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繁複的宮燈映亮容語清透的面頰,她這張臉,慣常是冷玉一般,不茍言笑,可此時此刻,卻如覆了一層淡淡的彤彩,圓袍烏帽亦遮不住她冷豔的容色。

就連二皇子朱靖安都不得不驚嘆,這小太監長得可不是一般的俊。

朱佑安眯着狹長的鳳眼,不懷好意望她,“容公公這就醉了?今日怕是要輸了....”

衆人的視線朝容語望來,見她眉梢微微泛出幾分酡紅,神情也與往日略有不同。

看來不勝酒力。

許鶴儀擔憂道,“卿言,既是不舒服,便去歇息吧。”他看了一眼朱承安。

朱承安心領神會,正要颔首,卻見朱佑安擡手制止道,“诶,不成的,既是輸了,便要認罰,容公公,你說呢?”

他又看了一眼狀元郎周文亭。

周文亭尴尬地沖容語一笑。

容語望了周文亭一眼,見他面色如常,便知只有她這杯酒有問題。

不得不說,五皇子朱佑安膽大心細,在禦賜的酒上下功夫,沒人敢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不可能為了她一個小太監,拂了帝王的尊嚴,更不會因此毀了他寶貝兒子的前途。

想明白這些,容語暗暗吸了一口氣,緩緩平複體內的躁意。

為今之計,必須盡快離開此地,尋個地方解毒要緊。

容語合袖,朝朱佑安一拜,

“殿下所言極是,臣輸了,自當領罰,那依殿下看,當受何罰?”

朱佑安極輕地笑了笑,嘆着氣,“倒也不為難你,上回父皇将你寫的策論交予我拜讀,我帶回府後,被府中側妃瞧見,她極喜你的字,想求一副,不如容公公現下跟我的随侍去廊房寫一幅小楷?這樣回府我也好給側妃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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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情深義重,卻是令衆人疑惑。

五皇子明顯有備而來,難道真的為了這麽一樁小事?

許鶴儀憂心忡忡望着容語,擔心其中有圈套。

“卿言微醺,我來作陪。”

朱佑安極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慢慢笑出聲,“明玉啊,你這般眼巴巴跟着容公公,被你爹知道,會不會誤會?”

許鶴儀面龐頓時一窘,不過一瞬間又恢複如常,“我與殿下府中側妃娘娘一樣,仰慕容公公才華。”

朱佑安無語。

他搖了搖頭,不再阻止。

朱佑安的內侍上前,朝容語擡了擡手,示意她随他去。

四皇子朱承安擔憂地看了一眼容語,容語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眼神,跟在內侍身後往殿外邁去。

禮部宴堂出來是一條長廊,長廊往側後蜿蜒而去,路過一段庭院,容語停了下來,飛快地朝許鶴儀使了個眼色,許鶴儀一頭霧水,不知其意。

容語苦笑,用嘴型朝他說話,“我中毒了...”

再跟着內侍往下走,一定是五皇子設下的圈套,她中了這樣的藥,那邊會是什麽局面,可想而知。

不能再往裏走。

許鶴儀看清她的嘴型,滿臉震驚,又瞥了一眼前面行步匆匆的內侍,飛快攙着容語往庭院裏走。

內侍聽到動靜,回眸一瞧,見二人要逃,立即追上。

想必五皇子不敢鬧太大的動靜,并未布置太多人手。

許鶴儀先将容語攙至一邊廊柱靠着,擡腳将迎面追來的內侍一踢,內侍回身一躲,他不敢正面與許鶴儀動手,直直朝容語撲來,容語趁亂抓了一把石子,捏緊其中一顆,朝他膝蓋射去,內侍啞聲吃痛,抱着膝蓋在地上打滾。

許鶴儀見狀緊忙攙着容語,“走!”

容語剛剛試着運氣,發現這毒藥詭異得很,越是運功,毒素蔓延越快。體內那股紊亂的氣息,拼命往四肢五骸竄,令她手枝酸軟,使不上力。

二人橫跨庭院,來到另一側長廊,沿着長廊往禮部後方的公房行去。

許鶴儀攙着她悶頭走了一段,見前面是一排公房,左右各有長廊,不知往何處去。

公房裏隐約有燭燈,想必有吏員在值夜。

容語眼神沉沉掃了一眼,指了指右側後,“這後面有個竹林,你扶我去。”

許鶴儀二話不說扶着她,疾步越過公房,來到後面的庭院,庭院不大,被一片綠茵茵的細竹占了一大片。

容語閉了閉眼,乏力地朝裏指了指。

許鶴儀只得攙着她鑽了進去。

她一鑽進去,擡手掙脫許鶴儀的手臂,撲在一片細竹輕輕喘着氣。

許鶴儀怕她摔倒,又要去攙她,卻被她不着痕跡避開,她沿着竹竿緩緩往下滑,坐在一堆竹葉上,擡起布滿血絲的眼,

“許兄,禮部後面便是太醫院,還請許兄想法子,替我去尋幾樣藥材來。”

許鶴儀掂着衣袖擦了擦額頭細汗,連忙點頭,“什麽藥?”

容語定了定神,低聲念道,“鐵皮石斛,蒲公英,連翹,決明子....”

她說出十來樣藥材,許鶴儀一一記下,待要轉身離開,不放心,回眸看她一眼。

昏暗的竹林裏,她白皙泛紅的容色如流淌在暗池裏的波光,攝人心魄。

他剛攙着她時,已發覺她手腳乏力,他大概猜出些端倪,不忍問,只道,

“你可還撐得住?”

容語深深吸了一口氣,擡眸,眉間已疏闊無物,“你快些去,禮部有一條廊道通往太醫院,你從後側圍牆翻過去便是。”

許鶴儀不再遲疑,連忙閃身而出,聽從容語吩咐,來到後側圍牆,牆頭布滿濕苔,他試了幾次從牆上滑了下來。許鶴儀思忖片刻,折入一間公房,費了些口舌,與其中一名吏員換了身衣服,悄悄從那間庭院出來,往太醫院方向去,才踏上廊道,擔心自己一旦離開,容語被發現怎麽辦?

四下掃了一眼,瞥見一進士自禮部宴堂方向而來,看樣子是內急,今日禮部人多,恭房不夠用也是尋常。

許鶴儀沉着臉上前将其攔住,他沒功夫與那新科進士細說,将象征身份的腰牌往他眼前亮了亮,吓得那進士将尿憋回去,戰戰兢兢就要下跪行禮。

許鶴儀一手将他攙起,先問了他的姓名籍貫,确定與五皇子一派無瓜葛後,語氣凝重道,

“我有一件急事,煩請你幫忙,你現在回宴堂,找到佥都禦史謝堰大人,告訴他,先前離開的那位公公出了事,人現在禮部精膳司值房後面的竹林裏,讓他迅速過去營救,記住,洩露半個字,我要你腦袋!”

那名進士驟然遇見首輔公子,本就吓得語無倫次,被許鶴儀這般一喝,點頭如搗蒜,“我這就去.....”

慌慌忙忙往回跑,心裏咂摸着,富貴險中求,倘若能幫首輔公子與佥都禦史的忙,今後還怕不能平步青雲。

許鶴儀深深望了他一眼,确定無礙後,方大步往太醫院奔去。

幽黯的竹林,隐隐有燭光滲進來。

細風湧動,夾着花香一點點往容語鼻尖裏鑽。

她內裏的素紗中衣已濕透,粘黏在身上,又躁又熱,她脊背繃得挺直,調息打坐。

耳畔細風穿竹林,竹影搖曳多姿,竹林外,金戈鐵馬飒然作響。

局面越亂,越要靜。

待氣息平穩少許,她随手取下一截細竹,咬破,一根根掰開,備做武器,又從內衫一緊密處,取出一排極細的銀針,将其插入幾處洩熱的穴位。

再等一會,待許鶴儀将藥取來,她嚼碎吃下一些,當無大礙。

幸得她是女子,此藥若真給內宦喝下,非暴死不可。

想是上回科考案,她壞了五皇子大事,五皇子欲除她而後快。

竹針紮下不到兩息時間,容語耳郭微微一動,外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她心神一凝,順手捏着一排竹絲,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在這內廷殺人。

腳步聲在近處停了下來,緊接着一道低沉的嗓音響起,

“容語?”

是謝堰?

容語心陡然落了下來,他怎麽來了?

大約是許鶴儀不放心她,遣謝堰來相助。

猶豫了一下,容語輕聲回,“是我。”

謝堰放心下來,撥開細竹,探身一望,撞上一雙濕漉漉的眸眼,

時而清透,時而迷茫,仿佛有一抹水光從酡紅的眼角流淌出來,恰似漣漪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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