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開封(八) 不是很會邀寵黏人的麽?看……
“丢在街上的那些財物, 我适才已告知官府的人前去清點,大概明日就能物歸原主了。”
溫家大小姐拎着木錘,發髻在整夜的奔波間已淩亂不堪, 她卻是半分不在乎,還覺得刺激得很呢。
“咱們今天也算小有收獲, 既然未能将飛賊當場擒住,是不是明晚繼續呀?”
她滿眼期待。
嬴舟着實佩服此人的好精神, “你都打草驚蛇了,對方未必會再來。回去後從長計議吧。”
他們交談之時,那鬼魂似的姑娘便又好奇地繞到溫蕙跟前, “這個小丫頭也是你的朋友嗎?”
她問小椿, “瞧着不像妖怪……是個人族啊?她不怕你麽?”
小椿:“還好, 我們剛認識不久。”
尚在應付這頭, 那邊的溫蕙大着嗓門喚道:“小椿, 你們接下來去哪兒?”
“唉,再過會兒天都要亮了,我後娘管我管得緊, 我得回家去。咱們定個時間, 再聚一聚好不好?”
她忙不疊地抽出腦子回答:“啊?哦,好……我們、我們也要回去了。”
游魂慢條斯理地貼在一旁,“诶, 你多大啦?”
“我怎麽瞧不出你的原身,應該不是什麽飛禽走獸, 讓我猜猜……”
另一側,溫蕙同嬴舟在不緊不慢地往回走。
那位同樣是個不歇氣的嘴碎子,“真是太有趣了,下次你們一定得再叫上我……對了, 我可以出銀兩,不是有一計叫做‘引蛇出洞’嗎?
“依我看,不如還是約在小柴房?小椿,你認為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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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椿:“我?我認為挺好啊……”
她才說完,邊上的幽魂恍悟道:“哈!我猜到了,你是草精對不對?”
小椿在一片混亂的言語間努力保持清醒:“不對,我是樹精。”
“你竟是樹精?”游魂歡快地轉到她背後去,在肩上探出頭,“這年月,樹精都能在外面走動啦?”
“你一棵樹,怎麽和一條狗混在一塊兒了呢?”
“說說嘛,說說嘛,告訴我呀。”
她一個腦袋幾乎要一分為二,一邊得聽溫蕙叽叽喳喳,一邊要聽游魂問東問西,左耳右耳好似各自為政,差點想當場去世。
救命。
小椿腳步虛浮地打了個晃,痛苦地捂住臉,倒是把一旁的嬴舟吓得不輕,手忙腳亂地扶住她。
“怎麽了?”
小椿艱難地擺擺手,滿眼滄桑地對他道:“以往白玉京曾告訴過我,一個女人頂五百只鴨子。
“我現在正被一千只鴨子包圍着,好辛苦……”
嬴舟:“……”
她站在原地,沉痛地扶着心口,“那只鬼,真的太能講,一嘴三舌。”
後者先是一愣,随後居然輕笑出聲,“獨自待久了的人都這樣吧。”
“你現在知道了?從前你也是半斤八兩的。”
“什麽?”小椿難以接受,“我曾經也這麽聒噪嗎?”
嬴舟無奈地牽起唇角:“豈止是聒噪。”
簡直魔音繞梁。
她頓時深感同情地看着嬴舟:“你受苦了……”
而寸步不離黏在左右的游魂猶自不依不饒地問:“說說嘛,你還沒告訴我呢。”
“樹精的酒量是不是很好?你喜歡吃酸的還是喜歡吃辣的?”
……
開封因為沒有宵禁,街上偶爾能見得幾個巡夜的捕快,遇上他三人略盤問了兩句,卻也并不為難。
鬼市上的買賣做到三更天,然而只消停兩個時辰,五更寅初,小販們又陸續拖着板車雜貨擺攤開張。
這城裏的夜,短得像是不曾落幕過。
三個人一路各說各話地走着,此般折磨持續了約有一炷香的時間,眼見行将到雜役房小院的角門,那游魂的吵鬧聲倏忽一收。
小椿剛極盡詳細地描繪完白於山的風光景致,無端發覺自己周圍的漂亮姑娘沒再跟着了。
她不解地駐足回頭。
身體輕盈的魂魄慢悠悠地蕩在高處,唇角噙着笑,忽的沖她一擺手。
“小椿,我就不同你進去了,改天我們再促膝長談。”
她聽聞,有些怔愣地眨了兩下眼,仍舊熱情地指着:“我住的地方就在前面,屋裏坐着慢慢聊啊。”
“不了。”游魂挨近她面前,甚是喜歡地捏住少女地兩頰——盡管無法觸碰,“下次再來找你玩兒。”
她黏人黏得緊,去也去得快,仿佛是風塑造的軀殼,只在半空裏輕巧地打了個轉,便不知飄去了何處。
紅牆檐下的兩只燈籠燃得昏昏欲睡,溫蕙的興奮勁兒退卻,終于困意上湧地呵欠連天。
“哈——好想念家裏的軟被。”
嬴舟與小椿在偏門停下腳步,她忽然也跟着站定。
三個人,三雙眼睛,沉默地對視半晌。
嬴舟費解地一打量,“你怎麽還在這兒?你不是要回家嗎?”
“是啊。”溫蕙把指頭對準門內,“這就是我家,你們怎麽跟來了?”
小椿:“這也是我們家。”
嬴舟:“……”
氣氛詭異的凝滞良久,剛換班上崗的打更人中氣十足地敲了一記梆子。
哐當——
“什麽?!”
溫蕙震驚得合不攏嘴,當下把睡床軟被抛到了九霄雲外,真是什麽瞌睡也清醒了。
溫同知,作為一個世代書香門第出身的讀書人,自小吟誦的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大概做夢也想不到自家後院裏會住着兩只大妖怪。
而作為同知大人唯一的掌上明珠,溫蕙也萬萬沒想到……居然有兩只大妖怪在她家做傭工!
這世道怎麽了?
是妖界出大亂子,混不下去了嗎?
她腦中難以控制地展開了一場陰謀陽謀,毀天滅地的猜測,頓感天下要完。
小椿覺得她似乎誤會了什麽:“我們其實是因為錢……”
嬴舟迅速截斷:“前……些時日突來興致,想體驗一番人族平民百姓的生活,好回山中寫一部傳記。”
“哦。”溫蕙抱着雙臂豁然明了,“我懂了,就像我們也會有《本草綱目》《山海經》《養魚經》那樣,對吧?”
後者面不改色地認真點頭:“嗯。”
原來妖怪都這般上進的。
溫蕙暗想,他們當人的今後可不能再輕易松懈了。
深秋破曉時分的天連半絲光線也無,日頭起得晚,周遭仍是黑壓壓的一片,雜役房的下人們卻已陸續起身,開始忙碌。
那小管事昨日挨了主人家好一通罵,整宿怄得睡不着,索性轉悠到後院找茬,迎頭發現嬴舟二人進門,正愁無人撒氣,宛如狗瞧見了屎,火速沖上前來興師問罪。
“你們倆還有臉回來啊?!”
他叉腰,深吸了一口氣,準備卯足了勁破口大罵,“一整天尋不見人影,上哪兒瘋去了?剛拿了工錢便嘚瑟得找不到邊兒,告訴你們,我要扣三日的夥食!這三天你倆誰也不準上後廚吃飯。”
他把食指一伸,對着小椿腦門兒晃悠,“尤其是你,從今日起,再給我上茅房去刷恭桶,刷尿壺,刷……”
話正說到半截兒,身後的溫蕙已仰着下巴倨傲地走上前來,輕拉開小椿,将自己的臉面擱在他指頭之下。
小管事舌頭冷不防打了個結:“刷、刷、刷……”
他表情變化堪稱神速,立馬就祭出一副讨好的五官,“大大、大小姐。”
意識到自己的手還伸着,瞬間把食指抽回來,腆着臉笑,“您怎麽在這兒啊?這大清早的,月亮都沒下去呢……”
溫蕙平日鮮少拿正眼瞧他,傲然盛氣地負手而立,“這兩位是我朋友,以後對他們客氣點兒。”
“哦,再有。”她打了個響指,“收拾幾間幹淨的廂房出來,叫廚房備上酒菜點心,好好招待。”
短短兩句話,承載的情報着實過多,小管事一時沒能轉過腦子,“大小姐,可他們是……”
“是什麽是。”她嫌棄地皺眉頭,“還不快去?磨磨蹭蹭的。”
那人只得捏着鼻子,頗為不甘地答應下來,忍辱負重地躬身告退。
溫蕙脖頸挺得筆直,偷偷掀起一線眼簾觀察,等那小管事步出院門,她滿臉的裝腔作勢猝然斂去,回頭便和小椿咯咯咯地拉着手笑。
後者驚嘆不已,“你好會演啊,方才那架勢,我當真要信了。”
溫蕙輕哼道:“不必理他,這個人向來看人下菜的。”
說完又歡歡喜喜地催促,“去我房裏吧?我倆一起睡,今日後娘要帶祖父去城外普濟寺休養一段時間,沒人管咱們。”
“好啊好啊。”她高興地颔首,末了想起什麽,“對了……我得先回房一趟。”
小狗崽和自己的盆兒還放在那裏。
“收拾行李嗎?不着急,我去外面等你。”
小椿連忙去招呼嬴舟。
她還是第一次要同女孩子睡一處,心裏莫名萌生起無數的期待來。
這是白玉京說的“夜談會”嗎?
想想便好快樂。
他們所住的雜役房在最靠邊的地方,得往更深處去,甫一推開門,她還沒來得及跨過另一條腿,就爆發出一聲驚叫。
“唔哇啊啊啊——!!!”
嬴舟讓這動靜激得一哆嗦,剛冒頭的睡意蕩然全無,茫然且警惕地問:“怎麽了?怎麽了?”
他飛快箭步上前,未及進屋,倒是被眼前的一幕怔住。
但見滿目狼藉瘡痍,桌翻椅倒,碗碎一地,給開膛破肚了的藤枕死在門邊,裏頭裝着的荞麥殼成扇狀灑開來,亦有幾片被肢解的絹帕陳屍其上,此情此景堪稱壯烈。
要命的是,小椿那盆樹苗也歪在地面——索性她加了護盾,僅是落了少許泥土出來,并無大礙。
嬴舟驚愕片晌,餘光忽望見被毯下隆起的一小團,心中登時了然,眉峰輕輕一挑,便多了幾分看戲的意味。
狗崽子聽到動靜,總算吃力地把自己從糾結的布料中掙脫而出,許是還不知大限将至,仍舊分外歡脫地朝小椿搖尾巴。
她讷讷地張着嘴,一時間陷入了入定之态。
嬴舟略一舔唇,忙不着痕跡地提醒:“你看,都是它做的。”
“啊啊!”後者終于爆發,馬不停蹄地去拯救她的花盆。
怎能如此,這是一條狗能幹出來的事嗎?
小土狗正颠颠地要往身旁湊,小椿扭頭教訓道,“你還蹭!”
“看看你,不是放了食物和水嗎?怎麽亂咬呢!這玩意兒又不好吃。”
白玉京說得對,養狗果然需要認真調/教才會聽話,光寵是成不了氣候的——天底下就沒有不愛拆屋的狗!
小崽子見她語氣不對勁,并且不住拿起被自己玩過的東西往面前放,後知後覺地感到了心虛,耳朵漸漸壓到了腦後。
“認一認,撥浪鼓是不是你啃壞的,藤枕是不是你咬開的?嗯?”
小椿指尖一遞過去,它便讨好似的要伸舌頭舔。
“不許打岔!”
嬴舟戳在邊上,心情甚好地揚着眉,小聲附和:“就是。”
“頭轉回來,看着我。今天定要和你好好說道說道。”
她把袖子挽到小臂處,行将開始一場長篇大論。
“你如今還小,這個年紀如若不好好做狗,将來長大了更是得無法無天。三歲看老啊,萬一你瘋着瘋着跑上街去,招惹這個,招惹那個,狗命就沒了。”
“這外頭的人間多可怕?你沒見着遍地開花的狗肉鋪子嗎?”
……
小土狗神色躲閃地趴在地上,不時拿眼睛瞥她,想瞅瞅她是否消了氣。
嬴舟則好整以暇地雙手環胸,眉眼中鋪着濃郁的快意,說不上為什麽,就有種大仇得報的舒坦。
“不是很會邀寵黏人的麽?”
他微不可見地輕動嘴皮子,嘀咕道,“看你還怎麽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