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暗風如吐信的蛇,驟然往馬簾一戳,車簾被掀開,露出一張俊朗的笑臉。

朱赟執扇将車簾掀去一邊,笑吟吟走了出來,狀似驚訝掃了一眼,“咦,清晏,你這是做什麽?”

謝堰沒功夫與他打馬虎眼,朝侍衛首領使了個眼色,兩人立即翻身下馬,掀開兩側窗簾搜尋,

車廂內空空如也,哪有女子的身影。

“裏面沒人!”

謝堰臉色霍然一沉,擡目往外郭城牆方向望了一眼,“追!”

一夥人如同退潮一般,頃刻消失在茫茫的夜幕裏。

朱赟見狀,扇子一合,吩咐侍衛,“跟上去!”

容語猜到謝堰行事缜密,怕他派人跟蹤,一面懇求朱赟往東便門方向分散注意力,一面悄悄下了馬車,沿着屋檐貼着暗巷,往朝陽門方向掠去。

不管朝陽門布了多少人手,這裏依然是朱承安最可能進城的路線。

容語必須去接應他們。

可惜事情遠比她想象中嚴峻,她從觀音寺下的馬車,一路穿過兩坊趕往朝陽門,這一路她遇到四次截殺,而更令她驚奇的是這幾波人行事完全不一樣,看着像是隸屬不同的主子,也就是說,除了二皇子與五皇子,還有別人想取朱承安的命。

朱承安是嫡皇子,是離那個位置最近的人,殺了他,便是肅清了奪嫡最大的障礙。

如今的朝局仿佛被墨色浸染,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鬼倆悉數竄了出來。

容語從五歲習武,自小被師傅丢在深山裏,與野獸角鬥,誰也不知道她那雙清明又淡漠到極致的眼眸,是被無數鮮血浸染出來的。

她從來不怕角鬥,相反,她很享受并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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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赤手空拳沖入一片刀光中,回身探手抓住最近兩名黑衣人的手腕,幹脆利落一折,掌心一握,雙劍在手,她身如陀螺橫掃一周,雙劍在她手腕挽出兩朵銀色的劍花,無邊的寒意朝四周化開,逼退第四波黑衣人。

她如踏葉行舟,往前方城牆掠去。

不遠處,朝陽門莊嚴肅穆,似矗立在懸崖邊上的巨人,俯瞰人間。

城門上燈火依舊,旌旗蔽空,隐隐瞧見有數名侍衛在城牆上巡邏,不見任何異樣。

這一場沉在水面下的厮殺,這是一場見不得光的生死博弈。

她渾身沾滿血腥,血跡似暈不開的濃墨嵌在那身曳撒,唯有一雙眼泛着雪色的光芒。

她貼着暗巷行至巷口陰影處,擡眸望向前方箭樓,藏在雲層後的月色,淺淺在箭樓上灑下一片薄霜。

面前一丈的位置便是高聳的城牆,此處離着城門口只有百丈距離,

屋舍巷口與城牆之間是一片寬闊的路面,橫跨過去,躍上城牆,便可聯系上王晖的人。

寂靜的夜裏,各色冰刃細微的響動伴随風聲灌入她耳郭。

四周布滿了暗樁。

須臾,一聲馬蹄響從身後巷子盡頭傳來,回眸,一人月色直裰如雪,高高坐在馬背上。

夜風掀起他衣擺,風華自染。

是謝堰。

容語一路厮殺,未曾快過謝堰的馬。

謝堰已在此處布下天羅地網,只等着将她擒獲。

巷口成喇叭形,謝堰立在最廣闊之處,俯瞰全局,容語站在陰暗的巷口,一身黑衣,如同潛伏在暗處的鷹。

四周奇異般靜谧無聲。

直到,容語将系在頭上的一塊黑色布巾給扔了出去。

布巾形狀四方,如同棋盤一般,以流箭般的速度朝謝堰方向揮去。

藏得最近的兩名侍衛滑步而出,擡劍一擋,那塊方布很詭異地繞着長劍滑了過去,繼續往前。

霎時,容語身如鬼魅欺身而上,雙劍再度在她手腕挽出兩朵銀色的劍花,朝最先沖上來的二人揮去。

前方的方巾依然如流水往謝堰方向湧去。

這一番試探,總共十八條身影悉數躍了出來。

有人無聲踩着屋頂,從容語後方包抄,有人躲在兩側屋檐朝容語揮射暗器。

另有七人形成一七星陣法,蓄勢待發,準備随時增援。

方巾最終被七星劍陣攔了下來。

這是二皇子府最頂尖的高手,江湖罕有敵手。

他們自信且張狂地等待容語自投羅網。

那清隽挺拔的男子,不知何時下了馬,立在七星陣陣眼之處,他瞳仁漆黑如淵,深不見底,仿佛任何光亮射進去都得不到反應。

刀光如水,一片又一片蓋過容語的周身。

容語卻如魚得水,身姿流暢且矯健地在侍衛之間穿梭。

這十八人,個人修為極高,且配合無間。

這般耗下去,她體力遲早耗盡,且接應不了朱承安。

“卿言,不到迫不得已,不要用它。”

“它浸潤過太多血光,為師不希望你背負血海刀山。”

“它是有靈氣的,用得不好,會噬主。”

那清瘦矍铄的中年男子,渾闊的眼永遠綴着幾分笑睨,又道,

“當然,生死存亡之際,毫不猶豫用它。”

十一把長劍一齊刺向容語,發出整齊劃一的铮鳴。

容語懸空而起,腳踩劍風正中的旋渦,被那股強大的罡氣逼得急退。

衆侍衛見狀,迅速抽身一同朝她蜂擁撲來。

巷口極窄,只容三人同行。

容語被逼退至巷口,靜靜擦去唇角的血漬,沉靜地看着如狼似虎襲來的黑衣侍衛。

侍衛首領帶着三人率先撲上來,淩厲的劍鋒從容語跟前一挑,劍光貼着她面門掃過,在她眼底漾出一片銀芒。

待他再要欺身逼近,刺向她脖頸時,身後傳來謝堰一聲號令,“留活口!”

容語聽到這三字,瑰豔一笑,她還從未被人逼到這個份上。

胸口驀然湧上一股強大的張力,雙劍自手腕脫手,被震開,跌在地上,發出一聲尖銳的脆響,碎成劍渣。

侍衛首領瞧見這一幕,心神一震。

自棄冰刃,她這是做什麽?

只見容語雙腳劃開成蹲式,白皙的雙手成太極往前橫掃,似将風引入袖內。

這一刻,她像是一人當關萬夫莫開的掃地僧,天地無數浪風彙聚在她周身。

瞬間,他聽到細微似破冰的聲音,從一點點到綿密如水灌入他耳簾。

他的心不可控制地猛跳,他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只見兩朵奇異的花心自容語袖中緩緩往外綻放。

對,是綻放。

銀色的花蕊如一雙銳利的蛇眼,帶着陰寒的氣息,一絲絲從中心往外卷開成花瓣,并在他瞳仁裏逐步放大,最後形成兩朵璀璨的蓮花,随着她雙袖無聲湧動,銀蓮似從洞穴深處緩緩竄出來的銀蛇,猛地一下朝他吐出蛇信子。

霎時,容語雙袖一抽,漫天的銀光如煙花在他瞳仁深處綻開。

他只覺腦海裏轟的一聲裂響。

還沒來得及挪步,那銀蛇突變銀龍,朝他一聲悲天的怒吼,龍頭以巨大的弧度,在半空一甩,帶着銳不可當的氣勢朝他襲來。

無限的恐懼在他心頭炸開,他幾乎是從肺腑深處發出一聲震天嘶吼。

“雙槍蓮花出手,不見血不收!”

“快,護送謝大人離開!”

“快啊!”

銀色的光刃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他什麽都聽不到,甚至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眼前被漫天的血霧給彌漫,閉上眼的前一瞬,他驀然想起了什麽。

那是一個流傳在北境的傳說。

二十年前,戎狄遭遇大旱,民不聊生,狄王夥同西域諸國整軍十萬鐵騎,兵臨蕭關。

彼時乾幀帝病危,朝局危若累卵。

驟聞邊關急訊,乾幀皇帝一口血噴出,幾乎瀕死。

而這個時候,那個曾經協助乾幀帝立下不世之功的軍師北鶴臨危受命,支身奔赴蕭關。

誰都不知道那場戰事發生了什麽,只知道蕭關淪落成修羅地獄,西域十萬鐵騎損失殆盡,戎狄引以為傲的皇家護衛隊也均喪生在北鶴之手,北鶴先生一戰,護衛了北境十四州上百萬百姓的安寧,也挽救了岌岌可危的大晉國朝。

等到朝廷派去的援軍趕到時,只看到硝煙彌漫,屍骨成山,便是那北鶴先生也無影無蹤。

有人說他已身隕,有人說他殺孽過多,歸隐江湖。

援軍打掃戰場時,尋到了一瀕死的戰士,那戰士臨終前告訴校尉,戎狄那一千皇家護衛隊均死于北鶴一人之手,北鶴先生用了什麽兵刃殺了這麽多頂尖高手?

雙槍蓮花!

誰也沒見過雙槍蓮花的風采。

今天他見到了...

随着他呵的一聲,他唇角咧出一絲釋然的笑,頭顱被那銀龍給一錘擊碎。

一團血霧炸開。

濃濃的黑雲沉沉壓了下來,銀龍昂起長長的脖頸,睜着它雪亮的眼,怒吼一聲,氣貫長虹朝餘下的侍衛撲去。

銀刃劃破一片血色,織出經天緯地的光芒,照亮天地。

一團又一團血霧在謝堰眼前炸開。

他幾乎釘在地上,渾身動彈不得。

那詭異的銀蓮,矯健猙獰,不可一世地主宰着這一片天地。

北鶴啊,她居然是北鶴的傳人。

什麽李四小姐,什麽東宮伴讀,只不過是狡兔三窟罷了。

原來,她是北鶴的嫡傳弟子。

那位名震四海,毀譽參半的軍師還活着嗎?

難怪她文武雙全,難怪她精通陣法,原來她是那不世出的天才的徒弟。

隔得太遠,他看不清那人眼底盛着什麽,只覺她似握着生殺予奪的閻羅,淡漠又悲憫地俯瞰這一切。

近了,又近了。

那雙槍蓮花時而妖豔如彼岸花,時而兇狠如猛獸。

“快,護送謝大人離開!”

一個又一個侍衛倒下,最後兩名侍衛猛地催動內力,将他往馬背一送,并以身為盾,擋在謝堰身前,疾步往後退去。

可惜還是晚了。

銀蓮如鎖鏈,一左一右揪住了他們,将二人活活絞死,下一瞬,又以勢不可擋的銳氣,徑直朝謝堰刺來。

謝堰的身影徐徐往後退去,在撞到馬背那一刻,銀蓮如吐信的蛇猛地竄到了他眼前。

它昂着頭,懸在他面前,無數銀片密密麻麻地閃動着,似蛇鱗發出璀璨的寒芒。

那一刻,他腦海一片空白。

沒有瀕死的絕望,也沒有大業未成的遺憾。

他神情平靜得過分。

只見那銀蛇朝他吐了吐寒芒,森然與他對視,片刻,一股綿勁的風掃他面門而過,那銀蓮如潮水般,嘩啦啦全部退了回去。

謝堰怔愣住,蒼穹在這一刻黑雲盡收,唯有一人,立在巷子深處,上攬天河,下踩塵土,暮風席卷起她的衣袍,她自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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