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風雨(五) 白栎樹的秘密
由于是雪天, 尚未入夜,光線也還是昏暗的。
霜寒堂進殿兩側都點着燈,獸骨和象牙做的燈臺, 派頭十足。寬敞的大殿四周籠着鴉青的紗帳,擺設不多, 更顯得有些空闊。
兩級臺階上便是狼王招待貴客和平日議事之處,獸皮座椅邊俸好了熱氣騰騰的茶水, 除了一個背對他們負手而立的老頭兒,周遭再無旁人。
這位狼族的祭司穿得有些不大講究,層層疊疊的長袍下兩條細瘦的胳膊黝黑粗糙, 身形幹癟, 一點也不像行走在族中的青年壯漢們那般結實。
康喬拱手施禮:“大祭司。”
對方終于轉過身來。
同樣是千年老妖怪, 他這形容比起小椿可是差遠了。
灰白的須發打着卷淩亂飛揚, 一張臉褶皺叢生, 布滿斑紋,若非精神頭還不錯,看上去似乎随時就能入土為安。
畢竟是長輩, 該有的禮數不能少, 嬴舟跟着躬身叫人:“老爺子。”
“哦……嬴舟啊。”
老狼妖年紀大了,眼神不怎麽好,上前拍他兩下, “出去歷練了幾年,長高不少嘛。不錯不錯, 如今也是一頭出類拔萃的狼妖了。”
重久給拍得勾下了腦袋,勉力壓着額角的青筋:“老爺子,我不是嬴舟,我是重久……”
“唉哈哈。”後者掩飾性地撓着耳根笑, “我說呢怎麽那麽大的個頭,好些年沒見着了,都快認不出你來,所以嬴舟啊,沒事兒還是要多回山看看。”
他又轉過去摁康喬的肩膀。
康喬:“……大祭司,我是康喬。”
老頭子倒是半點也不臉紅,打着哈哈不以為意,“我當然知道你是康喬啦,老人家和你們小輩鬧着玩兒呢。是吧,嬴舟?”
他說着俯身問旁邊的一只燈臺。
嬴舟:“……”
小椿終于開始替自己擔憂起來。
這真的是見多識廣的大祭司嗎?怎麽看都不太靠譜啊!
茶水的熱氣見了底。
老狼妖圍着她前後轉悠了好幾圈,上下左右瞧了個遍。
“的确是樹精啊……”他忽然面露感慨,“想不到我此生還能再見一回年歲過千的草木之人。”
前因後果适才已從重久口中得知,祭司便沒再多問,只向衆人眼神示意,“那東西呢?”
嬴舟忙将花盆遞上去,“在我這裏。”
他接過陶盆,拈着胡須眯眼一沉吟,“唔……”
兩尺來長的樹苗在其犀利的注視中瑟瑟輕抖。
“怎麽樣老爺子?”嬴舟略顯緊張,忍不住開口,“她原身的妖力可以恢複麽?還是會轉嫁到樹苗上來?如果只靠這株苗栖身,能不能辦到?你有辦法的,對不對?”
少年抛出的問題太多,老狼妖慢吞吞的,并不急着回答,只放下花盆面朝小椿道:“你是說,天雷之後便失去知覺,一覺醒來就借樹種而生了,對麽?”
後者不住點頭:“嗯。”
他大致有了個底,“如果我沒記錯,那顆果子應該不是你白栎本體裂開的□□。”
小椿睜了一下眼睛,一言不發又略帶好奇地等着對方的下文。
“樹妖乃天底下自愈力最強的精怪,擁有極剛毅的生命和自成一系的保命手段。照你所言,這株幼苗應當是白栎樹在遭受巨大沖擊時,因瀕死而自行觸發的自保技能。”老祭司背着手走出幾步,而後回身,“好比‘壁虎斷尾’‘金蟬脫殼’。”
小椿聽得認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老夫年輕時也曾碰見過這樣一只樹妖……”
他微揚起頭。
霜寒堂的屋頂是镂空的漩渦狀,此刻暮色已鋪天落下,舉目望出去,能瞧見星星點點的天河映在斑駁的縫隙裏。
老狼妖的語氣一下子變得悠遠而懷念,“他那會兒也是抱着個花盆,四處尋找靈丹妙藥治愈自己的原身——如今回想起來,似乎比現在的你還要小上幾歲。
“是棵銀杏,并不結果,幼苗長于一枚落葉之中。”
小椿聞言,嚴肅且敬重地颔首:“那該是前輩了。”
大祭司信手端過一盞茶滋潤喉嚨,“據說他因為斬殺了一只丈許長的蜈蚣,毒蟲的汁液滲入土裏,不慎被根莖吸去,故而樹體中毒而萎,才得以借幼苗暫避風險。”
他凝望着水裏起伏的茶葉,眼底難得有一絲正經的情感,“聽他那時的言語,似乎已不是頭一回遇到這般危及性命之事了,所以瞧着十分游刃有餘。”
“丈足蜈蚣的毒不算難解,狼族便有現成的解藥,實在別無他法,去黑市上也是可以淘到的。樹精的妖力有起死回生之效,憑他的修為随便給人治一治病,足夠換取錢財拿下靈藥回去治傷。”
“可他偏偏不慌不忙。”
老狼妖把杯盞放回桌上,帶着說故事獨有的低啞腔調,“四處逛山觀水,盡往熱鬧的城鎮裏頭鑽。起初我覺得新奇,畢竟天底下的樹精幾乎絕跡,千百年也碰不上一只,故而跟着他同行了一段時日。”
“後來我才知曉,原來草木修成人形,是不能離開自己的本體太遠的。”
“樹妖的活動範圍有限,更有甚者終生都未曾出過山林。”
他幹瘦的指尖拂了拂白栎幼苗的枝葉,緩慢道:
“而那株瀕死而生的種子是他們唯一的機會,所以他必須要抓緊時間,因為——”
“一棵幼苗的存活期只有半年。”
老者話音落下時,就像一道驚雷,不輕不重地劈在小椿耳畔。
她清潤的雙目無悲無喜地一頓,明明什麽情緒也未曾流露出來,可就是能讀出一個擲地有聲的“咯噔”。
半年……
老狼妖冷靜得幾乎殘忍,“小椿姑娘離開白於山是在仲秋吧?”
“如若你的樹種只能撐半年,那可沒幾個月了。”
她圓睜的眼眸好一會兒才緩緩松懈開,目光卻依然定在前方,似乎并未真的落在誰的身上,只在無盡的空茫裏下沉,沉得深不見底。
嬴舟先是看了看她,接着又去看老祭司,一時竟失措到語塞。
“沒幾個月的意思是……”小椿嘴唇微啓,“我會死嗎?”
“倘使不能在餘下的時間內複活那棵白栎。”他如實道,“是的。”
“為什麽。”嬴舟脫口而出,“為什麽是半年……”
老狼妖:“樹苗畢竟只是臨時的載體,連接着遠在千裏之外的原身,而樹的根莖深紮于地底,就注定了這樣的牽連是有時效的,時間一到便會截斷。或許不同的樹精之間,因妖力的差異,時限上會有細微的區別,但都不會太長。”
重久有些聽不下去,上前一步質問,“老爺子,咱們庫房裏的珍稀藥材不少啊?你每回喝多了帶我們參觀顯擺,不都一口一個‘生死骨肉’,一口一個‘能解百毒’的嗎?”
“藥材不是假的。”他耐着性子,好脾氣地向後輩們解釋,“但治療樹精和治療我們獸類的妖怪不一樣。”
“捅上你一刀,給你吃口藥,你能‘生死骨肉’;捅上樹一刀,給它灌藥水,它就能活過來了嗎?樹體和獸體本身便是天差地別,何況照你們所言,被天雷劈過的樹,從中斷裂,那可不是輕易就能死而複生的。”
嬴舟站在那裏,視線在小椿和大祭司身上不斷輾轉來回。
偏她眉眼間竟沒有一絲難過。
太平靜了。
平靜得讓他不知所措……
可她越不難過,他心裏就越是翻江倒海地揪緊。
——“一定可以。”
——“狼族和犬族,能人異士很多的,總會找到辦法,我會幫你想辦法。”
只剩幾個月……
她怎麽可能只剩幾個月。
嬴舟突然無意識地攥緊拳頭,筋骨在極大的力道下發出酸澀的聲響。
是狼族沒用,狼族救不了她。
九州之大,他不信找不到人能解決這個難題。
小椿會好好活着。
他會讓她好好活下去……
他……
過于激憤的腦海裏,一個人影倏忽冒了出來。
“浮玉山。”
嬴舟福至心靈的一震,“浮玉山的水!”
他猛然擡頭望向對面的老狼妖,“浮玉山的水永生不滅,可以催動樹根再生!”
大祭司明顯也被他這嗓門驚到了,怔愣半晌才回過神,“虧得你還知道浮玉山啊,看樣子的确是在山下學了不少東西。”
說着他摸了摸下巴,眉頭深鎖地沉吟:“不過……浮玉山中的溪流人稱‘不老泉’,飲不盡舀不幹,作為滋養草木的活水,确實是最佳之選。”
他吝啬地贊同道:“可以一試。”
“啊……”
重久卻在得知這個結果後甚為頭疼地摁住眉心,“‘不老泉’啊……”
眼下已至臘月。
從白於山出來,滿打滿算四個多月是有的,要在餘下的百八十天裏找到傳說中的仙山聖水,時間還是很緊。
嬴舟只盼着小椿修為深厚,能多撐一陣……撐到一年、兩年最好。
他自己松了口氣。
不管怎麽說,有方向就好,只要不是全無對策,就還有希望。
他在心中燃起了一番鬥志,然而一側目時,身側的小椿神色未變,仍舊是一副……不鹹不淡的模樣。
不知道為什麽,她的這般反應讓嬴舟無端想起在白石河鎮,目睹老雜役逝世後的情景。
平日裏,她的笑就是笑,哭就是哭,而當她面無表情時,嬴舟總覺得,這一時一瞬的小椿,內心深處遠沒有表面上看着那麽平靜。
臨着告辭前,她毫無征兆地一停滞,叫住了老祭司。
“他……”
“我是說,您認識的那位樹精,如今怎麽樣了?”
狼妖深邃的眼目銳利的凝望過來,那瞳孔漆黑沉寂,在過多的白眼襯托之下顯得尤其冷峻。
過了好一會兒,老者才波瀾不興地靜靜道:
“他自盡了。”
頭頂的夜風順着漩渦的縫隙打着旋拂過她面頰。
細碎的枯葉草莖在鬓邊的發梢上輕飄飄一揚。
小椿定定的站在這場乍起的微風裏。
只聽他話語不疾不徐:“死在自己的本體樹前。”
年邁的祭司依稀記得多年以後再去探訪對方時的情形。
空無一人的深山中,和風獨自吹得溫煦靜谧,被樹葉枝桠遮擋的陽光破碎地疏疏漏進密林,像一線線纖細的光柱。
樹精充盈的靈力,使得少年的軀體縱然過去數年也依然完好如新。
彼時猶是青年人的大祭司撥開叢生的雜草走近那棵銀杏樹前,只見得年輕的草木之靈迎着山外的方向屈膝而跪,尖銳鋒利的樹樁從他背後,從他心口穿胸而過。
他的臉居然還是仰着的,暖陽燦爛而柔軟地透過枝葉縫隙打下來。
而少年眉目安詳,半身是厚重金黃的銀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