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葉清沒回來時,一個屋檐下常常充滿刀光劍影、劍拔弩張的氣勢,屋舍家具壽命極短,表面常常隐約可見幾道裂痕。

每一次小孩子跑回來了,這股氣勢便消散了。

面對人類幼崽的關心,樓绮年本來心情不悅,不知不覺就被安撫了。

誰讓葉清像一團棉花糖,說話軟乎乎嫩乎乎,态度也好,一雙烏黑剔透的眼睛,像清泉裏的石子一般漂亮,再加上關心你時,滿心滿眼都是你,讓人一點脾氣都沒有。

小孩子全身上下也都很軟。

随着天氣越來越熱,大妖脾氣與日俱增,濃烈威壓盤踞在整座後山,幾乎是一點火星子便能點燃,樓绮年之前發過一次火。

畢竟是一只活了三萬年的孔雀,全羽族裏最驕縱任性的性格,稍有不快就喜歡順從心意。

葉清一個不察就撞上了槍口,鳥族最無法忍受的痛苦時期。

大妖那只手強健有力,三歲小孩就像一只小貓咪被揪住了後頸皮,輕而易舉地被他拎了起來。樓绮年眼睛眯起一條縫,語氣幽幽,剛想訓斥他。

偏偏葉清性子溫軟,他不知道大哥哥為什麽發脾氣,不過他眼睛一眨,主動乖乖認錯:“對不起哥哥~”

話音落地,小孩子身手像小猴子一般靈巧,巴着樓绮年的手爬了上來。

樓绮年大吃一驚,感覺自己手臂上多了一個黏糊糊的雪團。他心情不好,想把人甩下去,可這塊雪團會動,很快他的臂彎裏多出一個小娃娃,對方縮在他懷裏不動,熟練地跟他抱抱,仰着人看的模樣乖乖巧巧。

大妖啞口無言,無語凝噎,所有的火氣瞬間蕩然無存。

之後他心情再不爽利,也沒有發過脾氣。誰讓這三歲小孩長得可愛,還有一種讓人無法發火的本事。

包括現在。

樓绮年被熱得受不了,一張華貴耀眼臉龐,容色憔悴,可他發現,自己一喚,小孩子立刻就過來,對他噓寒問暖,關心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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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幼崽這一輕微舉動,是一股恰到好處的及時雪,火山不噴發了。

大妖神色恹恹的臉上,升起一抹高興寬慰。

燕赤離走進屋舍,他眯起一雙眼,冷冷地笑了一聲:“無病呻吟。”

他一臉不屑。

同樣都是大乘期修士,樓绮年這一點點小症狀就這樣折騰人,不是無病呻吟,就是故意的。燕赤離回憶上輩子,他落敗裴玄後,被困誅魔臺,周身十二根鐵鏈鎖住他全身,讓他不得自由。

葉清很關心他,給他療傷送飯,為他換衣蓋被,幾乎天天來看他。卻也不是次次來,偶爾缺席他從鬼仆裏聽到的消息,都是宮殿裏的孔雀病了,裴玄之子抽不開身。

燕赤離那時沒當回事,只以為葉清養了一只體弱多病的妖獸,動不動就生病,如今想一想,一切有跡可循。

難怪他上輩子輸了,怎麽會有人,在三歲小孩時期就開始争寵。

他上輩子輸得不冤。

想到這裏,燕赤離嘴角笑容充滿冷冽,指骨輕動,咔咔發出清脆的聲響,眼裏流露出的陰翳濃得驚人。不過小孩子還在,他紅眸一眨,掩去那一抹酷戾的殺機。

葉清一聽,下意識捍衛道:“不可以這樣說,哥哥就是病了。”

他給大妖倒了一杯水。

葉清篤定樓绮年一定是病了,這半個月,他這個小孩子長胖了一圈,可樓绮年這漂亮的大哥哥臉色慘白,肉眼可見瘦了一圈,體重狂跌,不僅如此,對方連食欲也消退。

這不是病了,這是什麽。

想到這裏,小孩子天真無邪,眼眶微微泛紅,心中充滿憐惜。總覺得樓绮年要不久于人世了。小小年紀,禁不起這般分別。

燕赤離被小奶音反駁了,神色不變,畢竟反駁他的人是葉清,他才不會計較。

鬼少年一雙狹長的眼眸微彎,好脾氣地笑着,那是一種極為惡意的笑容。他道:“清清,你該去禦獸峰上課了,那些師兄師姐一定會告訴你,有一種鳥天熱了就愛脫毛,從尾羽開始,逐漸擴散到背部,一屋子都是毛,如果這個期間不飲不食、美色下降得厲害,那也是正常的……禿毛的鳥兒還不如雞。”

話音剛落,葉清還沒想明白,一種不吃不喝還會脫毛的鳥跟樓哥哥有什麽關系時,一支華光彩耀的七色翎羽從空中悠悠蕩蕩地飄下,落在他頭頂。

“咦?”

葉清拿下羽毛,下一秒小臉放光,“哇!!!”

是上古神鳥的羽毛,傳說中會幫人擋下一次危險的神器!他好幸運哦,又撿到一次機緣了。

唐希不想理會一鬼一妖,在他心目中葉清的生命安全,大于天,大于地,永遠是最重要的。

見小孩子心生驚嘆,他神識一掃屋舍:“清清,你去院子裏看,好像飄落幾根,你床底下也有。”

小孩子特別聽話,馬上噠着小腳去院子裏溜達了一圈,果真撿到了好幾根神鳥羽毛。他小身子趴在床底下,大眼睛往裏面瞅,也發現了一根羽毛。

一整個晚上人類幼崽都興致勃勃,沉浸在一種凡人撿到寶貝的夢幻幸福感中。

另一邊,燕赤離這般奚落,是誰都忍不下去。

“……你在誣陷。”

眉間一顆殺痣紅得幾乎滴血,樓绮年眸光明銳,口氣充滿了冷然。随着他心頭湧現的一股旺盛殺意,鴉青色的衣擺和烏黑如墨的長發無風狂舞,他掌心下一塊木頭盡碎。

他是尾羽最為華麗耀眼的上古神鳥,化為人形後,容貌稀世罕見、冠絕三界,氣度更是卓爾不群,只要他不用術法遮掩容貌,任何場合一登場,周遭事物都會因他迅速黯然失色,怎麽可能會容色下降?

鬼修口無遮攔,這完全是一場赤、裸、裸的嫉妒誣陷。

——笑話,他可是天地間最開明大度的一只鬼,會嫉妒一只鳥?

燕赤離臉色不屑,薄唇微掀,皮笑肉不笑道:“哥哥不如照照鏡子?上次弟弟我還羨慕哥哥年紀大不要緊,保養得好,幾萬年也不怕感情褪色,如今見了哥哥這般容色頹唐,我想幾萬年感情不褪色恐怕是不可能了,幾年光陰都夠嗆。”

話音剛落,他真把一枚鏡子丢了過去,諷笑意味十足。

這枚普普通通的鏡子,還沒落到大妖手裏,“啪”的一聲層層碎裂。

打鳥打七寸。

伶牙俐齒的鬼,輕而易舉便能激發一場怒火。樓绮年也病不下去了,想也不想揮出一擊,分分鐘就想超度此鬼。

這一晚,歸元宗附近一座山,一夜之間再度夷為平地。

景乾枯等了一夜,才想起葉清小師弟可能是自己的有緣人。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他腦中暈暈乎乎,不由自主地盤腿坐在地上,開始盤整個邏輯。

想清楚後,景乾捶打自己的腦袋,為自己感到懊悔。

卦師一開始說有緣人,沒有說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他先入為主,認定應該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年同門,或者一名德高望重的修士大能,會為他指點迷津。一時之間,根本想不到小師弟頭上去。

卦師說的地點更是暗示了一切。

卦師說,小青峰附近的小路,他會等到那個有緣人。

歸元宗練氣弟子都會禦劍飛行,小青峰下來需要走小路的,應該說,需要靠自己雙腿走路的,除了葉清還能有誰!

種種跡象都指向了小師弟,是他粗心大意,忽略了個徹底。

像一個大傻子般,笑呵呵放走了小師弟,還在原地等了良久。

等到垂頭喪氣、懷疑自身,他驀然回首後才發現,機緣長得那般可愛,早已悄然出現在他身邊,被他親手放走了。

想到這裏,景乾心中啊啊啊直叫,翌日一大早就往後山屋舍、小青峰兩處跑。

小孩子不會禦劍飛行,生活軌跡就那麽簡單。

景乾輕而易舉地逮到了人,他激動萬分的表明來意,葉清一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赧赧說:“可是師兄,我什麽都不會啊。”

言下之意,這個卦師恐怕不準。

葉清手裏拿着一個兒童小鏟子,正在田畝裏刨土。

得知師兄來意,他心情是懵逼的,任何一個小孩子,被天之驕子的師兄找上門來,說他會幫人指點迷津、撥雲見日,誰都會迷茫困惑,非常有壓力。

——怎麽可以對一個幼崽有這麽不切實際的期待!

“……”實際上,景乾也這樣認為,他撓了撓頭,“卦師說了是你,其餘什麽都沒說。”

他低頭嘆了一口氣,又磕了一枚清靈丹,止住嘴邊火燒火燎的氣泡。

焦慮過頭後,他心情緩和了許多。

見小孩子攥着鏟子,一副很緊張的樣子,他放柔了聲音,安撫道:“沒事,你別有壓力。不管成與不成,都是我的事,讓一切順其自然吧。”

修仙本就逆天而行,一路充滿諸多艱難險阻,想突破瓶頸更是難上加難。

開竅、突破這種事,追求的就是一種機緣巧合,比如修真界有些修士在林間松濤看海、日日夜夜觀白雲蒼狗,一個感悟就開竅了,有些人日思夜想數百年千年也無法突破。

開竅有時需要上百年,有時就在一瞬間,他早做好了心理準備。

再不濟,他還有一個選擇呢,三百年後呢。

葉清一聽,松了口氣。

不過他性情特別乖巧懂事,想了一想,心裏還是湧現一點愧疚,“對不起師兄,我真的什麽都不懂。”

讓一個沒有多少閱歷的凡間幼童,指導一個混跡修真界多年的天之驕子,龍傲天爽文都不敢這麽編。

景乾不甚在意:“清清,這一切都是我的際遇,與你無關,你只是無意跳入我命途的一只小鳥,千萬不要心生愧疚。”

為什麽要用小鳥作比。

天道法則正是如此,人與人的緣分羁絆變幻莫測、非比尋常。一只鳥在枝頭引吭高歌,聲音清越,一名修士看到了,心中喜愛不勝,對小鳥招了招手。本是一點擦肩而過的緣分,可修士一招手,小鳥來到修士的掌心,便算無意之間跳入了修士的命途,只是這緣分可淺可深罷了。

葉清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更顯眉眼稚氣。

他小腳一歪,差點踩到小芽。

見小孩子腳下有幾畝田。

景乾慢半拍地回神:“清清你在種植靈田嗎?我來幫你吧。”

他這段時日注定要往小青峰跑了,如果不做一點事轉移注意力,他的意識恐會陷入無法突破瓶頸的心魔泥淖中。

景乾這一呆就是半個月。

他不僅學會了催生靈植的口訣,也領到了三畝地。他不僅自己種地,還把葉清那三畝地劃入自己的管轄範圍,幫小孩子種地。

他先是往靈田裏灑下種子,口訣念出,心念一動,田地裏靈植欣欣向榮、極為繁茂。

然後他激發了兩道符紙,一道是春風符,符紙一激發,小青峰衆多弟子這一瞬間都感覺脖子一涼,灌入了一道風,恰如一陣春風撲面而來,拂過貧瘠的土壤。

每一位小青峰弟子都感受到了萬物生機的舒暢之感,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春風至而萬物生。

第二道符紙是聚雨符,景乾耗費靈氣激發,靈田上很快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雨陣,滋潤着無數綠芽。

他是符箓弟子,這些符紙自然信手拈來。

就是有些耗費靈氣,他癱在地上,半天有點無法起身。

三畝田是他的承受範圍,多了葉清那三畝田,便有些疲乏。

可他不幫葉清種田不行。

小孩子才學會引氣入體,尚未抵達練氣期,丹田內空空蕩蕩,靈氣稀少,想激發符紙可以,靈氣卻堅持不了長時間的消耗。

小青峰內部也是如此,修為越高的弟子,擁有的靈田越多。低修為的弟子,耕耘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常常力有不逮。

景乾休息了一會兒,他站起身眺望靈田,忽然有一些困惑。這些日子他每隔兩三日,就給靈田念萬物生長的口訣、激發一道春風符,生怕靈田缺水還激發一道聚雨符,次數可謂是頻繁。

其他靈田受益,長勢極為良好。

唯獨一畝田地死氣沉沉,毫無動靜。

這讓他大惑不解,這畝田到底種的什麽?怎麽好一段時日了,別說破土發芽,一點動靜都沒有。

少年修士心生困惑,從不藏着掖着,他去問葉清。

“我種了雪蓮。”小孩子這樣回答。

“???”是他知道的那種雪蓮嗎?

景乾頓時失語,見小孩子垂頭喪氣,他總覺得自己無形之中,好像戳中了小孩子內心中一塊柔軟難過的傷疤,當即手足無措起來。

他連忙安撫道:“清清你的想法很好,可是殘冰雪蓮長在北境雪域,我在凡間歷練,邂逅過一句話。那一句話說得好,橘生淮北則為枳,橘生淮南則為橘,為什麽這樣呢,水土異也。”

不能成活才正常,靈田種植本就要适應天時。

适應天時,這是小孩子第二次聽到這個詞了。

“師兄,那大家怎麽種雷音草的?”葉清好奇發問。

景乾這段日子混跡小青峰,早已熟稔靈植基礎,他天生過目不忘,聽了這個問題,絲毫沒有停頓,張口就來:“雷音草,我們種不了,它生長在雷澤之地,需要吸收天雷、冬雪……”

而雷澤之地在極南,日日夜夜都在落雷,落雷之威驚心動魄,以至于鳥獸絕跡,人跡罕至,不是魔域,勝似魔域。

回答到這裏,景乾還不明白,小孩子為什麽要問這樣一個問題。下一秒,他聽到小孩子稚嫩天真的說話聲。

“師兄,我看你這些日子努力耗費靈氣,好累哦……傳統的春風符和聚雨符,是借來的春風和雨水。”

沒錯,景乾像一頭累死在田地邊的老黃牛,給葉清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而對方消耗靈氣之多,非常勞累,是因為聚雨符,是他施法從神州大陸的其他地方借來的,這樣子費事費力。

葉清的想法很簡單,能不能改良一下符紙結構,把符紙變成一個吸納萬物的芥子空間。

比如去降雨豐沛的地區,提前收集降雨,到時候順勢激發,實際上就是從符紙中儲存的雨水釋放出來,制造一個小小的人工降雨,減少了修士的靈氣耗費。

也像後世的充電寶,以符紙為媒介,提前去雷電充沛的地區,吸收無數冬雪天雷,這樣子就能在小青峰種植雷音草了。

小孩子的聲音清脆脆、嫩生生,話語中的深意,卻令人細思極恐。

這已經不是簡簡單單的适應天時,而是我努力去制造天時。

景乾初時乍聽之下本來想笑,改良符紙結構怎麽可能那般輕巧容易,心念一轉,他想起了葉清之前改良的飓風符,不由一個怔神,随後他越聽,心下越發驚濤駭浪。

他整個人好似被一道雷當空劈中,久久沒有回神。

他之前想過,要花數百年時間去突破開竅,他也安慰自己,開竅講求一種順其自然,不要去強求。

沒曾想,開竅就在一瞬間。

他激動地握住葉清的小手,“清清多謝你!我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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