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你這樣的天賦,斬妖除魔不能夠,上戰場也不行,你未來能做什麽呢?”

小青峰長老姓徐,他也不是故意訓斥葉清。他身居高位,目光落在眼前這低垂着小腦袋的小娃娃,透過對方白淨懵懂的小臉,有好幾個瞬間想到數千年前的自己,那個自命不凡的自己。

一個天生自命不凡的三靈根。

每年都有不少凡間少年進入修真界各大宗門,在機緣巧合之下登上仙途,他們聰明刻苦、勤勉認真,同時心底也自命不凡,認定自己一定會闖出一片天地。可他們不知道,靈根資質這種東西,冥冥之中已經注定了結局。

普通弟子庸庸碌碌,注定是天之驕子的墊腳石。

他們汲汲營營、不甘平凡的醜态,落在天之驕子眼裏,恐怕像是一場秋後螞蚱不斷蹦跶的笑話。

回憶起當初,徐長老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他想了許多,面上卻不顯,神色那般高傲,他繼續訓斥葉清:“你一區區五靈根小童,丹道、符箓、煉器如今還有靈植,你涉獵頗多,可知‘貪多嚼不爛’的道理?”

好學是一件好事。

可對天賦平平的弟子來說,不是什麽好事。

年輕時一個人精力充沛尚有餘力,日子久了什麽都學不精。

“還有你初涉靈植,大放厥詞想要種植雪蓮,好聽一點叫勇氣可嘉,難聽一點叫愚不可及。”徐長老口吻極為嚴厲,在場年輕氣盛的少年聽了都難受,更別提一個三歲幼童了。

唐希都想沖出來,他護犢心切,沒覺得自家崽崽有什麽不對。

小孩子心底純善,只是想要種植雪蓮,煉制延壽丹讓全家人都長命百歲而已。

也許真的忽略了靈植适應天時這一特點,可幼童的想法就像一塊天真又閃閃發光的金子,出發點極好,徐長老口中那愚不可及這個評語,他實在令人不敢茍同!

“多謝長老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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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被說得垂下了小腦袋,神色怏怏。

“你聽進去就好。”徐長老撚了一把胡須,語氣淡淡,他也不是成心用如此嚴厲的口氣打壓一個弟子,純粹是希望對方少走一些彎路。

這些年他越發感覺大限将至了。

他沒有心魔,心性思想等境地上卻沒有任何突破,以至于在化神期修為停滞了太久,久到他幾乎感覺不日會迎來消亡。

徐長老緩緩閉阖雙目,努力思忖着自己的心性思想差在那裏。

可數千年的時光太漫長了,讓他忘記了初拜山門時執事弟子的一番話,“……你們莫要拘泥前人所走的路,大道三千,本就有無數可能。”

他早就忘記了。

另一邊弟子們紛紛去領種子。

葉清也領了天仙子和雪魄草的種子,他似乎吓壞了,沒有再提種雪蓮的事,唐希看到這一幕,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可他沒想到,自家崽崽嘴上不說,行動上卻悄悄摸摸。

每一個弟子有三畝田,在最後一畝田時,他看到小孩子蹲在田地旁邊久久沒有動作,軟軟的手掌心攥着一把種子,最後還是灑了下去。

是雪蓮種子!

看來小孩子還是想種雪蓮。

實際上葉清确實被打擊得體無完膚,不過他想着,種子買都買了,不管成不成功,都要種一次嘗試看看,試都沒有試就讓他放棄,這不是他的風格。

反正年紀小,做什麽事都是正常的!

葉清有三畝田地,一畝種了雪魄草,一畝種了天仙子,一畝種了殘冰雪蓮,他念出了那一句煥發靈植生機口訣。

一連三遍,耗空一身靈氣的他,渾身沒有力氣蔫蔫如同小雞。

第一畝田的雪魄草發芽了,第二畝田的天仙子也發芽了,第三畝田的雪蓮種子卻了無生機。

這一幕很明顯了,小青峰師兄師姐們沒說錯,雪蓮在嚴酷寒川中才能生長,一旦在炎熱之地栽種,別說枯萎凋零了,成活都不一定成活。

好幾日都盯着毫無動靜的田,葉清有點小失望。

小孩子那純真稚嫩的,想靠種植雪蓮煉丹發財的美夢啪的一下破碎了。

景乾,他是一名符箓峰內門弟子。幾個月前他跟随一群同門下山歷練,去雲州城斬妖除魔,順便主持一場仙緣大會。

什麽深陷魔尊墳冢遭遇百鬼夜行,不僅能全身而退,還保全了師兄師妹們,救出三個師兄,他的經歷傳出去,令不少師長津津樂道。

大放異彩的他,未來宗門前途注定一片光明。

他恰好也感覺到,自己的內丹渾融飽滿,搖搖晃晃有突破之際,他不敢耽擱,交了差事,回宗門專心閉關修煉。

這一閉關就是一個月,然後他修為精進了,練氣晉升築基。

相輔相成的是他符箓一道,他增進迅速,卻很快遭遇了一重瓶頸。這重瓶頸厚如城牆,壓在他的頭頂,讓他難以突破。

他可是符箓峰弟子,居然在自己引以為傲的符箓上陷入瓶頸!這一事實無異于天打雷劈。

景乾心生焦慮,他四處求助師長同門都沒有結果,到了最後,嘴角都急得起了燎泡,硬生生磕了好幾顆清靈丹才恢複。

最後他毫無辦法,只能把目光投向了——

“我的規矩,十萬靈石一卦。”這是一名仙羽城的卦師,對方不問景乾是誰、從何而來、要往何處去,态度兀自冷冷淡淡,講明自己的行業規則。

“你還要發誓,天道在上,無論結果是兇是吉,修士自身因果自負,不可濫殺牽連卦師。”

“還要發誓?”

景乾吃了一驚,神色古怪。

他去年也算過卦,沒遇到這些規矩。

這位卦師身上還穿了防禦法衣,見景乾目光投來,他冷淡颔首:“原諒我小心謹慎,數月之前雲州城有一練氣卦師被殺了,衆人都猜測他一定是給了不好的批命,惹怒了卦主,遭遇殺身之禍……仙門道州數位卦師連夜扶乩問卦,追蹤蛛絲馬跡,發現很可能是一名大宗門的年輕弟子下此殺手。”

而數月前,在雲州城附近出沒的宗門年輕弟子,唯有歸元宗和雲中闕。

“絕對不是歸元宗!”

景乾想都沒想就矢口否認,他們歸元宗弟子斬妖除魔,從不濫殺無辜!

“巧了,雲中闕的弟子也說,不是他們所為。”卦師毫無溫度地假笑。

景乾:“……”

感覺自己被陰陽怪氣了。

卦師也不理他:“閑言少敘,書歸正傳,你向天道發誓後,說你的問題。”

如此走了一番流程。

“我已發過誓言,請卦師告訴我,我符箓一道何日才能突破瓶頸。”景乾拱手抱拳,頭顱恭敬低下,面上是誠心誠意之色。

“不太容易。”卦師目光盯了簽筒良久,“這是一場瓶頸是你命中注定的劫難……”

他算出了景乾的命,對方數個月前早就應該殒命了,僥幸不死換來這一場瓶頸,就算景乾不遭遇瓶頸,未來一場仙魔混戰也會死。

沒錯,仙魔混戰。

在景乾給出了生辰八字後,卦師在一片霧氣缭繞中看到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畫面:這個年紀輕輕的符箓峰弟子,在戰場上浴血奮戰,俊秀的面容猙獰,他一手捂住鮮血淋漓的腹部,指尖收攏全是刺眼的鮮紅,一寸寸染遍了腳下的黑色土壤……視野滿目都是腥風血雨,他的英勇赴死毫無用處,宗門被滅的腳步依然沒有停下。

看到這些已經足夠。

卦師猛地睜眼,平複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一口反噬的血差點湧上喉頭,他不愚蠢,這一幕是天機,絕對不可洩露。

于是他全數隐去,只說瓶頸一事。

“如果你天狩十九年不出意外,僥幸活得一命,那這一場突破在三百年後,三百年後你去東洲找一個修士,他能助你。”

“三百年後?”景乾克制不住吸了一口氣,雖然他早有預感,這一瓶頸突破不易,可親耳聽到這答案,他還是難免心生失望。

大受打擊之下,他身形搖搖欲墜,沒了興致,口氣極為黯然:“多謝卦師。”說完,一袋子沉甸甸的靈石獻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卦師收了靈石:“年輕人,我還沒說完呢,東洲那人是遠水,如果你認為解不了你的近渴,眼下還有一人,可助你渡過瓶頸。”

實際上他還算到了那個孩童是早夭之相,偏偏有無限生機,周圍人都拼了命地拯救他,周圍人的命運也因他大為不同。

景乾:“?”

你們卦師都是這樣說話的嗎?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可以形容景乾此番大起大落的心情。

離開卦攤,他整個人如湯鍋裏撈出來的餃子,大汗淋漓、精神疲累,神識卻清楚記住那個有緣人的信息。

“……地點是歸元宗小青峰附近的小路,你在那裏等待,那個有緣之人會來助你。”

想到這裏,景乾整個人疲憊過後容光煥發,這一夜之間他尋遍了小青峰所有小路,果真找到一條卦師所言的小道。

随後他不休不眠、不飲不食,如一名在城牆駐足癡望情郎的凡間少女,心心念念,望眼欲穿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從太陽升起等到日落,晚霞絢爛如火燒,他等了一整天,終于等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蹦跶着小腳,腳步極為歡快。

影子被拉得很長,好似一個兩三米高的巨人,可過了幾秒,定睛一看,是一個三歲大的幼童。對方臉頰軟軟,長得玉雪可愛,神色雀躍,好似一枚降落人間的小太陽。

小手裏還捏着一根晃來晃去的狗尾巴草。

仔細看,對方走在小路的邊緣,沿着一條他以為的直線在走,所到之處,留下一串小小的腳印。

如果讓葉清來說,他肯定會理所當然地回答:每一個小學生的童年,放學路上都會走馬路壓虛線!

“清清!”

盯着小孩那蹦蹦跳跳的背影,景乾心髒輕盈跳躍,有如一只小鹿亂撞,他難以克制地爆發出一句驚喜。

小孩子耳朵很好,一聽到自己名字迅速回頭。

他看到一個身穿內門弟子服的少年修士,身姿挺拔的站在那裏,看夕陽勾勒對方一道剪影,是一個很清俊的年輕人。

赫然是景乾。

認出景乾後,葉清驚訝地微張嘴巴,嘹亮的小奶音也大喊:“景乾師兄!!!”小孩眼睛亮晶晶的,蹬蹬蹬跑過去,跟對方抱了兩下。

幾個月沒見葉清了,景乾也很高興,畢竟葉清和虞驚寒可是他帶進宗門的師弟,意義自然非同一般。

“數月不見,清清你好像長高了,最近過得怎麽樣?在宗門的日子可還适應?”、“虞師弟呢,他如何?”

兩人好一番敘舊。

景乾想起正事,“清清,你剛剛是從小青峰下來嗎?你走這一條小路,有沒有遇到其他師兄師姐或者師長?”

“沒有呀。”

葉清小腦袋像撥浪鼓搖了兩下,“師兄,你要找什麽人嗎?”

“嗯……”景乾語氣鄭重,充滿期待:“我在等一個有緣人,不知道是男是女,我需要他助我渡過難關。”

葉清不明所以,不過一聽,清秀小眉頭蹙了一下,大人的事果然都好正經!顯得他種完田就撸狗狗、摘狗尾巴草的生活,好似玩物喪志,葉清低頭反思了一下,也只有一下。

“對不起師兄,我沒看到人。師兄你繼續等吧。”

禮貌的小孩揮手告別,太陽下山了,他要回家吃飯去了!

“路上小心。”景乾溫雅一笑,目送葉清離開。生怕錯過機緣,他腳步沒動,在原地等了半個時辰。

這半個時辰流逝而去,天穹暗了下來,天空鬥轉星移,風吹草木長,夕露沾他衣。

別說人了,他連一只狗都沒看到,那個卦象是不是有偏差,景乾挪了挪自己站麻的雙足,拂去衣裳上沾染的露水,嘴角溢出一絲苦笑,直到良久,他才反應過來。

葉清小師弟是不是他的有緣人???

葉清不知道景乾等了多久,他是好孩子,按時按點回家吃飯。

葉清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三股強大的神識,他從頭到腳都籠罩在神識之下,所以他經常有一種感覺:家裏的哥哥神通廣大!

比如他手裏一根狗尾巴草,是他在路邊摘的,然後他一進院子,就發現燕赤離手裏也是幾根狗尾巴草,對方雙手白如美玉,幾個瞬息,一個草環就編織出來了。

編織完草環,鬼修反手把草環扣在人類幼崽的頭上。那一雙異色眼眸紅得剔透,充滿專注,讓人移不開眼。

如果是年少慕艾的少女,一定會被對方迷得七葷八素,一顆心砰砰直跳。

小娃娃還沒到那地步,草環一蓋,蓋住了他後腦勺的小旋,不過葉清也很懂得辨認美醜,他羞答答道:“謝謝哥哥~”

燕赤離抿唇而笑,那一雙異色雙眸氤氲着霧氣,似鬼魅般莫測。

在他記憶裏,十六歲的葉清也給他編過這個狗尾巴草的環,當時他冷冷道:“幼稚。”

他以為葉清在羞辱他,因為他這只厲鬼,在魔域土地上天生天養,常年在地獄中掙紮,如果不是有一個位高權重的魔尊父親,他的存在就是一株魔域随處可見的雜草。

他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葉清。

他無視對方的示好,把草環不屑一顧丢在地上,少年吓懵了,以為他不喜歡,不敢再送各種草環花環了。鬼仆擅長察言觀色,想把草環清理走,第二天卻沒找到那一捧雜草。

時過境遷,這輩子輪到他給三歲小娃娃編草環了。見到眼前這一幕,燕赤離這只鬼的眼眸漸漸染上一絲意氣風發的懷念。

幼稚就幼稚,上輩子葉清願意給他編織草環,說明心裏有他。燕赤離這樣想,雖然他不知道,小孩子心裏有他,可同樣也有其他人!

比如說,聽到院子的動靜。

“你回來了?”屋內一道熟悉的聲音倏然響起,如玉石碰撞,極為悅耳卻沒有一絲溫度。

小孩子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放下手裏的狗尾巴草,噠着腳往屋內跑去。

屋內一襲綠袍華貴耀眼,大妖眉眼驕縱,一點殷紅似血,唇瓣蒼白,此刻臉上滿是不悅。

小孩子一看,心疼壞了,再也想不起別人了。

他腳步連忙加快,三兩下跑到對方身邊,小嗓音充滿了憐惜:“哥哥,你身體好多了沒有?”

原來大妖虛弱地躺在大床上,一張臉幾乎毫無血色,上古神鳥本就是出衆人物,如今面容憔悴,令人心生不忍。

小孩子一下子憐惜滿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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