴舟:“……”
阿旺是誰?
嬴舟按捺下情緒,準備打完再與之算賬。
他拎起刀,深吸了口氣,神色在雙目一阖一睜間乍然鋒芒畢露,當下便要上前。
也就是在這時,那紅豺好整以暇地站着,輕描淡寫地擡起手,打了一個脆亮的響指。
“啪”。
一股鮮血并着破碎的皮肉從嬴舟胸膛噴濺而出,勢如泉湧,頃刻灑在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