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燕赤離不僅沒有笑,他還低頭撫摸了一下心髒,鬼是沒有心髒的,唯有執念和心魔。

他重活了一遭,眼前這個人就是他的執念。

燕赤離陷入了回憶。

曾經他是一個冷血無情、殺修士如麻的魔頭,父親把他丢入海作深淵樓。魔域只尊強者,管不住下半身的魔尊,懶得教導子女,便把一百多個子女丢入魔樓,讓他們自相殘殺,爬出十八層的那個最強者,欽點為太子。

諷刺的是,寂淵一百多個子女,對他沒有任何一點孝心,只想要權勢。

作為一個瘋子,燕赤離在地獄中掙紮了千年,将兄弟姐妹一一煉化,爬出來後,他望着魔域上空純淨湛藍的天幕,呼吸到了自由,冷冷一笑,他贏了。

只有一個少年路過,懷裏抱着一只鳥,用憐香惜玉的口吻,說:“這個哥哥好可憐哦。”

少年有着一雙比天幕更澄澈的眼睛,眼眸微微一彎像極了月牙,充滿了親和力。

永凍荒原終年白雪覆蓋,雪光照在對方身上,顯出一股空靈聖潔,好像他不屬于鮮血染紅的魔域,屬于更加遼闊悠遠的天空。

那時燕赤離還不知道,這是葉清,裴玄捧在手心裏的獨子,他很弱小,魔域人人卻都不敢冒犯。

他也不知道,葉清用“這個哥哥好可憐”憐惜過多少貌美如花的人。

當時的他嗤之以鼻。

直到他戰敗裴玄之手,如一只差點魂飛魄散的鬼,氣息奄奄、臉色慘白地被鎖在誅魔臺,全身十二根鐵鏈,鎖住他的全身。

另有一把劍,刺穿了他的琵琶骨,封住了他的修為。

裴玄對他如此狠絕,燕赤離視這一切為恥辱,卻一點也不恨,成王敗寇,失敗者本就這麽凄慘。

易地而處,他對裴玄只會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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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他吧。”裴玄道。

勝者對敗者下達宣判。

燕赤離以為自己将命喪黃泉,來世再做一只自由的惡鬼,那個少年走了出來,他說:“爹,我憐惜這個哥哥,你不要殺他好嗎?”

裴玄是堕仙,即使身處魔域,一直保留着烏發藍衣的打扮,如遠山冰雪般寂然高華,他高高在上,不屑與尋常妖魔同流合污。

如果不是周身蔓延着那股血色殺意,比起一統魔域的君主,他更像一名令人心折的仙君。

可出乎燕赤離的意料。

那個少年坐在魔域之主的寶座上,撒嬌般的輕輕一句話,裴玄的殺意蕩然無存,也定下了他的命運。

魔域的風沙很大,可以吹垮無數修士嬌嫩的皮膚,少年唇角含笑地朝他走來,一雙眼眸似乎蘊含着滿天星河,眼神極為幹淨。

少年命小鬼,為他治療傷病,為他換衣蓋被,幾乎天天來看他。

那是天狩十六年,對方還沒死,還活蹦亂跳着,看上去極為礙眼。

明明對方眼神那麽坦蕩,燕赤離依然不吝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他,他嗬嗬地笑了起來,聲音如破洞般沙啞難聽。

這是正常的,從來沒有人誇過鬼的聲音好聽,倒是有鬼哭狼嚎的說法。再加上他嗓子破了,無法發出悅耳的聲音。

“是你爹讓你來招降叛鬼?你讓他死了這顆心吧,我不會給他賣命的。”他身負鐵鏈,形銷骨立,實在沒有什麽力氣,只能在語氣上極盡嘲諷。

他性格乖張,從沒給過好臉色。

誰料少年言笑晏晏,絲毫不在意,每天都來給他療傷送飯。

他腿斷了,天天飽受寒毒之痛。他咬着牙忍受,自以為沒表現出來,少年卻心細如發,翌日一張溫暖的虎皮,就蓋在他血跡斑斑的腿上。

他認得這張虎皮。

出自九階妖獸,是魔君裴玄的寶座墊子,此刻就像小兒玩膩的玩具一般,毫不吝惜地出現在他面前。

“多管閑事。”

怎麽會有人好心憐惜一只鬼呢?

他意識到了,少年對他有優待。

“你若心疼我,不如放了我。”察覺到少年喜歡他,燕赤離身為一只高修為的妖鬼,他語氣溫柔,釋放出靡靡蠱惑之音。

少年搖頭:“不可以。”

“你放不放?你才煉氣期,弱得要死,你信不信,我一只手就能弄死你。”話音剛落,溫度驟降至零下,燕赤離張開五指,假意想掐死他。

少年吓得癟嘴:“鬼哥哥你好兇哦。”

卻還是沒有答應,看來他瞧着軟乎,實際上一點也不笨。

燕赤離氣得半死,只能再度被十二條鐵鏈捆綁,不得自由。

話雖如此,他依然存活了一條命,并在少年的照顧下,養好了身體。極好的療傷聖藥,天南地北、上窮碧落下黃泉都難尋,少年的儲物袋裏卻應有盡有。

‘裴玄太寵他了,讓他根本不知道東西價值。養孩子這樣是不對的。’燕赤離心裏道,他冷眼旁觀着,魔君的子嗣不該被培養得這般天真善良,應該是什麽樣他也說不出來——也許應該像寂淵魔尊的理念,把孩子都丢入海作深淵樓,生性最殘酷最強大的那個人才是贏家。

而魔域的未來,應該是殺光人類,殺光修士,攻占修真界,而不是現在兩界太平,彼此河水不犯井水。

這條殘酷的競争法則,天道本就默許了。

雖然他也認為,如果把體質較弱的少年丢入海作深淵樓,搞不好活不過一天,還是不要那麽做了。

他身體雖好了,嗓子一直沒好。

裴玄那柄劍,刺穿他的琵琶骨時,也割破了他的喉嚨,以至于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含着玻璃碴一般,忍受千刀萬剮。

就算如此。

燕赤離還是每天,忍着劇痛,懷着三分漫不經心,三分嘲笑,三分嫌棄外加一分期待的心情,去嘲諷對方幾句。事後想起來,他只是太寂寞了,想跟對方說說話。

“你說……裴玄之子,看上我什麽了?”有一日,他終于按捺不住這個疑惑,掐着一只送飯鬼仆的脖子,惡狠狠地問道。

他修為被封,威壓還在。

鬼仆吓壞了,膝蓋一軟直接跪地,他戰戰兢兢回答:“因為太子您有一張貌美如花的臉啊。”

一張貌美如花的臉?

燕赤離頭腦猛地一片空白,似乎完全沒想過這個答案。

他從鬼仆驚懼的瞳孔裏清楚照見了自己的樣子——披頭散發,臉色慘白,唯有遺傳自母親的俊美,讓他有一席之地。

始于皮囊,這是多麽膚淺的喜歡好感啊!

燕赤離有些憤怒,可是第二天,他就讓小鬼給他洗了頭發,一改蓬頭垢面,還把頭發紮了起來。

明明這樣做了,第二天見面,看到對方又如往常一般在他面前活蹦亂跳,燕赤離又忍不住攻擊他:“你真是膚淺。”

少年委屈屈。

他說活着一生,他就喜歡俊男美女嘛!

連他身邊作為護衛的魔修,都一個賽一個的容貌出衆,他天天看着,心情就很好。燕赤離被這理所當然的話氣到了。

忍不住又攻擊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想也不要想!”他一生傲慢驕縱,讓他妥協于人,絕對不可能!

少年委屈:“我什麽也沒想。”

他委屈極了,跟身邊的魔修護衛,抱了一下貼貼。一只不知哪裏來的孔雀,羽毛華光溢彩,停留在少年肩膀,似乎想扇出言不遜的燕赤離一巴掌,可惜沒得逞。

燕赤離自己都沒發覺,從此他看向少年身邊護衛的眼神,變得陰冷,嫉妒的神情令人毛骨悚然……

時間轉眼天狩十九年,對很多修士而言,就一個閉關的時間。

修真界掀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

原因很簡單,少年死了。

被一柄上古神兵穿腹而過,身下蔓延出無數鮮血。

燕赤離心髒顫抖,他被親手刺穿琵琶骨過,清楚知道那是什麽樣的疼痛,他一個大乘期鬼修都受不了,何況少年只比凡人強上一點,一定是在劇烈的疼痛中死去的。

看着少年凄慘的死相,他一夜白發,眼若無盡深淵。白發紅眼的他,更像一只厲鬼了。

修真界內,仙門道州一片動亂,“才太平多少日子,又要仙魔混戰了?”

“沒有辦法,裴玄他瘋了,三萬萬妖魔後日就要攻上修真界,上古預言果真沒有出錯,滅世之災真的來了。”

“天要亡神州大陸啊!”

荒蕪的魔域裏,則是一片死寂。

他眼裏的陰霾恨意幾乎滿溢,“我要随軍出征。”修真界算什麽,他要點燃這滅世戰場的一把火,令所到之處鬼哭狼嚎。

無數魔兵紛紛請纓。

燕赤離才知道,葉清之于整個魔域,乃至修真界,都很重要。

戰場上,萬千白骨堆積成山,修士身死魂消,化為天邊一道流星,那一日人間星辰浩瀚,下起了極美的流星雨。

不久神州大陸流血漂橹,人間瘟疫橫行,世界是真的毀滅了。

……

記憶漸漸褪去,滄海桑田變幻,少年溫柔和善的面容也逐漸模糊了,變成這個三歲多的奶娃娃。

未來風姿毓秀的少年,如今只是玉雪可愛的一團,那般軟白脆弱。

燕赤離不會笑他,只會認定天道仁慈,重新開啓了一場命運。他希望重來一次,少年還是那個游走在兩界,快快活活、無憂無慮的小仙君。

地宮之中,衆人面色凝重,還在出謀劃策。

“大家想想辦法,遇到厲鬼怎麽辦?是否有什麽法器?”景乾愁眉苦臉,這情況太明顯了,他們誤入了魔尊的墳墓宮殿,三個師兄弟撈不着,自己的命倒快搭進去了。

能結束魔域混亂,嶄露頭角的鬼太子,明顯不是一般厲鬼。

如果沒有法器,他們怎麽能逃出去。

別無辦法,景乾掏出一沓驅鬼符,每個人分發了兩張,他語氣沉重:“各位師弟妹拿着吧,我修為有限,也不曾買過上好的朱砂,繪制的驅鬼符只能驅小鬼,遇上鬼太子那種人物就沒轍了,大家符咒一貼,立刻逃,不要回頭。”

這一番話好似生離死別。

衆人拿了符紙,沉默不語。

葉清也趕緊拿了兩張,像貼暖寶寶一樣,一張貼在自己胳肢窩下,一張貼在軟軟的腹部上,否則他這個小寶寶逃又逃不過,很沒有安全感的!

一聽到驅鬼的法器。

秦巡倒是心頭一動,知道這是他大顯神威的時刻了。因為這種道具他還真有,是他從一處洞天福地找到的,能驅散築基以下的厲鬼。

玉佩老者也催促他:“快把東西拿出來,順利奪取帶隊權。”

別看在場這些人,不是築基就是煉氣,他們未來可都是能抵禦裴玄的中堅力量,秦巡能在同齡中奪得領袖一角,未來就有一份助力!

“好!”秦巡剛想拿出來,轉念一想,大家都讨厭殷渺渺,他擔心拿出這個法器,景乾師兄也許會讓他先把殷渺渺超度了。

這一想,他便猶豫了。

玉佩老者:“你怎麽不動作?”

秦巡知道自己不能把真實理由說出來,于是他謊稱道:“還不是最好的時機,等厲鬼真的沖出來了,我再祭出法器,救師弟妹于危難之間,也許效果更好,還能添上幾筆救命之恩。”

修真界最重因果,為了道心堅韌,救人一命除了要感激,還要報恩還恩,否則會衍生出心魔,于修行有礙。

“善。”玉佩老者一聽也點頭。

這時候,葉清一聽法器,清秀的小眉頭猛地皺起,他想起,自己好像也有一個很強大的法器!

于是他說:“哥哥我有法器!”

他從儲物袋裏把東西掏了出來。

他從雲州城集市買來的,不是籮筐,是跟籮筐配套售賣的捆仙繩。

籮筐能瞬間守株待鳥,讓白澤之地二三十只仙禽鳥獸,朝他自投羅網。人類幼崽怎麽想都覺得,籮筐已經證明了威力強大,那捆仙繩一定也很強!

那個叫賀蘭敘青年哥哥的原話是,“……小弟弟啊,你看我左手這捆繩子,這是捆仙繩。捆仙繩一祭出,無論是妖獸還是魔修,通通都無法逃離枷鎖,心甘情願被你俘虜。”

厲鬼就屬于魔修。

聽聽這道具描述。

神器!

這絕對是法器中的神器!

“什麽法器,讓我看看?”景乾大喜過望,連忙撥開人群湊過來看。

葉清:“這是捆仙繩,賀蘭敘哥哥賣我的。”

景乾拿起來仔細端詳,看清楚後,他陷入了一陣長長久久的沉默,抹了一把臉,嗓音艱澀道:“清清啊,崽崽啊,你不要沖動,遇到鬼,你還是躲我身後吧。”

什麽捆仙繩,這就是一條普通麻繩細線,提取的還是凡間最普通麻類植物的根莖,一點靈氣都沒有。

這個法器難道不強大嗎?

葉清困惑地偏了偏腦袋,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握緊小拳頭,大聲“嗯”了一聲,保證自己不會沖動的!

離他三米遠的地方,歸元宗弟子壓低了聲音,衆人紛紛發自內心地譴責:“賀蘭師兄太過分了,怎麽能騙小孩呢!”、“原來師兄在雲州城就是這樣經商的,難怪能積攢十多萬靈石……”、“可是連小孩子都騙,也太丢我們歸元宗的臉了!”

人類幼崽越天真可愛,分享寶貝的心越熱情真誠,越顯得欺騙小孩的賀蘭敘大逆不道!為了維護師門顏面,一邊也是守護人類幼崽的天真,歸元宗弟子沒有把事實說出來。

什麽法器!怎麽可能有人比他更特殊,擁有驅鬼的法器?

秦巡不太信,可一顆心還是随着人類幼崽的話,高高吊到了嗓子眼,一看清那繩子,他當場洩氣,控制不住地用手掩面,害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當衆笑出聲。

一捆麻繩。

還說是什麽捆仙繩,笑死人了。

半個時辰後,他:???這什麽法器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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