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個玉佩我不想還……”少女下意識搖頭道。
三歲那年,父親拉着她的手告訴她,她要跟人定親了,不是雲州城四大世家之首的任何一家,而是一個姑姑領回來的表哥,生父不詳,随母姓。
她心有不願,卻架不住家裏人的逼迫,直到強大的姑姑渡劫失敗溘然長逝,這場婚事才有了轉機。
那枚镌刻着血玉麒麟的玉佩,從定親之初,就一直戴在她脖子處,玉質冰冷,握在手裏冬暖夏涼。大雪紛飛的寒天,她也只需身穿一襲單薄的輕紗在外行走。
她早已将玉佩視為自己的所有物,種種便利她更是早已習以為常,怎麽願意交還。更何況……她冥冥之中還有一種朦朦胧胧的感覺,仿佛這枚玉佩還有其他特殊之處。
虞驚寒察覺到了目光,他望了過去,虞飛雪下意識轉開了。
少年低眉斂目,藏在眉骨陰影處的眼冷漠,仿佛一團溶于深潭的墨,慢慢的結成了冰。
那一番話他聽到了,什麽我輩修士不該受世俗婚姻捆綁,感情是兩情相悅,分明是想悔婚。
悔婚也好,他不在乎,虞府上下卻不願意歸還母親遺物包括那枚血玉。
他永遠記得母親臨終前虞家人的嘴臉,“狠心?我的好外甥,你的母親一直以來吃穿用度都靠家族供養,交換的條件是如果裴玄攻打修真界,她會以一己之力護住虞家,可裴玄不是沒來麽?虞家也不需要她保護。”
“她有心魔,渡劫敗了,與我們何幹?”
“是,她還沒隕落只是生命垂危,沒錯,虞家也有無數天材地寶,可一個氣血衰敗、将死之人,何須那麽多靈藥續命?家裏還供奉着四位元嬰期大能,你問他們願不願意摳出供奉,給你母親治病?”
母親一去世,虞家人原形畢露,他一朝跌入塵埃,受盡長輩冷眼、奴仆欺壓和暗地裏數不盡的磋磨,他無法辟谷,連吃飯都時常有一頓沒一頓。
虞驚寒始終不明白,他跟虞飛雪兩人有四分之一的血緣關系,同樣都是虞家人。仙門世家最是弱肉強食,明明虞飛雪資質不如他,兩人地位卻天差地別。
高高在上的虞飛雪什麽都有,他除了母親生前留下的那枚血玉,他什麽都沒有。
春天的雨水冰涼,落在他眉間,順着高挺的鼻梁滑下,衣衫單薄早已濕透了,虞驚寒臉色蒼白,幾乎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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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溫暖的亭子裏,少女頓了頓,似乎生怕他糾纏,步履慌張地從欄杆邊走開了。
侍女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表少爺,又看了一下小臉緊繃明顯有些心煩意亂的小姐,鼓起勇氣求情:“小姐,只是一枚玉佩而已,少爺他都跪了一日了,這春寒料峭,恐怕會跪出病。”
虞飛雪搖搖頭,聲音輕柔:“我輩修士哪有那般體弱,他以前不是沒跪過,他哪一次犯錯,父親沒有罰他?他應該早習慣了……”
可那是老爺故意罰他的呀!
侍女是新來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大小姐實力連練氣都沒有,虞府上下視她為掌上明珠,給予她衆星捧月的待遇。表少爺很争氣,為了不再受饑餓之苦,在沒有天材地寶、沒有元嬰期大能的指點下,一個人獨自晉升了練氣,消息一傳開,虞府上下卻如死亡一般沉默,虞老爺更是被激怒般,讓對方跪了三天三夜,不給一口米糧。
侍女想了想,換了一個角度以情動人:“小姐,你們是表兄妹呀,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忍心他一直跪下去嗎?”
“我是不忍心。”虞飛雪又道:“可叫他起來,父親會不高興的。”少女沒有說出口的是,她也不想讓他起來。
她腦海裏一些想法還朦朦胧胧,可她很有自己想法。
正如她行走在雲州城街市上接觸的那些凡人,如果她給一個好臉色,對方就會順勢而上,令她心生不悅。所以她也擔心……如果讓虞驚寒起身別跪了,對方順勢要求歸還母親遺物,那她是給還是不給呢?
少年越來越冷,低垂的眼睫沾了無數雨珠。
他整個人成了一座雕像,落滿了雨水,春寒之氣似乎侵占了他的五髒六腑,每一根手指、每一根肋骨,以至于他面容透出一絲慘白,有幾分驚心動魄。
某個顏控崽崽很沒出息地看愣了,忙不疊地跑過去。
觸目所及之處皆是水,冷到極致連感官都麻痹了,他仿佛脫離了自身,忘卻了一切,他眼中無神,心中魔障瘋長,一股奔騰不息的怨恨悄然滋生。
“殺了他們……殺了……孤兒寡母本就弱勢,他們還想把你趕出虞家,将你母親的東西占為己有……”
就在這時,淅淅瀝瀝的雨水被擋住了,是一把傘,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孩童的輪廓。
許多年後,虞驚寒依然清楚記得這一幕。
一個年幼的小孩蹲在身邊,雪白衣袍纖塵不染,給他撐着傘,清清脆脆的嗓音道:“哥哥你跪在這裏幹什麽啊?”
一句話驚醒了他,滿目雨水中,那小孩皮膚極白,渾身散發着盈盈的曦光,仿佛九天降下的仙童。那雙烏黑晶瑩的眼珠,湊近瞅着他,摻雜了真情實意的好奇和關心。
小孩子是有天然優勢的,葉清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眼睛極大,當他的小臉埋在毛茸茸的雪白狐裘中,再歪着腦袋,用烏溜溜眼瞳看人時,除了鐵石心腸的狠人,幾乎沒有人能拒絕。
“我在讨要一個本屬于我的東西……”
虞驚寒微斂眼睛,口氣淡淡,他的手在地上,幾乎可以摳出地磚。
葉清瞪大了眼睛,他不是很明白,這麽好看又帥氣的哥哥,讨要東西為什麽要用這麽卑微的方式,這雨水好冷的!
唐希對小寶寶釋放善意沒什麽意見。
當他看清虞驚寒的臉後,卻一瞬間臉色大變,大喊道:“清清,你快離他遠一點!”
葉清:“?”
唐希也沒想到。
這個雨中形容狼狽、幾乎随時要倒下去的少年,居然是虞驚寒!
“清清,你知道哥哥是未來隕落的修士,對修真界許多大大小小的事都一清二楚如數家珍。這個少年名叫虞驚寒,在未來可是一個腥風血雨的人物!”唐希說話噼裏啪啦,如竹筒倒豆子。
腥、腥風血雨?
小寶寶吓了一跳,軟軟的手差點捏不住傘。
以為把孩子吓壞了,唐希放柔了聲音,“你別怕,咱們回家就好了。根據仙史記載,虞驚寒此人天生劍骨,資質超凡,是萬年難得一遇的人物。不過,這是他的未來,他如今還是虞府受盡冷眼的表少爺,沒什麽了不起,你不用放在心上。”
沒錯,這一年虞驚寒還在虞府受折磨,修為僅是煉氣,更沒有凝練出無情無欲、暴戾狠絕的威壓。
唐希也承認,少年這一刻跪在雨中,形容凄苦、清冷。從外表看,完全看不出他以後會成為那樣殺伐果斷的人物。
葉清點頭:“噢噢噢!”好厲害的樣子。
養崽三年,知崽心聲。
唐希不贊同道:“清清,你別心疼他,你別看他外表風光霁月,實際上他是仙門女修與魔修結合之子,父母二人無仙契茍合還生下了他,為世家大族所不恥。他體內流有一半以上的魔血,虞家人心知肚明,才會虐待他。”
未來九州毀滅,很多幸存者修士複盤過去的記憶片段時,驚訝地發現,畸形童年對一名修士的影響巨大。
正是虞驚寒前半生因血脈不純而飽受欺淩,養成了他孤僻冷漠、獨來獨往的性格。他性格天生不讨喜,拜入宗門後也飽受同門嫉妒排擠,後來他才壓制不住魔氣,直接堕了魔,成為第二個裴玄。
“我猜這個時間點,他應該要被退婚了吧,他第一次魔氣馬上要失控爆發了,聽說他第一次魔氣失控,重傷了整整一條街的人,你快點離他遠一點!!!”
唐希心情慌亂,催促葉清快點離開這個未來的魔頭。這條街範圍那麽大,不就包括了葉清嗎?
虞府行事不太仁義,可他畢竟立場站在仙門這裏,天生對魔血沒好感。
當然了,清清除外。
殊不知,人類幼崽聽完這一番話,比起恐懼,腦海裏噼裏啪啦,率先閃過的是幾個關鍵詞,“資質超凡、前半生被虐待、被退婚、我命由我不由天”——這、這不是起點退婚流男主标配嗎!
他的小拳頭下意識攥住了,眼裏閃動着八卦興奮的光,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年。
虞驚寒依然跪着,一雙眼平靜淡漠,仿佛沒看到孩子的傘歪了一半,那個興奮的呼吸聲。
他相信了自己的特殊之處。
因為這一人一魂,在他眼中暴露無遺,包括他們一字一句的對話……魔修血脈一出,他立刻相信了。
沒有人比身處虞府漩渦中的自己,更能鮮明感受到虞家對他的态度。對母親随意貶低呵斥,對年幼的他苛責、虐待,明明看不起他,态度又充滿忌憚。那所謂的定親,既是一場施舍,更像是拖住他、控制他的手段。
他剛剛不受控制的殺戮感,原來是魔氣。
少年掌心緊握成拳,眼睫微垂,遮住了墨瞳裏明明滅滅的暗芒,有一縷不易察覺的紅,蘊藏在他的眼底,更襯眉目烏黑。
他保持先前姿勢,沒有露出半點端倪。
唐希還在道:“魔氣失控,釋放力量之大,非尋常肉身能抵擋,你只是一個普通幼崽,還不快跑!”
這該死的魔頭,給我離修真界的未來遠一點!
葉清很聽話,噠着小腳剛想跑。
比他動作更快的是一個人,少年仿佛支撐不住了,雙眼閉阖,重重倒在了水泊之中,濺起了一灘水。
潑濕了身邊幼崽的雪白狐裘下擺,弄髒了對方白淨的小臉,更弄懵了對方。
葉清本來想跑,見狀神情迷茫又困惑,下意識停下了。
“唐希哥哥,這個哥哥暈倒了,他沒有魔力失控啊!”
“等等,這怎麽回事?”唐希也懵了,俊雅面容充滿茫然。按照時間線,這個少年應該魔氣爆發,先是外表發生變化,眼睛猩紅,随後實力大增。
虞府一個下人過來落井下石,正好撞上了血口,随後是好心的侍女、一條街路過的凡人。這件事在雲州城鬧得很大,虞驚寒才被歸元宗拒絕,資質根骨再好卻泯滅人性之徒,歸元宗是不會吸納的。
仙門第一大宗進不去,虞驚寒只能進入不入流又充滿陰謀傾軋的小宗門,從此步入歧途……
可如今什麽都沒發生,對方看上去很正常。
少年一身粗布麻衣,昏倒在地上,徹底暴露出了額發下的五官,俊臉瘦削,嘴唇烏青,皮膚透明得接近慘白,一動不動仿佛快失去生命跡象。
唐希也沒感應到一絲魔氣,這完全不對勁!
等等,容他冷靜思索一番。
“他看上去好可憐,身體也好冰哦。”葉清蹲下身,憐香惜玉之心大起,暗自下了決心,“我們把他帶回家,找一名醫修救治吧。”
吭哧吭哧,他把未來的仙君拖回了家。
不可以!這個少年可是性情孤僻恣睢的恐怖人物,崽崽你都三歲半了,怎麽能任由美色沖昏你的頭腦!
唐希張嘴就想反對,轉念想到家裏那一堆恐怖人物,立刻把阻止聲咽了下去,拖吧拖吧,家裏更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