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 整個淩州都被春雨淋得濕漉漉的。

春天真的很适合睡覺,暖和的時候,太陽一照就犯困, 雨聲淅淅瀝瀝,聽着也格外适合入眠。

江頌轉過頭,對上賀聞溪漆黑地發頂, 朝裴厲道:“溪哥怎麽又睡着了?他這一整天不是在睡就是在困,就沒精神過。”

見裴厲看過來, 他連忙把手裏的卷子遞過去:“厲哥,這道題第二小問!”

裴厲低聲道:“我看看。”

接着,他抽了一張草稿紙, 開始在上面寫解題過程。

江頌盯着正在紙面上移動的筆尖, 發現裴厲轉學過來快一個半月, 他現在才沒那麽不自在了。

裴厲性格冷,确實不好接近, 但其實人挺不錯,至少在學習上,從來都不藏着, 不管問他什麽題, 只要他會,都會講給你聽。

就是偶爾江頌聽了一遍沒聽明白,也不太敢再問第二遍。

這時, 江頌餘光瞥見, 他溪哥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吵到了,埋在手臂上的腦袋動了動, 接着, 整個人跟裝了雷達一樣, 一點一點往右邊挪,直到腦袋碰到了裴厲搭在課桌上的手臂,蹭了兩下,才又沒了動靜。

而且,似乎全程都沒醒過來,全憑着本能。

江頌看愣了。

直到一張草稿紙遞到了他面前。

裴厲聲音依然放得很輕:“有哪裏看不懂,可以再問我。”

“好嘞,謝了厲哥!”江頌接下草稿紙,轉過身,看了兩行解題過程,又注意到,剛剛不管是寫解題過程,還是最後遞草稿紙給他,裴厲的姿勢都有些奇怪。

像是左邊身體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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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江頌飛快地朝後面瞟了一眼,正好看見裴厲單手擰開了礦泉水瓶蓋,而被賀聞溪挨着的左手臂,一動未動。

賀聞溪醒的時候,沒急着坐起來,依然保持着用額頭抵着裴厲衣袖的姿勢,懶洋洋的不想動。

緩了兩分鐘,腦子稍微清醒了一點,結果剛睜開眼,立刻就被頭頂燈管的光線刺激地眼睛微閉,下意識地拉過裴厲的手,直接蓋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幹燥的手掌沒有掙動,還合攏指縫幫他擋着光,耳邊傳來裴厲的嗓音:“睡醒了?”

賀聞溪睡得筋骨松軟,跟要散架了一樣:“嗯,醒了,剛剛夢見你帶着我在一個地下隧道裏狂奔,太累了。”

“有人在後面追?”

“對啊,我去偷了個很重要的東西,往回跑時不小心被發現了,護衛隊從各個方向來堵我,我正發愁,沒想到你突然出現,帶我進了一個地下隧道。後面一直有人追,我們就一直跑,跑得肺疼。”

覺得時間差不多了,裴厲把手收了回去:“最後被抓到了嗎?”

“當然沒有,你帶着我七彎八拐,躲在了隧道牆壁一個很窄的凹陷裏,追我們的人沒有發現。”

賀聞溪沒往下說的是,因為極度緊張,導致情緒起伏太大,再加上劇烈運動,他的發熱期忽然爆發,擴散的信息素差一點就暴露了他們的位置,幸好裴厲身上帶着信息素阻隔噴霧,又找到了一個荒廢很久的地下隧道通風裝置。

當時他還忍不住在心裏吐槽,信息素在關鍵時刻,真的非常礙事!

現在回想起來,裴厲那時會突然出現在那裏,還正好救了他,大概率不是巧合。

所以,如果那一次,裴厲确實是特意去救他的,那到底是系統發布給裴厲的任務,還是裴厲已經發現他不是npc,專門來幫他?

這時,賀聞溪後知後覺地發現有點不對勁,教室裏基本已經空了,他敲了敲腦袋:“怎麽沒人了?”

江頌回頭:“溪哥,你要是再睡會兒,都上晚自習了!”

賀聞溪捋了捋睡亂了的頭發,才反應過來,他竟然直接把一個課間加一整節英語課全睡了過去,連上下課的鈴響了都不知道。

過了飯點,食堂裏不用想都知道沒剩什麽吃的,三個人幹脆去了南門旁邊那個面攤,準備一人一碗面,把晚飯應付過去。

剛準備下樓,老杜就抱着他那個正面寫着四中“明德明理,致勤致正”八字校訓,背面寫着“淩州四中第四十八屆運動會教師組優秀獎”的不鏽鋼保溫杯,朝他們走了過來。

賀聞溪立刻湧起不詳的預感,擔心老杜一開口又是“我發現了一道非常美麗的數學題!”幹脆扯着裴厲的衣袖,一步跨三個臺階的下了樓。

幾個少年寬松的校服在樓道的拐角處一晃而過,老杜見人一溜煙跑沒影了,開始懷疑自我——他在學生裏,人緣難道這麽差?

跑到了樓下,賀聞溪發現不知道是不是跑太快了,熱氣從毛孔裏蒸騰出來,他拉開校服的拉鏈,又把衣袖拉起來,也沒涼快多少。

到了南門附近,賀聞溪已經開始計劃了:“我今天吃牛肉面,讓老板加三份牛肉,三份都不要配菜,只要肉!”

江頌也餓得慌:“我要吃雞肉面,另外再加三個煎蛋那種!”

離圍牆的鐵栅欄還有一段距離,賀聞溪隐約聽見了點動靜,似乎還夾雜着驚恐的低叫。

意識到什麽,賀聞溪直接擡腳跑了過去。

面攤上,鍋裏的水正燒着,老板卻沒在旁邊。

一個黃毛叼着根煙:“咱們哥三個第一次來你這兒吃面,多看得起你,還想收錢?你一個瘸了腿的,配收錢嗎?”

說完,“砰”的一聲,他狠狠踹了一腳輪椅,輪椅撞在後面的圍牆上,又往前滑了一小段。

見中年女人上半身蜷縮着發抖,黃毛咧嘴笑了笑,正想踹第二下時,有人一拳砸到了他的臉上,力道極大,黃毛整個人幾個踉跄,差點跌在地上。

賀聞溪拍了拍手上翻鐵栅欄時沾着的灰,眼神極冷,他以為只是校外的流氓混混欺負人,沒想到除了一個刀疤臉和一個黃毛外,還有一個眼熟的。

洪亮看見賀聞溪,下意識犯慫,但很快想起,今天他不止一個人,背立刻又挺起來了:“巧了,這不是我們賀少爺嗎?”

他一開口,旁邊那個刀疤臉也跟着看了過來,一把不知道每天抽幾盒煙才能熏出來的破嗓子出了聲:“上次跟你動了手那個?”

賀聞溪記性很不錯,回憶了一會兒,肯定道:“這是你在附近技校認的大哥?”

他以前下晚自習時,好像看見過洪亮跟這個刀疤臉喝啤酒,還按着打火機替人點煙。

刀疤臉“呸”的一聲吐了煙蒂,用腳碾熄,嘲道:“都這種時候了,賀少爺還有心思關心這些,不如想想自己?”

賀聞溪早已經收了平日裏懶散的笑,沒再廢話,動了動手腕:“來吧,趕緊打完,我還沒吃晚飯。”

他話裏的輕蔑太明顯,刀疤臉眼神一狠,就近撿了根木棍,直接瞄準賀聞溪最脆弱的脖子,斜劈了過去,下手狠毒。

耳邊劃過風聲,賀聞溪敏捷地矮身躲過,一拳砸在了刀疤臉的腹部,再一個側身跨步,直接從後面重重踹向刀疤臉的膝窩。

恰在這時,身後傳來木棍破風的聲音,多半是剛剛揍的那個黃毛,賀聞溪心想,這一棍八成是避不過了,下意識準備擡起左臂盾衛卸棍子的力道,右手則在身側蓄力。

然而預想的痛感并沒有出現。

骨節勻長的手橫在了他的面前,關節處用力到泛白,将三指粗的木棍直接抓在了手裏,硬生生擋住了棍上的力道。

賀聞溪擡眼,就看見裴厲下颌線淩厲緊繃,胸膛起伏,明顯是追着他過來的。

重重将木棍朝外一拉,手腕處響起“啪”的脫臼聲,偷襲賀聞溪的黃毛立刻發出了慘烈的痛呼,趁黃毛痛得眼前發黑,裴厲狠狠将人掼到了地上。

刀疤臉撐着膝蓋站起身,見賀聞溪又來了個幫手,直接扔開木棍,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水果刀,注視着兩人的眼神陰沉兇狠。

看清刀疤臉手裏拿着的是什麽,賀聞溪瞳孔微縮,低罵了一句。

裴厲道:“你去應付洪亮,這邊我來。”

賀聞溪遲疑片刻,還是聽了裴厲的話。

等刀疤臉跟瘋狗似的撲過去時,賀聞溪放心不下,分神看了兩眼,只片刻,裴厲已經上前幾步,側身避過紮來的刀尖,一把攥住刀疤臉的手腕,另一只手用從黃毛手裏奪來的木棍,精準地砸上了刀疤臉肩頸的位置,避開了要害。

趁着刀疤臉眼前發黑,裴厲扔開木棍,就勢将人朝自己一拉,同時膝蓋狠狠頂上了刀疤臉的腹部。

一套動作幹淨利落,充斥着滿滿的暴力美學。

如果不是場合情況不太對,賀聞溪都想鼓掌了。

他不由想起,上次在洗手池那裏,他搶在裴厲之前動手揍了洪亮,确實算得上礙事了。

等江頌試了四五次,終于成功翻越鐵栅欄,快步跑過來跟賀聞溪他們彙合時,戰鬥已經結束了。

賀聞溪将輪椅被踹歪了的腳踏板扶正,又将老板娘推到鍋爐邊,安慰道:“你放心,他們不敢再來了,要是以後又遇見這樣的事,你可以給我打電話!”

老板娘頭發有些淩亂,顯得狼狽,她蒼白着臉,嘴唇嗫喏,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才好。

賀聞溪笑起來,故意輕松道:“要不老板請我們吃碗面?我還是不要蔥不要蒜,微辣少鹽!”

将垂落的頭發別到耳後,老板娘的眼睛有些紅,點點頭,連聲應道:“好、好,想吃多少都行。”

等三個人又翻了一次牆,端着面坐到上次的石桌邊,江頌還在因為沒有趕上戰鬥耿耿于懷。

賀聞溪咬了口軟糯的牛肉:“還不是怪你自己跑得太慢?我們二對三都打完了!”

江頌拍了拍自己不争氣的腿,又雙眼放光地盯着裴厲:“厲哥,沒想到溪哥說的沒錯,你打架竟然如此牛逼!”

裴厲拆開一次性筷子:“他說的?”

“對啊,你轉學來的第一天,不是被洪亮那個棒槌堵了嗎,我跟溪哥說了這事,溪哥就說,不用擔心,你打架很厲害。”江頌還沒說完,整個人猛地朝後面躲,控訴道,“溪哥你踹我幹什麽?”

賀聞溪簡直想再踹江頌一腳:“提醒你認真吃面,話不要太多,容易被嗆!”說完,又有點不太自然地跟裴厲解釋,“我以前看五校共進群裏,有七中的人提過,說你打架挺厲害的。”

見裴厲“嗯”了一聲,應該是相信了他的說辭,賀聞溪松了口氣,又有點坐不住:“我再去買兩份牛肉一起吃!”

視線落在賀聞溪穿着校服的背影上,裴厲垂下眼。

七中沒有人知道他會打架。

吃完飯,沒等他們走到致勤樓,雨又下大了一點,三個人立刻進了連廊。

江頌用衣袖擦了擦自己腦袋上的雨水:“這些連廊長的是醜了點,實用性還是挺不錯的!”

賀聞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往裴厲的手上瞥。又走了幾步,他停下來:“你們先上去吧,我去買點東西!”

話還沒說完,人就跑了。

江頌還沒反應過來,往前幾步,見賀聞溪像是往小超市跑,奇怪:“什麽東西這麽着急?就不能等雨停了再去買?”又朝向裴厲,“厲哥,你說對吧?”

裴厲沒接他的話,反而道:“我去買個東西。”

二十分鐘後,教室裏,江頌翹着腿,正在跟漂亮姐姐聊微信,一擡眼,正好看見賀聞溪從後門進來。

校服表面上,藍色布料深的多淺的少,明顯被雨淋了。見他校服口袋鼓着,裏面明顯是揣着東西,江頌好奇地探頭去看:“溪哥,你到底買什麽去了?”

賀聞溪沒答:“沒買什麽。”

雖然淋了雨,但他不覺得冷,反而還有點熱,幹脆把已經濕了的校服外套脫了。

江頌怎麽可能信,趁賀聞溪毫無防備時,他猛地一伸手,就把賀聞溪口袋裏的東西勾了出來。

一個透明的塑料袋,裏面裝着,一坨冰?

江頌咋咋呼呼:“溪哥你買冰幹什麽?晚自習上做冰雕?”

“你才做冰雕!”賀聞溪不太自在,又見東西反正都被江頌曝光了,沒什麽好藏的了,幹脆一把将塑料袋奪回來,放到了裴厲面前:“你幫我擋了一下,手掌肯定腫了,用冰敷一敷,消腫。”

說完,就默默等着裴厲的反應。

确實跟賀聞溪說的一樣,掌心上留下的紅痕已經腫了起來,襯着裴厲冷白的膚色,格外刺眼。

不過裴厲沒有馬上去拿冰塊,而是從桌肚裏,拿出碘伏棉簽和藥膏,一起遞給賀聞溪:“校醫開的藥。”

順着裴厲的視線,賀聞溪才發現,自己手腕連着前臂的位置,有長長一道血痕,不知道是被刀疤臉還是洪亮手裏的木棍劃傷的,不流血了,他就沒再注意。

拆了軟膏的包裝,賀聞溪開始往傷口上塗藥,一邊塗還一邊道:“等你用冰敷完二十分鐘,我再給你塗塗這個藥?塗手上涼悠悠的,挺舒服。”

裴厲将用濕巾裹着的冰塊捏在掌心,應了聲“好。”

江頌看看裴厲,又看看賀聞溪,默默轉身在座位上坐好,忽然有了一種極為強烈的危機感。

溪哥沒跟我交換過校服外套,沒給我買過冰塊,也沒給我擦過藥。

我是不是,不再是溪哥最重要的兄弟,不是NO.1了?

明明下午最後一節課都是睡過去的,但賀聞溪還是犯困。

晚自習的鈴響了沒多久,他就又趴下了。

察覺到自己呼出的氣息都帶着熱意,賀聞溪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難道他又發熱了?

快兩個星期沒發熱,他都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教室裏很安靜,充滿了“沙沙”的寫字聲和翻動紙頁的聲音,賀聞溪枕在手臂上,悄悄朝右邊挪了挪,挨着裴厲的手臂,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夢裏,他感覺自己像是站在岩漿池旁,周圍的空氣熱意升騰,血液仿佛也上升到了和岩漿一樣的溫度,灼的他血管都快融化了一般。

突然間,耳邊爆發一陣雜亂的驚呼,賀聞溪驀地驚醒過來,卻發現眼前一片漆黑,他下意識地喊:“裴厲?”

下一刻,有人隔着校服的袖口握住了他的手腕,安撫一般緊了緊,低而啞的嗓音就在賀聞溪耳邊:“不用怕,只是停電了。”

整棟樓都喧鬧起來,有人高聲喊:“我們要不要趕緊跑?停電了就可以不用上晚自習了!”

又一個聲音問道:“要是我們還沒跑出校門,就來電了怎麽辦?”

“不會有人把我們抓回來吧?”

“肯定不會!”

這時,門口傳來老杜的吼聲:“誰敢跑?全都給我坐好!只是短路跳閘了,很快就能修好!”

馬上有人接話:“誰在修啊?後勤處的電工師傅肯定都下班回家了!”

老杜:“沒有電工師傅,不還有物理老師?都給我等着!”

唯一的希望破滅了,所有人都一陣失望,只恨世界上竟然還有物理老師這個職業。

賀聞溪只覺得耳邊吵得厲害,心跳聲落在耳膜上,他甚至能感受到血液的鼓脹。

或許是黑暗助長了心底的渴望,或許是感受到來自裴厲的安撫和縱容,賀聞溪在心裏默默告訴自己,停電了,他只是怕黑而已,裴厲也知道。

無法克制地靠近,兩人手臂的衣料緊貼,摩擦,窸窣微響。

見裴厲沒有動,賀聞溪輕輕掙了掙被裴厲緊握的手腕。

下一秒,順着他的意,裴厲松開了手指。

賀聞溪喉結動了動,緊張感浮起,心跳聲在胸腔震蕩,以至每一根骨骼都感受到了輕顫。

漆黑的教室裏,周圍是喧鬧的人聲,課桌下,在裴厲松手的一瞬間,賀聞溪勾住裴厲的手指,握緊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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