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天, 老杜剛踏進教室。

“老師,物理老師雖然學過電路,但最好還是不要去碰電線, 要是一不小心觸電了怎麽辦?”

“沒錯, 我回去查了一下, 前段時間還有個新聞, 校長讓物理老師去修電路,差點出了事!”

“對,只是停個電而已,我們承受得住!一個晚自習的時間, 跟生命的長度比起來,什麽都不是!”

“怎麽, 還在對昨晚的停電念念不忘耿耿于懷呢?”老杜把習題冊放在講桌上,笑眯眯地開口, “謝謝你們的關心, 不過你們物理老師在大學就拿到了電工證,所以他是持證辦事, 操作的安全性就不用擔心了,要是下次再停電,他修理技術肯定會更熟練。”

教室響起一片失望的“啊”聲, 聲調十分曲折哀怨。

“啊什麽啊, 把昨天的作業拿出來, 準備上課了。”視線掃過最後一排,老杜點名,“賀聞溪怎麽還趴着?誰叫他一聲。”

今天每次上課, 科任老師都會這麽問上一句, 江頌不知道第幾遍重複這句話, 答得十分熟練:“老師,他沒睡,是生病了,病得還挺嚴重的,能來教室裏坐着,已經拼盡了全力!”

“這麽嚴重?”老杜走到最後一排,等賀聞溪擡起頭,見他臉頰不正常地發着紅,整個人跟脫了力一樣,病恹恹的,連忙擺手,“坐起來幹什麽?快趴着,要不要老師去醫務室給你買點退燒藥感冒藥?”

可能是兩個星期沒有發熱,猛地一下爆發,就格外難受,賀聞溪懶得答話,目光朝向裴厲。

裴厲幫他解釋:“退燒藥已經吃過了。”

“吃了就好,實在熬不住了就請病假回家休息,不要硬撐。”老杜關心完,站回講臺上,又開始念叨,“四五月份正好是換季的時候,春捂秋凍懂不懂?不要為了好看,一件t裇搭一件校服就來了,生病了只是難受幾天,這幾天落下的學習,多久才補得回來?你們就是……”

賀聞溪嫌吵,拉過裴厲的手,蓋住了自己的耳朵,又閉上眼,迷糊地睡了過去。

有機會就用裴厲的手遮遮眼睛遮遮耳朵,或者貼在臉上降降溫,找不到理由的時候,就整個人往右邊趴,腦袋挨着裴厲的手臂不挪位置。

連着這麽貼了一整天,到晚自習,賀聞溪精神才稍微好了一點。

要參加舞臺劇排練的人都出了教室,站到走廊上,正準備去致正樓的多功能室,沒想到羅輕輕開口道:“今天晚上的排練取消了。”

Advertisement

賀聞溪沒力氣,正靠着牆懶散站着:“不是因為我吧?背臺詞我還是能行的。”

“當然不是。”羅輕輕聲音小了兩度,“周二晚上和周三上午不是臨時考了個小考嗎?”

四中這種小考很頻繁,沒有固定的時間,通常是幾個老師商量一下,覺得課程進度差不多了,就一起抽晚自習和體育音樂之類的課來考一次。

江頌奇怪:“然後呢?”

“湯銳去找老杜的時候,保證過不會因為排練影響學習,老杜才答應的。沒想到這次成績出來,湯銳數學降了十幾分,英語也扣了不少,這成績一出來,他媽媽就炸了。”

說着,羅輕輕有點無語,“你們都知道,湯銳家裏做生意的,他爸媽一心望子成龍,希望湯銳以後把家業做大做強發揚光大,這下,分數一少,他媽媽馬上去辦公室找老杜了。”

“嘶”了一聲,江頌同情道:“老杜是真的慘!”

賀聞溪沒什麽興趣,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一邊趁着裴厲不注意,從裴厲旁邊,逐漸挪到了裴厲的肩膀後面。

從他的視角,裴厲的耳朵很薄,耳垂也不圓,往下是校服包裹着的寬闊肩膀,他下意識地對比了一下,發現雖然身高只差了三厘米,但裴厲的肩膀好像比自己的要寬一點。

所以,喝牛奶可以長高,那吃什麽或者做什麽運動,能增寬肩膀?

想着,賀聞溪試探性地朝前傾,把下巴靠在了裴厲的肩膀上。

一開始,還沒敢徹底把腦袋枕上去,只輕輕用下巴抵着裴厲的肩膀,做好了裴厲一旦排斥,就立刻撤離的準備。

裴厲沒動,察覺到賀聞溪的動作後,只側過臉,不輕不重地瞥了他一眼,眸色深黯。

沒拒絕就是答應了,賀聞溪放了心,這樣的姿勢,他的臉正好可以貼在裴厲的頸側,太過舒服,賀聞溪雙眼微眯,恨不得用膠水把自己和裴厲黏在一起。

而對面的羅輕輕看見這情景,瞳孔一縮,嘴裏正說着的話都磕絆了:“所以老杜讓我、讓我今天晚上先別排練,先找個人,把湯銳換下來。”

閉了嘴,羅輕輕隐蔽地打量完站在前面,臉上什麽情緒都看不出來,行動上卻完全縱容的裴厲,又看了看不管是下巴放肩膀,還是臉貼脖子,動作都分外自然的賀聞溪。

看溪哥這熟練程度,是貼過裴神多少次,才能練出來?

裴神也是,突然被貼,不見一點驚訝,還半分排斥都沒有,就這麽讓溪哥靠着。

但是,現在還在走廊上啊兩位!這麽gay裏gay氣的真的好嗎?

明明她上次才提醒過,讓他們一定要小心一點。

這哪裏是偷情,這根本就是明目張膽!

彭蒿沒注意到羅輕輕的異常,扶了扶眼鏡:“這次小考數學用的一中的卷子,題難度中等偏上而已,沒道理會比以前少十幾分,湯銳是不是粗心了?”

羅輕輕回過神,攤攤手:“反正湯銳他媽媽咬定就是排舞臺劇的鍋,排舞臺劇怎麽了?裴神就算一天排五場,依然能考滿分!”

這時,故意踩出來的腳步聲忽然響起,幾個人看過去,就見湯銳陰沉着臉走近,不知道在旁邊聽了多久。

沒有搭理任何人,他從幾個人中間直直穿過,還目不斜視地重重撞了一下彭蒿的肩膀,大步走進了教室。

江頌往教室張望了一眼,皺眉:“他有毛病?撞小草幹什麽?”

賀聞溪漫不經心地接話:“被刺激了呗。”

兩個人後背貼着胸膛,賀聞溪說話時,胸腔和聲帶的震顫,裴厲都能隐約感知。

記憶裏,從來沒有人和他這麽親近過。

孤兒院裏的小孩很多,但照顧他們生活的阿姨很少,完全顧不過來。

小時候,會撒嬌的小孩,經常都被阿姨疼愛地抱在懷中或者牽在手裏,笑得總是很燦爛。

但他好像天生就學不會讨好,阿姨看見他,只會說,這個小孩長得好看,就是太冷了,性格古怪不讨喜,看着就不好親近。

漸漸地,他不想待在孤兒院裏,就一個人去了孤兒院附近的一個滑梯。

有一次,一個小男孩從滑梯上面下來時,一腳踩空,摔到了地上,痛得哭不出聲。裴厲急急忙忙地跑過去,不小心也滑了一跤,起身後,他忍着疼繼續跑,伸手将小男孩拉了起來。

還沒來得及問一句你怎麽樣,那個小男孩就被旁邊的家長一把抱走了。

走出幾步遠,那個家長着急地罵道:“你怎麽能讓他拉你的手?他是個孤兒,要是身上有病怎麽辦?你不嫌髒啊?”

那時,他站在原地,掌心因為蹭到地上地石子,火辣辣的疼。

看着那個小男孩被家長摸摸腦袋,罵完又抱在懷裏哄,他才意識到,原來,不管他每天洗多少次手,衣服穿得多幹淨,只是肢體接觸,別人依然會嫌他髒。

肩膀被人蹭了蹭,接着,耳邊是賀聞溪的聲音:“你明天是不是要去看望駱婆婆?”

像是擔心被別人聽見,他聲音很小,還帶着氣音。

癢意自耳邊蔓延,裴厲滞了片刻,嗓音略微幹澀,回答:“要去。”

“那我跟你一起,上次走的時候,我答應駱婆婆要再去玩兒!”

周六上午,賀聞溪比往常都起得早,他套了件白色外套,急急忙忙地沖下了樓,見裴厲正站在門口,一邊聽英語聽力一邊等他,腳步才慢下來。

剛換上他才到的限量版球鞋,賀聞溪就被裴厲摸了額頭。

“還有點低燒。”

賀聞溪心想,就是因為還在燒,才要跟你一起啊,他随口道:“出去走動走動,再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說不定燒就退下去了。”

裴厲沒有再說什麽,賀聞溪跟上去,回憶去長輩家拜訪的禮儀:“要給駱婆婆買點什麽營養品嗎?”

裴厲腳步放得比平時慢:“在網上買的,早上已經送到了。”

“那是你買的,我不用再買點什麽?”

“你是跟我過去的,不用再買,多了她也吃不完。”

黑色賓利照例只能停在巷口,路邊繁茂的榕樹如同傘蓋一般,只在縫隙間漏下幾縷陽光。這一次是白天,賀聞溪看見一面牆上嵌着一塊鐵牌,上面寫着“榕裏巷”,名字很有舊城的韻味。

沿路走過去,兩邊的房子都不是矮樓,而是一層或兩層帶着前院的老房子,有三角梅和月季從牆頭探出來,為視野增添了幾縷亮色。

這次進院子時,賀聞溪特意往駱婆婆卧室旁邊那間空房看了看,房間在院子的北邊,一扇門帶一個窗戶,窗臺下擺着一排花盆,葉片都長得繁盛。

賀聞溪不由想到,不知道裴厲偶爾在那裏留宿時,早上起來會不會給花澆澆水。

聽見動靜,駱婆婆從廚房裏迎了出來,花白的頭發用一根木簪子绾成一個髻,幹淨整潔,精神看着比上次好了很多,笑着招呼:“來了就進去等着,菜馬上就好了!”

又指着院子裏的兩把椅子,讓兩個人坐下休息。

賀聞溪正想說我們來幫你,就見駱婆婆轉身走了,還留下一句:“誰都不準來幫忙,不然下次我就不給你們開門了!”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幹淨,除了幾盆花外,還種了一株葡萄藤,葉子鮮綠,葡萄架下砌着一個洗手池。

見賀聞溪眼睛一直朝廚房望,坐的顯然不安心,裴厲看向窗臺下的花,提議:“去給花澆澆水?”

賀聞溪立刻起身:“好,走走走!”

反正有事情做就行,沒道理年紀這麽大的長輩在廚房忙活,他一個小輩什麽都不做。

裴厲找到鐵皮桶,在洗手池旁的水龍頭下接滿了一桶水,拎到花盆邊,遞了個破了口的碗給賀聞溪:“澆吧。”

賀聞溪認認真真地澆完水,正好菜也上桌了。

駱婆婆笑得開心,一直讓裴厲給賀聞溪夾菜,還誇道:“花都幫我澆了,又省了我不少事,小溪真是勤快又懂事!”

賀聞溪難得被誇的不好意思。

主要是,本來就沒幾盆花,水是裴厲幫他接好的,桶還是裴厲幫他提過去的。

等裴厲将碗筷端去廚房,賀聞溪正想起身跟過去幫忙洗碗,卻被駱婆婆招呼着,一起去了卧室裏。

“來,婆婆跟你說個秘密,咱們不讓小裴聽見。”

賀聞溪笑起來,端着小馬紮坐到床邊,配合着老人家小聲道:“好,我們悄悄說,不告訴他!”

拉開表面已經脫了漆的抽屜,駱婆婆從裏面端出一個鐵盒,絮絮道:“不知道小裴跟你說過我的事沒?”

賀聞溪點頭:“提到過兩句,說您的兒子幾年前去了外地,一直沒回來。”

“是這樣沒錯。我丈夫好賭,幸好去得早,沒想到兒子也跟他爹一樣,好的不學,也在外面沾了賭瘾,常常見不到人。

有一次,大半年沒見的人,突然回來找我拿錢,我當時心裏厭倦,就把錢都給了他,告訴他沒錢了,他以後也別再回來了,我就當沒他這個兒子,他也沒我這麽母親。”

賀聞溪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因由。

“這件事知道的人少,鄰居問起,我都說他去外地打工了,遠,難得回來一趟。我性子硬,不想讓那些鄰居在背後憐憫我,說這個人啊,年輕時丈夫賭,年老了兒子賭,多慘。”

駱婆婆從鐵盒裏拿出一個嶄新的存折,枯糙的手珍惜地摸了摸上面燙金的字,話裏帶了點笑,“沒想到有一天,我這張存折裏,開始有人往裏面彙款了,少的時候一百兩百,多的時候有一千兩千。”

“彙錢的人是——”

賀聞溪在小馬紮上緩緩坐直,眼前出現了那張從校服口袋裏掉出來的轉賬回執單。

“沒錯,就是小裴。”駱婆婆笑起來,溫聲道,“你猜我是怎麽發現的?是有一次,我在念叨,不知道誰又往我賬戶裏彙錢了,小裴就說,說不定是您兒子。”

賀聞溪朝廚房的方向看過去,想,裴厲确實是這樣的性子。

“我兒子無音無信這麽些年,說不定已經被抓進了牢裏,或者死在了什麽地方,怎麽可能給我打錢過來?但小裴不知道這些,他大概是聽說了什麽,想讓我有個念想,或者有點安慰。”

賀聞溪不解:“那您為什麽不告訴他?”

駱婆婆眼角的皺紋很深,語速緩慢地回答:“我想着,好歹,也要讓小裴有個能來的地方。你看,其實他只是偶爾來吃一頓飯,來睡上一覺,都不是多大的事,他卻把這當做了天大的恩情,不盡力還上一點,心裏就過不去。

要是我讓他不要再往裏面打錢,他以後就不好意思來我這裏了,就算只是吃頓飯,睡個覺。”

有個能去的地方。

賀聞溪低下頭,看着薄薄的紅色存折,心情沒什麽預兆地變得低落,像覆着一層雨前的雲,他輕聲道:“所以您沒有告訴裴厲到底是怎麽回事,也沒有拆穿他。”

“對。這張存折裏面的錢,我一分都沒動過。只想着,小裴以後要是遇見困難了,就把這些錢給他應急。要是要去上大學了,我就再往裏面添點錢,湊個整,給他拿去上學用。”

賀聞溪擡起頭,不明白:“那您為什麽要把這些事告訴我?”

“因為小裴不在院裏了,他出了什麽事,遇見了什麽困難,我隔得遠,都不會知道。但你不一樣,你跟他住在一起,又是同學,你們隔得近,他有什麽事,你都看得見,都知道。”

駱婆婆将存折放到賀聞溪的手裏,話裏帶着一點懇求,殷切道,“你幫婆婆保管着,要是以後小裴遇到要急用錢的地方,遇到難事,你就把這些錢給他,好嗎?”

仿佛不只是讓他代為保管這張存折,更像是托付着什麽。

賀聞溪遲疑兩秒,還是接下了,認真應道:“好,我答應您。”

駱婆婆眼角的笑紋舒展開來,嗓音和緩:“我路過寺廟,都會去拜拜菩薩,希望小裴這一輩子,苦已經在前面吃盡了,後面的路都不要再受苦難。

要是菩薩真的保佑了,這裏面的錢用不上,那存下來,當成小裴以後的老婆本也很好。他一個人在這世上來來去去,沒個牽念,太孤單了。”

賀聞溪剛想點頭,動作忽然滞住,頓時覺得手裏的存折格外燙手。

又有點懵。

四舍五入,我在幫裴厲保管着老婆本?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