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上弦月淺淺鑲在天際。

謝堰心仿佛被什麽觸了一下,這樣的感覺令他很陌生,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很快又挪開視線,聞她氣息不穩,眉頭一皺,

“你中了春//藥?”

容語悶聲點頭。

謝堰一時怔在那裏,一個被下了藥的小太監,該如何是好?

沉默片刻,他緩步踏入竹林,蹲了下來,去探容語的手。

容語警覺地把手抽開,“做什麽?”

細竹搖曳在他面上打下一片暗影,謝堰微愣,解釋道,“我略通醫理,給你把脈。”

容語豈敢,她身份多有不便,也不知謝堰醫術到何等地步,倘若被他發現女兒身,又成了攻擊太子與劉承恩的把柄。

謝堰在她眼裏,是不折手段的權謀者。

她不敢大意。

她避開他的視線,澀聲道,“多謝,不必了。”

恰才聽到謝堰腳步聲,她擔心五皇子的人尋來,連忙将銀針給抽離,眼下謝堰在場,她也不好當着他的面掀衣紮針,只能默默承受。

偏偏紮針時間不到,反而将那股邪火給勾了出來。

竹林空間狹小,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原先尚且撐得住,眼下面前蹲着一男子,那屬于男性的強烈氣息撲鼻而來,仿佛是幹柴遇着烈火,呲的一下便把體內的火給點燃。

容語艱難地咽了咽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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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堰察覺不對勁,仿佛比剛剛更嚴重了?

他擔憂道,“此毒可能解?”

以他對五皇子的了解,如果真的對一名太監下手,大概不會留活路。

容語擔心被謝堰看出破綻,搖了搖頭,“不算太難,已請許公子去幫我抓藥。”

好在她自小被師傅千錘百煉,心性非常人可比,愣是抗下來。

謝堰見容語面色還算鎮定,只當毒性不深。

“公公通醫術?”

容語心情複雜瞥了他一眼,這個時候了,謝堰還在試探她。

她唇角彎出譏色,“我們當奴婢的,總該學些本事傍身,也好替主子賣力,倒是謝大人,堂堂閣老家裏沒有大夫麽,讓謝大人自個兒學醫?”

二人仿佛總不能好好說話。

謝堰面露幾分讪色,他不過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怕她難受罷了。

“幼時曾生過幾場大病,閑來無事便讀了幾本醫書,談不上善醫,略通皮毛罷了。”

容語颔首,閉上眼不再多言。

謝堰腦中思慮整件事,“五皇子給你下藥,怕還有後手。”

容語勉力維持心神,“謝大人請想,能在禦賜的酒水裏下毒,誰能做得到?”

謝堰眯了眯眼,他眼眸過于幽亮,仿佛是細碎的星,“今日杭貴妃随駕與宴,本就奇怪,這麽一想,便不奇怪了,能利用陛下下毒,非杭貴妃不可。”

容語目色怔忡如煙雨,“怕終究還是沖四殿下而來。”

謝堰視線挪向竹林外。

總躲在此處也不是辦法,可若離開,回頭許鶴儀尋不着人也不成,眼下要務是給她解毒。

容語側目望謝堰,“謝大人明知此行涉險,為何要來?”

謝堰微一猶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與許鶴儀自幼相識,又是同榜進士.....此外,”說到此處,他無奈一笑,“我若不來,回頭他定要砸我家門栓。”

容語被這話勾得心情一松,“他這性子,剛正肅直,一旦認定的人或事,便護到底,我何德何能與他相交。”

話落,她額前滲出一層細密的汗,腦筋昏昏脹脹,忍不住低喃,“按算,許兄也該回來了...”

這時,圍牆外響起铿锵的鐵甲聲,

謝堰臉色一沉,“他怕是回不來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帶你離開...”

欲去扶她,觸到她手臂,燙的驚人,容語借着他手腕的力道,緩緩直起身子。

與此同時,外面穿堂處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腳步聲。

隔得遠,聽不清說什麽,可大抵聽得出是女子的聲音。

而這女子二人也都識得,正是當今聖上最為寵愛的隆安公主。

...........

禮部宴席正酣,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皇帝跟前除了三位皇子外,還聚着禮部一波官員。

禮部尚書楊慶和見聖上今日心情不錯,連忙兜着折子上前禀事,

“陛下,科考結束,朝廷湧入一批年輕士子,老臣替陛下喜,只是想着,若能三喜臨門怕是更好。”

皇帝今夜備受恭維,心情确實不錯,捋着胡須問,“朕還有喜事?”

“那是自然....”楊慶和一面附和,一面笑和和将懷裏的折子遞上,“二皇子妃不日臨産,臣恭賀陛下要當祖父了,只是四殿下與五殿下正妃空懸,老臣舔着臉,想請陛下示下,是不是該給兩位皇子議婚了?”

禮部主邦交宗祠禮儀,皇子婚姻乃分內之事。

四皇子與五皇子聽了這話,紛紛收斂神情,将眼垂下。

二皇子攏着袖在旁低笑一聲,“楊尚書說得對,兩位弟弟确實該娶妻了,尤其是四弟,身邊還沒個知冷熱的人,我這個當兄長的也替他懸心。”

楊尚書朝他投來感激一眼。

皇帝看了看兩個兒子,一個溫潤如玉,一個肆意風流,很是滿意。

他将折子丢給楊慶和,“成,你們拟個章程來,朕與貴妃替他們挑選。”

一旁的杭貴妃雍容端雅地應了一聲。

楊慶和心下琢磨,若是讓杭貴妃替東宮選妃,只怕是要塞個歪瓜裂棗來,只是眼下剛哄得皇帝同意,他也不敢當着杭貴妃面提出異議,待回頭想法子,讓四皇子自個兒挑選才行。

不,确切地說,人選他與王晖已經議好,正是右都督府周家的二小姐。

四殿下身邊有禮部和翰林院一幫文臣支持,內閣有國舅王晖,若再添個軍方的岳父,便是高枕無憂了。

怕就怕在,五皇子那頭使絆子。

念頭未落,卻見一內侍急匆匆奔了進來,撲跪在聖上跟前道,

“陛下,出事了,有人試圖侮辱隆安公主。”

皇帝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俯身呲目道,“你說什麽?”

“這裏是前庭,隆安怎麽到這來了?是哪個混賬敢欺負她?”

皇帝怒火攻心,急于去瞧情形,連忙起身,擡腳将內侍往前一踢,“帶路。”

留下一批官員主持宴會,皇帝匆匆帶着杭貴妃并幾名心腹大臣往後衙去。

楊慶和聽說隆安公主在禮部後衙出了事,急得滿頭大汗。

那隆安公主便是周貴妃的女兒,周貴妃正是右都督周延的妹妹。

剛提到四皇子的婚事,周家這邊就出岔子,回頭婚事怕生波折。

皇帝風風火火帶着人趕到精膳司的值房,此事牽涉女兒家的閨譽,皇帝不敢聲張,吩咐侍衛将其他人攔在穿堂外,只帶着杭貴妃并三位皇子跨入院門。

堪堪一眼掃過去,禮部當值的幾位吏員戰戰兢兢跪在廊下磕頭,東側院子裏,立着一着緋袍的四品官員,他肩上如同覆了一層薄薄的清霜,眉目清寂,身姿筆直,正是謝堰。

皇帝愣了一下,目若千鈞,“謝堰,你怎麽在這?”

他話未說完,又見一名身着粉色宮裝的女子,哆哆嗦嗦藏在謝堰身後,羞于見人,瞅着皇帝眯着眼老往她打量,她幹脆一股腦跪了下來,将臉埋在地上。

除此之外,廊階下還跪着一雙人。

其中一人身着湛藍宦官圓袍,頭戴烏帽,面容俊俏冷隽,不是容語又是誰?

而另一人....皇帝視線落在她身上時,倒吸一口涼氣。

那女子頭戴華冠,穿着一條熟悉的馬面裙,瑟縮地抱着容語的胳膊,一副小女兒嬌羞之态。

朱承安望見這一幕,心涼了半截。

周貴妃已是宮裏罕見願意支持他的娘娘,倘若今日壞了隆安的名聲,他也就徹底得罪了周貴妃。

他深深望着容語,咬着唇,半晌未語。

五皇子朱佑安瞧見謝堰,一時千頭萬緒,卻也顧不上多想,裝作驚詫,指着容語喝道,

“你好大的膽子,敢侮辱當朝公主,來人,将他拖下去,就地正法。”

朱承安聞言惱怒地掃過一個眼風,“五弟,父皇在此,還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

朱佑安唇角一扯,“喲,四哥,你身邊的人犯下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還敢替他說話?莫非,他是受你指使?”

朱承安正待反駁,卻見他父皇擡手一巴掌朝他劈來。

突如而來的劇痛,伴随着血沫子撞入他的眼,他一下子被掀翻在地,顧不上痛,猶然神色不變,艱難地爬起來,靜靜擦去唇角的血漬,默不吭聲跪在皇帝跟前。

外頭的臣子跪了一地。

容語瞧見這一幕,指甲狠狠掐入掌心。

皇帝見朱承安默默承受,一時望着火辣辣的手掌,愣住了。

杭貴妃抓住這個空檔,揚聲吩咐,

“來人,将這個侮辱隆安公主的混賬押下去!”

“等等!”

謝堰身後跪着的那名“宮女”緩緩起身,她眨着笑眼,面容冷峭走過來,朝皇帝福了福身,“父皇,貴妃娘娘與五殿下四處嚷嚷有人侮辱兒臣,是真的在幫兒臣呢,還是故意毀我名聲?”

杭貴妃盯着隆安公主的穿着,臉色一變,失聲道,“隆安,你怎麽穿成這樣?”

隆安公主俏皮地哼了一聲,沒理會她,只上前抱住皇帝的胳膊賣乖。

皇帝回過神來,狠狠瞪了她一眼,目光落在謝堰身上,“謝堰,到底是怎麽回事?”

謝堰輕籲着氣,擡步上前,拜道,“陛下,臣出來透氣,無意中走到此處,撞見容語公公醉酒迷路至此,正打算領他離開,偏巧遇見了公主殿下。”

後面的話,由隆安公主接了過來,她笑嘻嘻道,“父皇,女兒無聊嘛,想來看看新科進士長什麽樣,便從後門混了進來,為了掩人耳目,便與宮女換了衣服,父皇,女兒是不是很聰明?”

她俏眼翻飛,得意洋洋地與皇帝撒嬌。

皇帝氣得胸口疼,望着俏皮的小女兒,一時沒舍得罵她。

“你呀,就是胡鬧,堂堂公主,半夜跑來前庭,萬一出了事該怎麽辦?”皇帝話落,皺着眉指着容語與那宮女道,“他們這又是怎麽回事?”

朱佑安冷聲道,“還能怎麽?定是私下茍且!”

既是牽扯不到隆安公主身上,那就必須咬死容語。

隆安公主搶先一步道,“父皇,不是這樣的,我這宮女深受容語公公之恩,恰才見他醉得走不穩路,便摻了一把,結果五哥的人給闖了進來,非說他冒犯我,嚷的滿殿大臣都知道了。”

隆安公主越說越氣,不快道,“父皇,女兒好端端的名聲被五哥給毀了,求父皇給女兒做主。”

朱佑安氣不打一處來,“五妹你......”

“好了,別吵了!”

皇帝沉着臉盯着容語二人,“即便如此,也不成體統......”

隆安公主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拼命朝他搖頭。

這時,那小宮女急忙挪跪向前,拼命磕頭道,“陛下,是奴婢的錯,奴婢死罪,不久前小王爺的雪貓在宮中亂竄,朝奴婢面門撲來,是容公公救了奴婢,奴婢心中感激他,剛剛瞧他臉色不好,便來攙他....結果被五殿下的人誤以為......”小宮女難以啓齒,額頭也滲出幾分血色,懇求道,“陛下要罰就罰奴婢,一切與容公公無關。”

容語聽到這裏,臉色繃緊,低聲道,“福兒....”

福兒滿臉淚水,扭頭對她深深一望,滿目癡迷地搖了搖頭。

容語對上她含情的眼神,一下子怔在那裏。

隆安公主豈能坐視心腹宮女被治罪,滿臉央求道,“父皇,不過一樁小事,父皇不要動怒了,要怪就怪那些大驚小怪的人,壞了女兒的名聲不說,還連累父皇擔憂。”

她瞥一眼杭貴妃,暗示那個大驚小怪的人就是杭貴妃。

杭貴妃并不把她這些雕蟲小技放在眼裏,只慢聲提醒皇帝,

“陛下,說來近些日子的宮禁是否過于寬松了?堂堂公主何以從大內跑至前庭來,這裏可是百官衙門,稍不留神便會出事....”

杭貴妃弦外之音,皇帝聽得明白,他臉色一青,朝隆安公主低喝了一句,“你是怎麽出宮來的?”

隆安公主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

她總不能告訴皇帝,有人告訴她謝堰在禮部赴宴,她兩年不曾見到他,便從宮中溜了出來,怎知這一路十分順利,眼下瞧着,怕是入了旁人的圈套。

朱佑安料定隆安公主不敢說出真相,倒是氣定神閑。

謝堰卻在此時,心緒微沉。

原來,這才是杭貴妃與五皇子的第三層目的。

打擊四皇子不成,弄死容語不成,便從宮防做文章。

皇帝見女兒三緘其口,也不逼她,眸色深深掃了四周一眼,嘆了一句,“确實是疏于防範。”

前不久發生宮女刺殺大臣一事,今日隆安公主又能輕而易舉逃出皇宮。

這樣的羽林衛都指揮使還要了作甚?

杭貴妃侍奉皇帝多年,清楚點到為止便可。

果不其然,片刻,皇帝閉了閉眼,扭頭朝衆臣吩咐,“革除榮安羽林衛都指揮使的職務,令他回府自省,由副指揮使丁毅暫領此職。”

杭貴妃滿意地勾了勾唇,攙着皇帝,柔聲道:“陛下,夜深了,臣妾給您熬得安神湯想必好了,臣妾扶您回宮。”

.........

深夜,急雨忽至,夜色仿佛浸在水幕裏。

容語和朱承安被護送回東宮。

她顧不上身子汗漬,親自吩咐人取了冰塊,幫着朱承安冰敷。

朱承安拂開她的手,枯坐在圈椅裏,盯着窗外蒼茫的夜色,悶聲不吭。

容語瞧他神情低落,胸口如塞棉花,将冰塊置于一旁,撩袍跪了下去,“今日是奴婢連累了殿下。”

朱承安自胸口擠出一笑,搖頭道,“是我連累你才對,你入東宮才兩日,差點被人害死,是我無能,沒保護好你。”

容語不知該如何作答,五皇子與杭貴妃太狡猾,手段也過于卑劣。這個仇,她遲早要報。

“你藥性如何了?”朱承安滿目擔憂望他。

一個小太監被下那種藥,不僅是害她,更是侮辱她。

容語眼色灼灼,片刻又平靜道,“許公子給我弄了些藥材,我喝下,已無大礙。”

看了一眼他紅腫的臉,溫聲道,

“殿下,讓奴婢給您敷一下吧,明日還要去晨讀,翰林院的老師們瞧見不好。”

朱承安見她擔憂,清澈的眸眼溢出一絲淡笑,“你不必擔心,我剛才是故意為之,父皇打了我,便出了氣,其他諸事,他自然能放過則放過。”

皇帝對他越苛刻,百官越會站在他這邊。

他只是丢了面子,而朱佑安卻失了臣心。

容語怔了下,沒想到朱承安一直以這種方式與皇帝相處,聯想他這些年的處境,她也生出幾分不忍。

遂伏地磕頭道,

“殿下,奴婢今後定盡心盡力,報答殿下回護之恩。”

他募地對她一笑,将她扶起,“我這是應該的。”

又瞥了一眼那冰塊,主動拿起來貼在臉頰,踱至窗下紫檀躺椅,順勢半躺着,

容語跟着走了過去,立在燈下,茕茕如玉,“殿下,榮安将軍是您的人嗎?”

朱承安睜開眼,眸眼如聚迷霧,搖頭道,“算不上是我的人,只不過他與舅舅有幾分情誼,大抵朱佑安不放心他,想将他換掉。”

容語心中惴惴不安。

總覺得杭貴妃此舉不簡單。

默了一會,見朱承安眉間蕭索,似有隐憂,又問,

“殿下有心事?”

朱承安移目在她身上,些許是藥性的緣故,容語一雙眸眼極為清透,眼角還殘存幾分紅暈,這般容色放在女人堆裏怕是不輸。

朱承安不知自己為何起了這個念頭,連忙打住,讪讪道,“今日禮部楊尚書與父皇提起我的婚事,我大約要成親了....”

容語一笑,眉梢如駐春晖,“成親是好事,殿下有了岳家,又多了個鼎力相助的人。”

朱承安憂心忡忡搖了頭,

“只怕沒這麽容易如願。”

容語頓了下,就怕五皇子與杭貴妃從中作梗,

“要不,請皇後娘娘出面主持此事。”

朱承安并未回她,仿佛累極,閉着眼,漸漸睡了過去。

容語待他睡熟,替他掖好被褥,悄聲退出書房,折出正殿,沿着回廊欲回偏殿值房歇息,卻見惶惶燈火下立着一人。

福兒眼底的駭色猶未褪去,局促地絞着手帕,堪堪望着她,

“容公公....”聲嬌惹憐,一嘆三折。

容語腳步一凝,在離她數步的距離立定,想起隆安公主臨行丢下的話,頭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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