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風雨(一) 我從前見過——能活這麽久……
越往北走氣候越冷, 官道旁都是蕭索的枯木,偶爾飛過一兩只叫聲難聽的寒鴉。
趕了幾日的路,啃完開封肉鋪屯的兩袋肉幹時, 正好途經一處小集鎮改善夥食。
那食店約莫是遠近最拿得出手的一家,生意堪稱紅火, 店內已然滿座,又在街上支起攤, 擺了好幾張桌椅。
重久将他的大寶刀拍在上面,嚷嚷着叫小二上酒菜。
他信手撩袍,姿勢潇灑地落座, 一擡眸與面前坐着的一狗一樹六目相對, 忽然匪夷所思地發出質問。
“……我們仨為什麽要一路同行?”
嬴舟:“這個問題我很早就想問了……”
缺心眼的二表哥後知後覺, 到此刻才想起來好奇, 這倆天差地別的妖族怎麽就莫名其妙地湊到了一塊兒。
跑堂的手腳十分麻利, 半點沒有叫店外的客人們多等,不一會兒,三葷一素外加一碗蛋花湯便端上了桌。
重久就着一斤紅燒肘子聽完他們數月來的經歷, 倒是挺下飯。
北號山的狼妖不拘小節, 當即大掌一揮,拍在小椿的背脊上。
“嗐,原來是這樣。難怪我說這年頭, 怎麽還能瞧見樹精行走世間。”
“小事情,小事情——”
他邊說邊拍, 拍得後者一顆芋頭沒夾穩,從筷子裏斜飛而出。
“你救了我們北號山的妖,那便是灰狼族的大恩人——随我回山去,叫咱老爺子替你看看, 他見多識廣,定有辦法給你重塑本體。”
嬴舟坐在一旁慢條斯理地嚼脆骨。
沒敢說他們原本是打算上炎山找犬族大長老幫忙的。
出于種種緣由,灰狼族……他一直不願去。
偏生兩個山頭又同屬一系,皆在東北方向,哪怕編個謊,一時間也不好再繞路。
小椿對此自然沒什麽異議,見嬴舟并未反對,于是跟着随口應下。
“行啊。”
鎮子裏人來人往,多是些走南闖北的行商,或幾個趕路的旅客,看似城鎮倒更像個供人臨時歇腳的地方,因得地處要道故而才漸漸聚成了集子。
桌上的人用飯之時,桌下趴着的小土狗便自得其樂地啃它的豬骨磨牙。
啃得正歡實,一雙耳朵驀地頓住,鼻中好似嗅出什麽味道,讓身體慣性使然地一怔。
緊接着,重久就聽見了他此生最厭煩的一個聲音。
“你們這怎麽還賣狗肉呢!”
小椿分明看到嬴舟的筷子放進嘴裏後就僵在了那兒,目光若有所思地緩緩往上擡。
那嗓音尖銳且細,是個姑娘家,中氣十足,說不上為什麽,總覺得話語裏還帶了點蠻不講理。
隔壁拎着屠刀的肉鋪老板顯然頗為無奈,感覺自己是碰上找茬的來了。
“姑娘,豬肉、牛肉、羊肉都賣得,我怎麽就賣不得狗肉了?”
“這能比嗎?”她振振有詞,“狗能看家護院,能追蹤氣味,還能狩獵放牧。你的豬牛羊能打獵啊?當個寵兒都嫌礙事。”
“……”店家真叫這番言論給噎住,半晌找不着話反駁,只得和對方大眼瞪小眼。
好在此時此刻,另有一個聲兒橫插一腳,挽救了屠戶的窘迫。
“人家店老板說得對。”重久把筷子輕飄飄地擲在手邊,從腔調至神情都陰陽怪氣到了極點,“天底下什麽不可吃?鴿子還能送信傳消息,不一樣也有烤乳鴿這道菜嗎?你們狗再金貴,人只要想吃,分什麽會不會打獵,會不會放牧啊?大家把頭銜一丢,不都是‘畜生’?誰還比誰高貴呢。”
那邊的姑娘一襲胭脂紅的勁裝結束,馬尾紮得又高又爽利,她的紮眼之處在于身姿,雙腿極其修長,整個人比尋常女子幾乎高了一個頭,和男人比也不遑多讓。
嬴舟喝了口茶水潤潤嗓子,不動聲色地歪到小椿耳畔,悄然說道:“你看着吧,待會兒就要吵起來了。”
嗅到同族氣息的土狗搖着尾巴颠颠地跑至她腳下。
後者彎腰将其抱入胸懷,挺直了背脊轉過來,終于瞧清了這個不識好歹的好事者,語氣一瞬間就充滿了攻擊性。
“喔,我道是誰,這不是北號山的重久麽?今日又拎着你的刀準備下山找誰收‘孝敬’呢?”
他一聽就炸,不滿道:“誰、誰收那種錢了,你別毀人清譽。北號山可不幹這種欺淩弱小的事。”
小椿眼見着這場火氣沖天的争鋒相對,就着嬴舟的話問:“那位什麽來頭啊?”
嬴舟:“青木香,細犬族年輕一輩中資歷最深的妖。我大堂姐。”
她一副久仰久仰的表情,肅然起敬,“哦。”
而後又自語:“你家的親戚真不少。”
沿途就遇上兩三位,還都不是什麽善茬。
嬴舟聞言,慢吞吞地解釋:“因為快到東山一脈了,這附近被狼犬兩族所占,劃界比鄰而居,若再走上幾日,能碰見更多。”
“意思是,我們離你家很近了?”她問。
嬴舟:“可以這麽講。”
而另一邊尚吵得如火如荼。
“也就你們狼能躲,若往人堆裏湊,你看他們吃不吃狼肉。”
重久将腿一翹,大爺似的歪在椅子上,“狼肉?若群狼當真侵入人族,還不知誰躲誰呢。他們敢吃麽?”
青木香翻着白眼嘲他,“只會拉幫結派,靠數量取勝算什麽本事?有種的單挑。”
對方毫不服輸:“單挑就單挑!”
作勢拍桌便要起來。
嬴舟終于放下筷子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兩位,要生死決戰好歹看看場合吧?”
“眼下是在人族地界,你們真嫌自己還不夠惹眼嗎?”
此話一出,怼得沸反盈天的兩人這才放開目光留意周圍,四下已有好些路人食客神色異樣地朝這邊望來,更間或交頭接耳,竊竊低語。
不欲在外招來是非,雙方只得勉強閉了嘴,暫且挂上免戰旗。
青木香單手摟着土狗,倒也不同他們客氣,撿了個空位落座而言:“嬴舟你也在啊。”
她叫夥計上一碗打鹵面,“有些年沒見到你了,這是要去哪兒?來都來了,回山瞧瞧長老吧。”
當着她的面,自然不便于提去灰狼族的事,嬴舟兩邊都不想得罪,只似是而非地敷衍。
“堂姐下山辦事麽?”
“可不是,幾個小輩外出歷練,在青丘給人家扣住了。那幫狐貍精獅子大開口,敲了一筆買路錢。我受犬王之托前去贖人,眼下剛忙完,正要回山複命來着……”青木香視線一轉,發現了他身側的小椿。
這女孩子是個生面孔,模樣幹幹淨淨,嗅着也沒有狼騷味,想必不是北號山的人,免不了好奇,“這位姑娘是……”
她禮貌道:“我叫小椿。”
解釋來龍去脈是個體力活兒,同一件事講第 二回就失了興味。嬴舟言簡意赅地道來前因後果,為避免一場口舌之争,他沒說出方才重久的提議。
然而青木香不愧是與之從小吵到大的宿敵,聽完立馬就道:“這好辦哪。”
“小椿到我們炎山去吧,犬族的大長老而今一千五百歲的高齡,德高望重,無所不曉。有她在,定能幫你恢複妖力。”
她聞言還沒來得及回應,邊上的重久登時不樂意了。
“诶诶诶,你什麽意思。”他将人往自己這邊拉了拉,挺起胸膛,“人家說好了是去我們北號山的。”
青木香萬萬沒料到此人連這也要和她搶,一把拽過小椿來護着,“我們犬族有數不盡的奇珍異寶和名貴藥材,當然是去炎山更為妥當。”
“奇珍異寶有什麽用。”重久扯着小椿的另一條胳膊,“老爺子比你們家大長老多活了五十年呢,整整五十年,他的閱歷更淵博,自然是去北號山才合适。”
她聞言氣得咬牙,堅持道:“我們炎山富麗堂皇,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重久不甘落後,“我們北號山熱情好客,衣食住行一樣不缺!”
青木香惡狠狠地瞪他:“炎山山清水秀!”
重久:“北號山地大物博!”
青木香:“去炎山!”
後者斬釘截鐵:“去北號山。”
嬴舟看着被扯得東倒西歪的小椿,從後鑽進去一手隔開他們兩人,吃力地将人救出來,十分頭疼:“二位,我說——”
“二位,妖,族,的,大,能。”他壓着脾氣一字一頓,“這還在外面,你們懂點事行嗎?”
同為犬類的兩只妖終于住了嘴,但氣性仍沒下去,互相用眼神不停地侮辱對方。
嬴舟抱着小椿,左右各一瞥,“想去哪裏是小椿的事,到時讓人家自己決定。”
青木香與重久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地互剜了一眼,随後默契地朝反方向別開臉,同時落下一個擲地有聲的“哼”。
冬至的前一日。
開封城已連着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從鵝毛大小直至柳絮紛飛,下得滿城銀裝素裹,雪片不住從民居的屋檐上砸落在地,堆得幾尺來高。
大雪将黑夜映成了白晝,铮亮的一道光打在溫府的高牆上,竟比檐角懸着的燈籠還要鮮明幾分。
後宅僻靜的一進院落中,簡約質樸的屋室內燃着豆大的一盞燭。
榻下的火盆燒得哔啵輕響。
康喬就坐在桌邊,閉着眼撐着頭,半夢半醒裏靜聽着床上輕弱均勻的呼吸。
窗外的細雪荒涼無垠,蒼茫的覆蓋了一切生靈與死物,在漫天裏簌簌飄動,有那麽片晌光景分不清究竟是雪聲還是風聲。
忽然一瞬間。
一道裹挾着雪粉的小風擠開了縫隙掀起簾子,唰一下湧進屋內。
那桌上的燭火就此滅了。
三日後。
賣熱食的小攤子上,幾個長工正搓手坐在棚下簡陋的木桌邊,等着一碗羊下水回暖身體。
店主在大鍋中不慌不忙的攪動勺子。
年長的那個等得焦心,只好拿視線往別處轉悠,一擡眼望見斜對面白綢紛飛的溫府大門,同幾個後輩閑聊:
“溫家老太爺沒了有幾天了吧?是不是該出殡了。”
一個回答他:“早着呢,說要停滿七七四十九日。大戶人家嘛,親朋好友多,千裏之外的也要趕來祭奠。”
話頭甫一牽起,無端便生出許多談資,長工們普遍輾轉于城中各家高門顯貴,聽得不少捕風捉影的閑言碎語。
“诶,這回溫家停靈,來了好些遠房親戚。我倒是聽得個傳言,說溫老太爺的夫人是個妖精,活了幾十年不見老,還是貌美如花跟小姑娘似的。”
“瞎謅什麽。”有人啐他,“溫老太爺的夫人都死多少年了?那是溫家老爺的夫人,老太爺的媳婦兒。”
“嗐,真的。說是兩人長得一模一樣……”
“天底下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
年長者端起一副好為人師的架子,“青天白日,哪兒來的妖怪。何況常人能活那麽久嗎?至多百年便入土了,你們這幫小年輕就愛聽這些沒影兒的瞎話。”
當他大發議論地侃侃而談時,鄰桌一直埋頭吃馄饨的青年男子忽然放下木筷,突兀地開了口。
“那可不一定。”
聊得正熱鬧的幾個長工冷不防聽到旁邊有人搭話,都面露狐疑地朝他看過來。
男子已經細細地用絹帕擦淨嘴,渾不在意周遭的眼光,起身地同時留下一句話。
“我從前見過。”
他輕瞥衆人,微微一笑,“能活這麽久的人。”
言罷也不顧長工們的疑問,徑自結了賬,扣上一頂皂紗帷帽,迎着凍殺人的北風走上街頭。
待得行至溫府大門前,他略停了停,意味深長地朝高處的匾額投去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