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開封(廿二) 那樣的話,你不是太可伶……
回到溫府後, 康喬就将自己關入房中,她還是一如既往守在溫家老太爺的床邊,照看他吃藥, 喝粥,偶爾扶着老人家去院外走兩步。
僅此而已了。
誰也不知道那日夜裏, 被摒棄的游魂是否真的重歸她體內,也不知道如今的狼族小姨到底是康喬還是游魂, 更不知那抹飄蕩了幾十年的意識在她的識海深處究竟看見了什麽。
“小姑媽的意思,大概是要給老頭子送終之後,自行回山去。叫我們不必等了。”
重久叼着一根青枝在嘴裏剔牙, “畢竟又不曉得人幾時歸西, 老在這兒耗着總不太合适, 像黑白無常等着勾魂似的。”
他說完, 把枝條一呸, 跳下花臺對嬴舟道,“你有傷在身,先養兩日吧。反正自家小姨的府邸, 多住幾天不打緊。”
連日以來發生的事情, 無論是失竊捉賊也好,失控狂暴也罷,讓衆人都有些身心俱疲。哪怕心寬如溫蕙, 也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間,模樣顯得魂不守舍。
小椿正把角落的花盆搬到窗前月下去, 細細地用絹帕沾濕水,擦拭葉片上的浮灰。
那叩門聲便是在此刻響起的。
動作不大,隐約帶了點試探的意味。
她一轉頭,就瞧見嬴舟挺拔高挑地立于門外, 只半邊身子照在屋內的燭火中,光影流轉之間,襯得五官眉眼似乎比白日更加深刻。
“嬴舟!”
小椿将絹帕丢開,跑到他跟前。
後者星眸中便随之蘊上了一點溫暖的笑意,沿途追着她直到近處。
“還沒休息?”
“快了。”她說完,好像對他的登門頗有預料,狡黠地一挑眉,“哦……你來賠罪的?”
小椿興沖沖地把手攤着遞過去,“今天有什麽好吃的。”
他屈指在其掌心裏輕輕一彈。
“什麽也沒有……太晚了,我明日起早去街上給你買。”
末了,又拿視線小心地端詳她,“我是想來……看看你的傷恢複得怎麽樣。”
“啊……”
小椿聞言不甚在意地扭頭,吃力地去瞅自己的背,“已經痊愈了,也不需要包紮。皮外傷嘛,治起來很快的。”
嬴舟撩開她散在胸前的長發,露出肩膀與脖頸。
燈燭閃爍之下,後肩的位置一顆綠豆大小的孔洞若隐若現,并在她說話牽動筋骨時,流出些許清亮的液體。
小椿:“唉,是真的啦,你怎麽不信……”
“噓——”他驀地打斷,目光認真而專注。
燭臺邊,一只撲棱蛾子聞着氣味兒慢悠悠地調轉方向,打着旋落于她肩頭,趴在那道汁液上,貌似十分享受地吸食着。
嬴舟揮手趕了幾回,這小東西才戀戀不舍地飛走。
他指腹點了點那處,“還有一個牙印。”
小椿伸手一摸,驚訝道:“真的有……難怪我怎麽覺得刺癢刺癢的。”
“诶,不要亂碰。”
嬴舟将她的腕子輕輕取下來,忽然低聲說了句“等一下”。
而後他垂首湊上前,幾乎是一個擁她入懷的姿勢,将嘴唇貼了上去,舌尖一卷,吮了吮傷處的血液。
料峭清寒的秋風襯得肩頸的唇舌滾燙得太過分明。
小椿腦袋裏一炸。
滿頭發絲瞬間暴漲起大片綠葉,而後又迅速“嘩啦”一聲灑了一地。
她猶自怔忡地瞪着一對銅鈴眼,嬴舟已然雲淡風輕地松開手,兀自咂嘴,若有所思地品了一番。
“……是挺甜的。”
裸露在空氣中的肌膚叫北風一激,冰冰涼涼的水星子稍縱即逝,随之便被憑空生出的微熱所替代。
“那、那當然。”
小椿口中磕巴着應了,心裏卻忍不住狐疑。
真的有那麽甜嗎?
本想沾一點來嘗嘗,可惜傷處的血液凝固成了痂,一時半刻也沒有汁水外淌,略感遺憾。
她指尖往肩頭輕描淡寫地一拂,草木裏引出的水珠迅速将那枚牙印堵上,跳躍的螢火倏忽暗閃便恢複如初。
開封城一入冬風就多起來,幹冷蕭飒,吹到此時才停,頭頂的光倒是莫名陰沉了不少。
小椿本欲請他進來坐會兒,一側身望見窗外,忽地“啊”了一下。
嬴舟順着她的眼光不解地往前看:“怎麽?”
“沒月亮了。”
她從支摘窗下惋惜地探出腦袋,蒼穹星河為一片層雲掩蓋,大約是剛剛的風帶過來的。而月華就在那雲霧之後乍明乍暗。
“你在曬樹苗?”嬴舟明白過來。
“是啊。”
他想了想,說道:“我帶你換個地方,月光會更好些。”
客房的屋檐上,靠近檐角處生着苔藓,夜深露重,腳下還有些濕滑。
嬴舟将幼苗的盆兒擱在一旁放穩,随即又遞出手去牽她。
“小心一點。”
屋頂的瓦片蒙着細細密密的露珠,剛巧那濃重的雲團挪出小半個空隙,漏下濯濯如殘雪似的銀輝,照得滿地波光粼粼。
他的五官在皎潔的月色下輕柔極了,兩臂攏着雙膝,轉過頭來欲言又止地開口:
“小椿。”
對方剛将兩條腿伸直了放好,随意道:“嗯?”
“你昨天……”嬴舟些微一頓,窺着她的側臉,“為什麽要把白栎殼收了?”
乍然直面這個問題,後者顯然有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她目光投向漫天星河,撐着胳膊仔細地思考了片刻。
“大概是……想要救你回來吧。”
小椿言罷,跟着緩緩颔首,“因為發現,你的二表哥打算除掉你以絕後患,你的小姨媽預備封住你的經脈靈力……他們都不在乎你的死活,我總不能也不在乎啊。”
“那樣的話,你不是太可伶了嗎?”
她說着,側目看他。
嬴舟斂着眼睑抿了抿唇,嗓音低得好似底氣不足,“可我若是沒收住力道……真的咬傷你了呢?”
其實現在這樣也已經算是咬傷了。
“嗯……”她在那邊沉吟半晌,輕快地篤定道,“我覺得不會。”
他眼角一動,“為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不會。”小椿不講道理地胡謅,“而且,我後來總是想。”
“如果我早些覺察你不對勁,早些找來你二表哥商量對策,是不是就能避免昨夜的意外了。說到底,我也有失職,咱們好歹還同住一個屋檐下呢。”
她越說越感到在理,“所以讓你咬一口,不算冤枉。”
嬴舟坐在旁邊,一字一句将她的話聽進耳中。
他雙目從始至終一轉未轉,就那麽明亮而靜谧地盯着她看,瞳眸間仿佛倒灌着整片天河璀璨,好像要将她全數裝進眼底。
就在小椿最後的話音落下的瞬間,嬴舟驀地傾身靠近,情不自禁一樣的,在她鼻尖輕咬了一下。
動作很快,快到她堪堪回神,那裏就只剩下些許濕意。
“?”
“???”
小椿怔愣地晃悠着頭,還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只見得嬴舟好整以暇地在對面笑,滿眼明淨,又含着幾分不易察覺的小促狹。
“什、什麽意思?”她摸不着頭腦,“為什麽要咬我鼻子啊?”
他眼角微微彎起,難得高深莫測地去與遠處的弦月對視,“你知道,狼族咬鼻尖代表什麽嗎?”
她毫無懸念地搖頭:“當然不知道。”
想她也不會知道。
嬴舟垂眸去整理衣角,“那改天,可以去請教一下重久。”
“怎麽非要去問他,你不能直接告訴我嗎?”小椿莫名不解,伸手拉拉他的袖擺,想讓人轉過來。
“不行,這個不能我告訴你。”嬴舟轉臉看向別處,在她瞧不見的地方,飛快地高高扯了一下嘴角,又迅速地壓回去。
“為什麽?”
和狼二哥交流起來甚麻煩,因為此人多半會先拉着自己陪他練刀,偏小椿心裏又好奇得很,于是只能不住地磨他,“告訴我吧,告訴我嘛。”
嬴舟難得不為所動,“不行。”
她一頭砸到他胳膊上去。
“啊——告訴我吧,嬴舟,嬴舟,嬴舟……”
剛到冬月沒幾天,城內就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雪下得不大,薄薄的一層,只半日便止。融化的冰霜在來往行人的踩踏下夾雜了無數泥土與草根,讓交錯複雜的街道一眼看去有些顯髒。
也就是在此時,嬴舟三人向溫家辭行了。
丢失的財物已經追回,要找的人也已找到,吃夠了玩夠了,确實該動身啓程。
康喬只送到府宅大門,她不知是否仍在适應自己的另一個人格,話顯得尤其少,但眉目神态倒是比以往緩和了許多,也會平易近人地朝他們颔首一笑,算是作別。
溫蕙和饅頭則一路跟着他們直至開封城北。
“小椿,等你治好了身體,要再來看看我呀。”
女孩子依依難舍地拉着她的手,把裝滿了銀票銅錢的包袱挎到她肩膀。
“若我爹去別處做官了,我一定托人留話給你們。”
“嗯,我會的。”
口中雖是如此答應,可她自己也心知肚明。
等白於山的栎樹真的重獲新生,她約莫就将離開這大千世界,再度回山去,守着一複一日,亘古不變的喬木。
什麽時候能再出來,已經是不可奢求的妄想了。
這些沒敢告訴溫蕙,說了也是徒增輕愁,不妨讓大家對未來都留些盼頭。
“對了,你和你後娘……”小椿問得隐晦,“還好嗎?”
“挺好的呀。”
她感慨,“盡管現在得知了她的身份,偶爾會有一丁點兒尴尬。不過,以往她本也不大與我說話的。”
“其實,你別看後娘兇巴巴,對我一直很遷就,極少為難我的。”
小椿:“那就好。”
五短身材的松鼠精還是打算待在開封府內。
他拎着小椿給他留的一大袋橡果,感激涕零地抹眼淚。
在這場水漫金山的長亭送別中,三只妖怪離開了舊夢繁華的古都城,無數的喧嚣與熱鬧被遠遠抛在身後,向着中原北邊更深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