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嬴舟(六) 你可以麻煩我

燒雞是用小炭爐一直溫着的, 燭火的黃光正好給它鍍上一抹橙色,瞧着實在誘人得緊。

小椿嗅着香氣,撕下一塊來放到嘴裏, 吃得啧啧贊嘆。

嬴舟在對面用小刀給她片肉,見狀忍不住搖頭笑。

總覺得在吃之一事上, 她似乎比自己更适合當狗。

“游湖歸游湖,也要吃酒肉麽?”

他卡殼了片晌, 正待解釋,小椿就先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是你的慶功宴對嗎!”

嬴舟無話反駁, 只看她摁着額頭懊悔。

“啊……如此重要的事, 應該我來替你安排的。”說完, 小椿又神采奕奕地直起身, “這種場合, 當然不能少了鮮花助興。”

說着一打響指,懷裏便開了大朵的芍藥牡丹紅月季,她那亂七八糟毫無意義的法術終于派上了用場。

少女把滿懷的花往空中一抛, 十分捧場地喝彩道:“祝賀嬴舟旗開得勝!”

小椿不知用的什麽手段, 花束甫一上天,便徑自分裂開來,成了大把大把的花瓣, 像是冬夜裏灑落的輕雪。

他揚起面容,深紅的落英并着零星的葉片缤紛纏綿地簌簌飄墜, 砸在發髻與眼角,又輕描淡寫地滑進湖面。

嬴舟攤開掌心時,一枚溫柔的花瓣正落入其中。

他想,自己難道是真的看不出小椿對于他是否有男女之情嗎?

是看得出的。

他想。

看得出的。

但他怎麽可能放得開手呢。

畢竟在這個世上, 她是無論如何,都會将他的一切往好處去想的人。

混進了芍藥花的燒雞飄起一股淡淡的清香,嬴舟是在這縷花香裏開口的。

“小椿……”

他感覺正當此時,所謂的氛圍、言語、天時地利與人和,錯過了,就再不會有這樣好的時機了。

嬴舟一字一頓地問,“你有沒有覺得,我們之間,還缺了點什麽?”

小椿坐在茶幾的另一端,手邊的燭焰在微風之下輕輕跳躍,那簇火正好映在他琥珀融光的眼瞳裏。

相識以來,她還從未見過嬴舟露出這般認真的神情,好像傾其所有,将一切孤注于此,帶着難以言喻的孤勇決絕。

小椿隐約感到有什麽她無法體會的東西正在悄然蔓延,她試圖讓自己融入其中,試圖抓住些許細枝末節。

在嬴舟行将開口之前,她揣測着說:“是……是還缺了點什麽。”

她憑着本就不太豐富的閱歷在認知中不住搜尋,最後靈光一閃,自作聰明地豎起食指,“缺了人!”

“……”

他匪夷所思地一擰眉,脖頸輕輕朝前一怔,“什……什麽?”

“慶功宴只有我們兩個,不是太冷清了嗎?”小椿信心滿滿地站起身,“你等着,我這便去給你叫人來!”

小椿胸有成竹道:“像什麽你二表哥,大堂姐……對了,我今天在犬族裏還結識了好幾個朋友呢,你一定也會喜歡的!”

“啊,等等……”

嬴舟剛要阻止,她擡手一伸,急速探出的樹枝飛快綁在了岸上的一塊巨石上,輕而易舉地将她蕩了過去。

小椿還在湖邊讓他別擔心,“我很快回來!”

嬴舟:“……”

你還是別回來了!

于是,在那個沒有明月的夜晚,炎山的綠湖格外熱鬧。泛舟飲酒演變成了對山水烤串兒,一點就着的狼犬兩族從拼酒量到互相鬥嘴最後大打出手,鍋碗同瓢盆齊飛,調料與簽子共舞,場面混亂不堪。

人族讴歌的“花前月下”在“杯盤狼藉”中裹上了一層胡椒的烤羊味兒,一并被淹沒的,還有嬴舟未及說出的後話。

他也是沒想到,重久和青木香竟還真的來赴約了。

這兩個叛徒!

隆冬的雨雪連着下了四五天,等了數個見不到月光的黑夜,總算在臘月的尾巴等來了一個大晴天。

小椿握着三柄鑰匙,朝聖一般,莊重嚴肅地打開了細犬殿宇的大門。

此地說是聖殿,約莫更像一間藏寶庫。

琳琅滿目,珠光寶氣。

每扇華貴的格架前标記着聖物的名字,譬如東海夜明珠,上古青鸾羽,天狗遺骨等等。

不少格子內是空的,僅留了個物什名挂在下面,大概便是已經丢失或拿作了他用。

不多久,小椿一行就在角落裏,尋到了“不老泉”的字樣……

看見此物的瞬間,重久的眉梢和眼尾一并狂跳,表情糾結地垂眸,居高臨下定定凝視,那五官中透出的遲疑,或許不比吃了一口狗屎還難受。

他用力指着架子上巴掌大小的一只陶罐子,沖青木香質問道:“你管這尿壺叫‘不老泉’?”

“耍我呢?它夠我悶一口的嗎?”

後者聞之震撼地挑眉,以一種“看不出閣下有這等癖好”的神情佩服地朝他點點頭,随即事不關己地攤開手。

“那我有什麽辦法,你自己也說過,這些年犬族拿聖物在外頭做了不少營生。這泉水是好東西,東賣一點,西送一點,如今就只剩這麽多。”

重久:“我怎麽記得從前分明是一眼不老井,泉水得從井底打上來。”

“哦——”

青木香幾步繞到殿後,“你說的是這個?”

她示意自己腳旁以大理石砌成的水井,重久忙扒着邊沿探頭往裏張望,滿目黑漆漆的枯澀。

“幾十年前便舀幹了,陶壺裏是最後的邊角料,我拿勺子一點一滴攢起來的。”

“你還別嫌少,整個犬族也只這一壺。”

“人家要拿去給小椿姑娘醫治原身,那白栎樹盤根錯節,得讓近乎一半的根莖吸食到泉水,這麽點哪兒夠?”

“我怎麽知道你們是用去給小椿治病的,讨水的時候,也沒人說啊。”後者面露無辜。

重久聲色俱厲地控訴道,“少來!我們豈不是被你忽悠着白打了三場!”

嬴舟當即眼前一黑,十分鬧心地捂住胸腔。

小椿立馬扶住他,“啊,嬴舟好像快吐血了!”

“掐人中,快掐人中啊。”護衛們七手八腳地擁上前。

重久:“……”

這都是什麽糟心的事。

金碧輝煌的犬族聖殿裏正在手忙腳亂地雞飛狗跳着,川續斷和犬妖老哥還得不時護着周遭的擱架,以防他們掀翻其中脆弱的聖物。

青木香兀自垂頭思索了一陣。

“若是你們需要如此大量的不老泉……不妨去黑市找找?”

人群的動靜霎時一止,嬴舟摁着心口重複道:“黑市?”

“對。”她回答得很快,“早些時候家裏為了拿到風雨城黑市的一半話語權,是給主事人‘望海潮’送去過足足一桶的泉水。”

“據說幾十年來陸續也有人給他進貢了數量不等的不老泉,如今算算,兩桶該是有的。”

“兩桶……”重久略一衡量,“再加上犬族的這一壺,多多少少足夠了。”

嬴舟正欲颔首,但聽青木香鄭重其事地提醒道:“不過,望海潮此人可沒那麽好說話。縱然你以細犬的身份去,他也不一定會給哦。”

再度踏入風雨城時,彌望的是茫茫素雪覆蓋着的大小商鋪和宅院屋宇,賣吃食的攤位依舊熱鬧,滾燙的氣流将附近的雪堆融化出地皮的顏色。

今時不同往日,小椿沒了上次來的興奮雀躍,她跟在嬴舟身後,踩着腳下咯吱咯吱的積雪,餘光裏的萬妖之城在混亂中安然無恙地生存着。

她突然就有些明白了“風雨”二字的意思。

“嬴舟。”

小椿呼着白氣喚他。

少年拉住她的手在前面帶路,聞言匆匆回應一聲:“嗯?”

“真的要去黑市嗎?”

她一面言語,一面喘氣,“你姐姐也說,想弄到東西不容易。要麽……要麽算了吧?”

覺察到嬴舟腳步的放慢,小椿接下來的話便愈發順暢:“為了我的事已經好麻煩你們了,其實沒有也不要緊。”

重久和青木香未能跟着同行,顯然是不願繼續插手,看樣子黑市并非等閑之地,連灰狼與細犬在風雨城的勢力也未必能從中讨到好處。

詢問祭司,索要聖物,樁樁件件他們皆已仁至義盡,論情論理,确實沒必要繼續趟渾水。

“我覺得……”小椿仍舊由他拽着前行,“我覺得下山以來,我過得很開心了,真的。”

“就算治不好,也沒什麽遺憾。況且,那不是還有一小罐可以試試嗎……”

話未說完,嬴舟便扭頭厲聲打斷:“要治!”

“一定要治。”

他停下步子,回轉過身眸光嚴肅地與之對視,“能有機會,為什麽放棄?”

“那可是你的命,只有一次的!”

嬴舟的視線輕垂在她臉上,流轉的黑瞳将她從眼目到唇角,所有細微的反應都盡數納入眸中。

神情又急又無奈。

小椿低着腦袋沒敢正視他。仿若被人發現了內心深處某個卑劣隐晦的抉擇一樣,心虛得擡不起頭。

嬴舟看她這個樣子,不自覺咬了一下嘴,終究沉沉輕嘆:“我知道,我不是樹精,可能無法對你們的孤寂感同身受。或許也沒有立場讓你非得活下去不可。”

“但我還是不想……”

她秀眉輕輕動了動。

似乎從這番話裏品到了一點平日不曾發覺的意味。

“不想你離開這個人世。”

他微微放低了目光,好瞧清她被長睫遮住的雙眼,“我還想能夠看見你,想和你說話。”

“你如果哪天不在了……我會很難過。”

嬴舟伸出手去,指尖在要落到她耳畔時又偏了個巧妙的軌跡,最終放于肩頭。

“我和我堂姐、和我二表哥不一樣的。你可以麻煩我。”

“随便怎麽麻煩都行。”

他盯着她的臉,嗓音輕得就像悄悄話:“好嗎?”

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小椿緊壓着唇角,随着擡頭的動作深深一呼吸。

然後順從且明朗地朝嬴舟點點頭。

少年望着她松了一口氣似的微微一笑,彎起的眼眸中,蘊着前所未有的清潤。

他略一颔首,牽着她轉身。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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