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太液池最南端有一碩大的湖泊,名南湖,五月初五,龍舟賽在此處如期舉行。

沿岸紮滿了橘色燈盞,香塵鋪路,十步一兵,五步一衛,守衛森嚴。北面紮了一五丈高的寬臺,成品字形,正中為皇帝皇後觀臺,左右分給了皇親國戚,其餘官吏散在沿岸觀賞。

今日端午,皇帝免了早朝,各處官員并女眷陸陸續續入宮來,到了巳時初刻,皇帝攜皇後出現在寬臺之上,同行的還有二皇子朱靖安與四皇子朱承安,五皇子朱佑安遠遠地辍在最後,今日佳節,皇帝特許他在宴席上露個面,朱佑安雖是裝扮一番,可形容明顯有幾分頹喪,比往日低調不少。

司禮監伴駕的是劉承恩與東廠提督徐越。

東宮伴駕的是劉吉。

皇帝落座後,掃了一眼朱承安,忽然問道,“容語呢?”

朱承安起身行了一禮,含笑道,“回父皇,表兄缺人手,将容語拉去充數。”

皇帝聞言嗤的一聲,威嚴的面容有一絲松動,正想說什麽,側眸看了一眼皇後,溫聲道,“連續三年,王桓都被朱赟那小子搶了先,今年看來是打算扳回一局。”

王皇後今日着裝樸素,一身藍地黃花的翟衣,發髻上只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即便如此,也難掩眉間的熾豔之色。

她目視前方,難得應了皇帝一句,“他自小争強好勝,碰上朱赟,也算是旗鼓相當,對了,臣妾還未謝陛下許他校尉之職,每每提讀書他便泛頭疼,那王晖又處處壓制他,如今總算是如了他的意。”

這大概是王皇後近十年來對皇帝說的最長的一句話,皇帝眼眸隐隐泛着些悸動,坐正了身子,望着前方湖面蓄勢待發的龍舟,“這麽多小子裏,就他一腔熱血,赤膽忠誠,朕最是喜歡。”

王皇後唇角微微一笑,目露恍惚,“是呀,臣妾也最喜他。”

皇帝不知想起什麽,臉色忽然一沉,變得很是難看。

劉承恩察覺,連忙岔開了話題,問朱靖安道,

“二殿下今日派了誰上場?”

朱靖安剛夠着脖子往底下瞅了一眼,聞言回過神來,“還能是誰,我的小舅子霍玉,他喊上了張閣老家的張紹,兩人信誓旦旦要給我拔頭籌....”朱靖安說到這裏露出一臉擔憂,“我看王桓今年準備充分,怕是輪不到他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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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恩笑吟吟道,“原來是大理寺卿家的霍公子,霍二公子曾經跟着陳都督在江南待了兩年,練就了一身水上功夫,今日定不會落下乘。”

朱靖安的舅舅陳珞時任兩江總督,總領大江防務,麾下握着大晉實力最為雄厚的水師。

朱靖安感恩地看了一眼劉承恩,又往皇帝方向瞥了一下,笑着稱是,“借公公吉言。”

如今五軍都督府左都督空缺,朱靖安有意讓舅舅調回京城接任此職,其麾下的幕僚折子都遞上去了,可惜石沉大海。

見皇帝目視前方,不接這茬,朱靖安不敢繼續這個話題。

回眸注意到朱承安眉目如玉,似在尋思,他揚聲喚道,“四弟,你的人借給了王桓,你今日不參加比賽嗎?”

這時,皇帝與皇後也同時朝朱承安看來,

朱承安溫潤一笑,“我東宮哪能抽出這麽多精銳人手。”

朱靖安哈哈一笑,“你是去年輸怕了。”

皇帝在這時接過話,“王桓贏了,你臉上也有光。”

朱承安受寵若驚地起身施禮,“父皇明鑒。”

底下各隊龍舟已準備就緒,每一艘龍舟有一面專屬的旗幟,各隊派了小厮前去看臺女眷處讨要彩頭,就屬王桓與朱赟嚷的最嚣張。

可惜論人氣,朱赟比不上王桓,王桓的人很快擡了一簍子彩頭回來,王桓踩在船頭,指着簍子振袖道,

“弟兄們,瞧見姑娘們的興致沒,贏了的話,彩頭就是你們的了!”

朱赟的人只擡了半簍子回來,他實在看不慣王桓嚣張的模樣,“你那算什麽,要是謝堰上場,輪得到你?罷了,這些彩頭權當是你替我收的。”

比試規矩,輸的那些隊伍彩頭都要交出來。

王桓悶出一聲笑,“你現在就把謝堰招呼來,我今年有卿言兄,我就不信比不過你們!”

提起容語,朱赟越發不解氣,掄起袖子就罵,“要不是你捷足先登,容語能幫你?論交情,我們倆在你之上。”

“喂喂喂,你們倆能不能別吵了。”張紹頭疼地勸架,“比試要開始了。”

王桓二人這才收住嘴,往船頭一坐,蓄勢待發。

須臾,鑼鼓聲響,五艘龍舟如離箭般往前方疾馳而去。

起先各隊還算規矩,到了湖中央,有些船只快要撞到一處,雙方難免動了些手腳。

王桓這一支,由容語坐鎮船尾,她功夫高,又通習水性,雙手快如螺槳,排在最前。緊随其後的是霍玉與張紹,霍玉在尾,張紹在首。

霍玉一雙鷹眼緊盯着容語,操縱着船頭往容語的方向撞去。

龍舟乘風破浪,濺起一大片水花。

容語察覺到身後有一股綿密的濕風襲來,她側眸瞥了一眼,正待出手,側前一片水花被撩起,一道爽朗的嗓音傳來,

“卿言讓開,我來!”

只見王桓擡漿往前一撩,帶起一片水幕,水幕如箭雨,正中霍玉面門,與此同時,他再往前一送,木漿直抵霍玉船頭,将他船頭給抵開,王桓也被那巨大的推力給震得往後一退,他身影撞在船首的旗杆上,借力往前挺直身子。

那頭霍玉的船只雖被撞開,他整個人卻如豹子似的朝王桓罩來。

王桓立即蹬腿一躍,沿着旗杆往上掠去,霍玉雙腳橫踩旗杆,身形如風,一路往上追,迫得王桓幾無遁處。

“好俊的功夫!”

“好!”

看臺上的皇帝與幾位皇子均站起了身來。

朱靖安連忙與皇帝介紹道,“父皇,這霍玉與王桓一般,不愛讀書,有一回兒臣舅舅那邊空缺了一個軍職,他便入了軍籍。”大晉軍職為世襲,名額也是限定的。

“今日他與王桓,想是要比個高低來。”

皇帝看到朝廷人才輩出,滿意道,“不錯,朕先前是小瞧了他!”

那頭王桓被霍玉逼到絕路,腳尖點在旗杆頂端,一面借力往上一躍,一面将旗杆往下一踩,霍玉腳一滑,差點跌下。

王桓身子落下,雙腿如旋風朝霍玉腿部踢去,瞬間變被動為主動。

那霍玉被他逼得十分狼狽,忍着被他踩一腳的痛楚,借力往前橫飛,退回自家的船只。

“好!”看臺上響起一片喝彩聲。

霍玉并不服氣,鷹目如隼,将船只旗杆一抽,朝王桓射來。

王桓近來習偃月刀有了一定進益,也順手拔起旗杆往前一擋,他大開大合,揮杆如刀,一片又一片的水花往霍玉招架而去,遠遠望去,只當是有人挂起了水簾,而簾後有兩道身影來回膠着。

趁着霍玉揮來旗杆時,王桓一手拽住霍玉的杆,側身往前滑去,在他即将滑出船只時,雙腳驀地往對方船沿一蹬,雙腿騰空,往霍玉胸前一踩,将他徑直蹬去了水面。

“贏咯!”王桓一隊歡呼喝彩。

容語看完這一場比試,驚訝地鼓了鼓掌,“王兄,你功夫大有長進。”

“哈哈哈,總不能讓卿言你白給我喂這麽久的招!”

只是,待他回眸,卻見那朱赟早已坐在終點處的木臺上,優哉游哉朝大家揮手,

“承讓了....”

王桓咬牙,把旗杆往船頭一插,“他奶奶的,又被他鑽了空子!”

其他數支隊伍悉數回到岸邊,朱赟滿臉惋惜地走過來拍了拍王桓的肩,“王桓哪王桓,你什麽時候能不逞一時意氣,也就不會輸了...”

“你個人要贏,隊伍也要贏呀。”

王桓眼睜睜看着彩頭被朱赟收走,氣得頭頂冒青煙。

容語卻把朱赟這句話聽去了心裏。

不得不說,朱赟這個人,看着樣樣不行,偏偏哪的好處都有他一份,他總是擅長伺機而動,達到自己的目标。

即便是不起眼的一次比試,結果也無關緊要,他卻比得很認真,連續四年拔得頭籌。

此人咋咋呼呼,卻目光如炬。

容語重新審視了一番朱赟,也跟着拍了拍王桓的肩,

“小王爺說的沒錯。”

王桓摸了摸後腦勺。

不知是誰起意,回想當年皇帝帶領水兵在岳州一戰,彼時左都禦史李蔚光是帳下軍師,湖湘蠻軍占據地利,負隅頑抗,李蔚光使得一出水門陣,引蠻軍出戰,最終将對方精銳聚而殲之。

往事歷歷在目,年邁的皇帝已許久不曾舞刀弄劍,一時興起,便拔了侍衛的刀,喊上李蔚光等老臣,一道與他登舟,笑談過去的風光偉績。

正中的看臺上,只剩下一襲宮裝的皇後與兩名宮婢。

昳麗的天光下,王皇後面容一點瑕疵也無,她目色怔然望着湖面那艘華舟,明明隔得遠,那個人的身影卻還是一瞬間撞入她的眼簾。

她的少年哪,已早生華發。

曾經的璀璨浮華,被時光的車輪碾過後,只剩下斑駁不堪,而偏偏,她清晰地記得,他在她心上刻下的濃墨重彩的每一筆。

驟然,座下似有什麽東西一響,緊接着腳下一空,她随同那把鳳椅,齊齊往後栽去。

“啊....”

兩名宮婢的尖叫聲,似劃開波瀾的漿,瞬間驚起千層浪。

李蔚光心靈感應,回眸那一瞬間,一道藍紫的蝶影,從他瞳仁裏劃過,更似從他生命裏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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