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開封(七) 幹什麽?別動手動腳的
“不是說自己見多識廣, 不怕妖怪嗎?”
嬴舟挨在小椿旁邊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這可不像是常與精怪打交道的反應。”
那溫家大小姐掩飾性地摸了摸鼻尖, 底氣不足地開口,“我其實……就沒見過妖。”
“都是為了好玩, 瞎編的……”
她自小愛聽神神鬼鬼,妖裏妖氣的故事, 耳濡目染便對此心向往之,憧憬多年,頗有些葉公好龍的意思。
浸淫其間, 入戲太深, 導致全城富貴之家均有耳聞, 否則便不會至今還未嫁人了。
小椿略覺遺憾地點頭, “這麽說, ‘偷錢的飛賊是妖’也是編的?”
溫蕙立馬揚起脖頸,篤定道:“不是,這可不是。”
“那決計是妖怪……縱然不是妖, 也不會是人幹的。我真的見過, 就在幾日前的夜裏!”
末了,又好奇地試探着問,“怎麽, 你們被它竊走錢財啦?”
小椿才要開口,嬴舟便迅速地咳了一聲打斷, “我們和它有過節……不管是人是妖或是鬼,你既斷言自己沒看錯,那能否給我倆引個路?”
“這個沒問題啊。”她挺直背脊,滿口答應, “包在我身上,嗯……擇日不如撞日,幹脆就今晚吧。”
嬴舟:“還有,關于我們……”
“是妖怪的事不聲張出去對吧?”
往後自己在旁人面前又能多了談資,溫蕙當然求之不得,“我懂,我懂,你放一百個心。”
跑了兩條街買糖炒栗子的小丫頭總算尋到了她家姑娘,一張小臉滿是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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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蕙見着實在感動,于是留下了板栗,将她打發走了。
“就和娘親講,我去姑母家住一夜,明早回去。”
“可是……”
溫蕙:“你也不必跟着啦,去吧去吧,給你錢兩,買些糖點吃。”
挂在梢頭懶洋洋的夕日慢條斯理地從枝葉縫隙裏鑽出幾縷餘晖。
三個人正躲于兩間磚房的夾角處,在剛掉完了花的杏樹下坐着等入夜。
小椿懷中抱那一大袋的炒栗子,嘴裏還塞着兩三粒在嚼,滿眼茫然地被面前的溫蕙直勾勾地打量。
“唔……”
她從前到後,由上至下端詳了個遍,并未看出和尋常凡人有什麽不同,“真的好像人啊……”
溫蕙琢磨着,便伸出手去輕輕捏了一把小椿的面頰,口中甚是吃驚地贊嘆:“還這麽軟!”
嬴舟不由張了張口,将她往自己旁邊拉了一下,不悅道:“诶,幹什麽?別動手動腳的。”
後者不好意思地“嘿嘿”兩聲,“我就是稀奇嘛。”
溫蕙歪着半邊身子去同小椿搭話,“小椿,那像你們這樣的妖怪,有自己原型的特征嗎?似乎看上去,和我們沒什麽區別。”
“會啊。”她如實颔首,說着朝自己腦袋上抓了一把,十分惆悵道,“好比近來秋冬,掉發便格外厲害,多半是本體樹落葉的時節又到了。”
掌心裏一攤開,赫然便是大把黑發,好家夥,快趕上溫蕙的一條發辮了。
她甫一松手,青絲就唰啦一聲幻作樹葉,當即窸窸窣窣地落了滿地。
嬴舟:“……”
這條街不知在開封的什麽地方,哪怕是夜裏,周遭也不很熱鬧。店面少,攤位少,戌時不到便都收了,冷冷清清的,等上小半夜亦沒見着幾個過客。
小椿素來熬不住,老早開始坐在旁邊打呵欠。
她困得擡不起眼皮,強撐着仰頭,沒多久又開始往下栽,獨自一人在那兒前俯後仰了好一陣,嬴舟實在看不過去,擡手兜着她的腦袋朝自己肩上摁。
這回倒是睡老實了。
漸漸月升中天,蒼穹的雲翳叫紙醉金迷的甜水巷映出紅霞似的薄暈來,清輝如建盞瓷紋,再過不久,連花街的聲響也低了下去。
眼見行将子時,溫蕙反而精神抖擻,一副鬥志昂揚之态,扒着牆面探出頭,目光灼灼。
忽然間,她開了口:“來了來了!出現了——”
小椿一個激靈,從嬴舟肩膀蹭起身,稀裏糊塗地拿手背擦擦嘴角。
“哪兒呢?”
三人自牆後并排着往外看。
但見這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上,月華潑地如雪,斑駁地夾雜兩側民居房檐處的燈光。視線裏一條細長的影子由遠及近,正不緊不慢地朝着此處靠攏。
溫蕙盯着那人影的距離,屏住呼吸,難以自控地咽了好幾口唾沫。
“你們聽,‘它’走路都沒聲兒的,好可怕……”
小椿給她那語氣一烘,也繃起神經來,跟着緊張道:“真的好可怕。”
嬴舟無言以對地轉過頭,“你自己不也是妖嗎?”
到底在怕什麽。
黑影行至尾端,便露出一雙嶄新的布鞋鞋面。
竟是個書生打扮的青年男子。
他手捧一只厚重的包袱,步伐甚是輕快,在月夜下徑直走到一棵松樹旁,平平整整地把行李放在樹底,而後悄無聲息的原路返回了。
乍一觀無甚奇怪。
這什麽意思?
嬴舟正看得不解。
過了不多時,那街頭居然又出現一個人影。
來者乃是一位行商,拎着一口不小的木箱,哼哧哼哧地盤至樹下,仍舊規矩地放好,一聲未吭地悄然離開。
很快,陸陸續續的四五人皆按部就班地照此而為,在原地裏俨然堆起不小的金銀雜物。
溫蕙激動地顫着聲兒:“怎麽樣,怎麽樣?我沒騙你們吧,他們定是被妖怪施了法術!”
嬴舟不置可否地一皺眉。
莫非有誰可以驅使旁人将自己的財物心甘情願地送到此處?
什麽術法那麽厲害?
他驀地回想起失竊當夜,小椿似乎曾摸到他房中,自稱找水喝……難道東西是她那時拿去的?
就在此刻,小椿突然壓低聲音提醒:
“嬴舟,你看尾巴!”
他猛然擡眸,大松樹底堆積着的財物後竟憑空卷出了一條墨灰色的長尾,毛很是蓬松飽滿,作勢是要将金銀珠寶一并帶走跑路。
豈能這麽容易便宜它!
嬴舟向來最不缺的就是速度,手臂僅還只是打了個晃,烈焰凝成的長鞭便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甩出。
堪堪裹上那條大尾巴的尾巴尖。
差一點點。
對方活似被吓了好大一跳,慌裏慌張地往前狂竄。
“想跑?”
他輕挑了挑唇邊,兩個字近乎是從牙根裏咬出來的,琥珀色的星火沿着其胳膊與脖頸處的經脈輕輕一閃。
下一刻,溫蕙只覺一股勁風吹得自己睜不開眼,再回神時,對方連個影子的邊角都沒給她剩。
她瞠目結舌地跑到街上,前看看,後看看,仿佛以為撞了鬼。
“這……什麽狗,這麽快?”
小椿當下反應極快,十指翻花一般扣在胸前結了個印,無色無形的白栎殼于溫蕙的周圍昙花一現的浮起輪廓。
“我要去幫忙了,你自己……”
後者立即肅然道:“明白,我一定老老實實待在原地,哪兒也不去,不給你們添麻煩。”
“不。”小椿拍在她肩上,“你想去何處都行,若先我們一步尋到那只妖,甚至可以與之一戰。”
說完攤開手,掌心裏顯出一柄木質的大錘,并鄭重的交給了她。
溫蕙握着木錘目送小椿行遠,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自語道:“我還能這樣厲害?”
嬴舟跑得着實太快,等她沖出去人早就沒影兒了。
偏僻的一整條街中,家家戶戶都在酣眠,石板上的光也透着一股微涼的孤寂。
小椿沿途邊走邊巡視四野,幽暗的角落偶有小貓兩三只,閑庭信步地穿街而過。
她臉頰正朝着另一側方向,就在這時,一縷清寒之氣從眼底下的肌膚流淌即逝,不像是水汽,也不像什麽實體,除了冰冷幾乎再無別的感覺。
她尚未回過神,緊接着,那空曠的夜裏,便有女子渺遠的輕哼聲滌蕩開來。
這聲音極其渺茫,仿佛蒙着一層霧氣,潺如溪流般低吟回響,帶着不易察覺的悲怆與蒼涼。
小椿怔讷地仰頭四顧,先一晃未曾發覺異樣,視線再一拉轉,乍然看得前方挑起的檐角上坐着一抹淡青色的影子。
那是個模樣隐約比自己年長幾歲的姑娘,明秀輕倩,風光靈動。
穿一身艾綠的衣裙,兩腿懸在半空前後搖擺,發絲濃而厚重。
許是發現了這邊打量的視線,她歌聲戛然而止,反而略顯詫異地歪頭望過來,神情有點意外,微不可聞地狐疑了一下。
“嗯?”
随後就見她忽然動了。
待對方飛身而起的剎那,小椿不由吃驚地愣了愣神。
——她行動時腳下是一抹青煙,沒有輪廓的。
這是鬼嗎!
“咦?”那人飄在她左右,前後不定地轉來轉去,“你能看見我啊?”
“怎麽?尋常人看不見你麽?”
小椿跟着她不住地扭頭。
“是呀。”
女子身形輕盈地浮于半空,靈活得像一尾青魚,“我在開封城幾十年了,你還是第一個與我搭話的呢。”
“為什麽?”
她不明所以,“因為你是鬼?”
“我不是鬼……”否認完,後者又遲疑片刻,“你若想把我當作鬼,也行。”
小椿:“……可以這麽随便嗎。”
說話間,便出手去試着抓了一把。
整只臂膀皆從她小腹橫穿過去,當真是薄如輕紗,半點實質也沒有。
她頗感奇妙的觀察着自己的手掌,順口問:“嬴舟的錢財便是你偷去的?”
“嬴舟?”那姑娘對這個稱呼費解了一陣,又聳聳肩,“我要錢來幹什麽?摸不着,拿不住,還沒法子用。”
想來也是。
小椿對她這個解釋倒不很懷疑。
山外奇奇怪怪的東西真是太多了,偌大的一座開封城,還不知有什麽驚喜是自己沒見過的。
“那你可曉得是誰在城裏偷雞摸狗?”
她把自己挂在高處,聞言輕飄飄地蕩下來,托着兩腮沉思。
“嗯……我對別的妖鬼都沒怎麽上心,橫豎他們也瞧不見我……你要是這麽想知道,我明日便幫你留意留意。”
“好啊。”她剛要道謝,對方就堂而皇之地談條件。
“不過幫忙可以,你得陪我說說話兒。”
小椿:“說話?”
她還從未聽過這樣別具一格的請求,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小椿!”
身後嬴舟的嗓音直沒入耳中,她眼神猝然亮了亮,立刻回頭去擡手沖他打招呼。
少年指間的火焰倏忽一滅,收攏在手裏,朝前小跑了幾步,等到她跟側,腦袋卻莫名往旁邊別了別。
“我,沒抓到。”
嬴舟說這句話時沒敢與她對視,目光顯得小心翼翼,既沮喪又擔心被小椿鄙夷。
人是他追至另一條街時給跟丢的。
地上只剩下大堆的財物包袱,而那妖怪不知所蹤,看樣子是壁虎斷尾,不欲硬拼。而奇怪的是,對方的氣息僅留在了消失之處,仿佛憑空不見,什麽蛛絲馬跡也沒能聞到。
正擡眸去窺小椿的表情,哪知她壓根就沒在意,反倒一副甚為新鮮的神态去拉他的衣角。
“嬴舟你看,我剛剛認識的一個朋友,是只孤魂野鬼。”
他聽得迷糊:“什麽?”
“哦……”
女子見狀,縱身飄到他旁邊,仔細地圍着嬴舟的臉打轉。
“他就是‘嬴舟’嗎?”
耳畔隐有細微的空氣流動,他站在原處,視線謹慎地徘徊于四方,随着那股異樣的氣流左顧右盼,修長勁瘦的五指本能地繃緊。
盡管眼前空無一物,但嬴舟依稀能感覺到某種源自大妖的威壓與靈力,使得他不自覺動起了全身的戒備。
小椿認真琢磨他的神色,不可思議:“你真的看不見她?”
嬴舟目光未曾松懈,嘴上倒還不忘回應她:“你能看見?”
“是啊!是不是很有意思。”
“她還答應替我們找人呢。”
正說着,那女子把嬴舟上下端詳了一遍,信手把他散在肩側的發絲一撩,“原來是只小狗兒啊。”
“長得還挺可愛。”
他頓時打了個激靈,後退一步的同時一把将小椿扯到了自己身後,淬火的匕首頃刻就凝在了手心,作勢要炸毛。
“嚯。”
那人佯作害怕地避開,“好兇的小狗。”
小椿眼看他行将龇牙,忙去順了順毛,“不用那麽緊張,她沒惡意的,還誇你可愛來着。”
嬴舟剛想叫她提高戒心:“他誇我……”
開了個頭就被噎住了。
終究無奈道:“你都交些什麽古怪的朋友……”
說完,又頓了一下,懷疑地瞅了一圈周圍:“是……男的?”
小椿搖頭:“一個女孩兒。”
他聞言,只欲蓋彌彰地抿抿唇,倒是沒再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