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蕭樾

蕭樾自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不需要旁人攙扶,他自己輕輕飒飒站起來,眼底那抹窘然随風而散,瞧着比誰都淡定。

他摘鑽戒的動作夠快,并沒有其他人看見那荒誕的一幕。

阮芋慢他一步爬起來,餘光在他手上走了個來回,後知後覺地感到一絲難為情。

她看到蕭樾手掌被粗粝的地面劃破了,白淨皮肉覆着一層灰,點點血跡在其中洇開。

終點線那邊一派鑼鼓喧天,許多觀衆湧過去,他們身旁的人也漸漸散開。

阮芋早忘了剛才幹嘛不爽,她現在看蕭樾挺順眼的,招招手對他說:

“你跟我來。”

蕭樾沒反應,頂多擡了擡眼皮,似是問她幹嘛。

阮芋心說救命恩人猶如再生父母,再拽我也得忍着,于是勉勉強強勾了下唇角,語氣也輕輕柔柔的:

“你的手好像流血了,我帶了藥箱出來,放在……”

“不用。”

蕭樾聽她說話,下意識擡起沒受傷那只手揉耳垂,卻因為手髒頓在半途,不太自在地落下。

見他轉身要走,阮芋不甘心地叫住他:“你等會還要比賽,不處理一下傷口嗎?”

蕭樾側過頭,撩吊着眼皮,野調無腔地反問:“你用手跑步?”

阮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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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打救命恩人犯法嗎?她好像忍不了了。

好不容易攢起的感激之情全被他堵成了怨氣,阮芋心道有病不治活該受傷,撂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走了。

終點線那邊都在拍照,蕭樾踱過去露了個臉,算是給蘭總面子。

洗幹淨手之後回到觀衆席,高處人少,他順着臺階往上走,又遇到阮芋。

女孩坐姿筆挺,手捧一本單詞書,嘴裏念念有詞,完全把他當空氣。

經過她身側,蕭樾瞥見她露在班服外面的一截脖頸,白皙剔透,纖細有如花莖。

他想起不久前她撲到胸口的感覺,輕得像一團棉花,綿軟得好像一碰就會化。

全身最有勁的地方就是手,死死攥着他不放,還能神鬼莫測地把鑽戒套到他手上。

當然,蕭樾并沒有自戀到認為她是故意的。

至于後面她問他“嫌棄什麽”,這還用說,哪有男生戴鑽戒,未免太傻逼,還他媽是粉色的。

轉進觀衆席最高層,蕭樾找了塊空地坐下。

掌心的傷口還未完全結痂,血沫緩慢滲出,泛着綿綿的癢。

他還記得之前被貓抓了阮芋給他處理傷口的情形。她是真克他,不僅聲音,人靠近了也讓他渾身不得勁。

忽然有人一屁股坐他身邊,沒頭沒尾地問:“你哪兒受傷了?”

蕭樾背過手,疑惑地看他。

“12班的小姐姐讓我拿這些給你。”男生将幾片酒精棉和創可貼交給蕭樾,不知想到什麽,兀自蕩漾起來,“你認識她嗎?長得好可愛,聲音嗲的我骨頭都酥……”

“認識。”

蕭樾直接打斷他,道了聲不那麽客氣的謝,修長手指徑自撕開一張創口貼,幹脆利落地貼上掌心。

男生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介紹小姐姐姓字名誰。

後面也沒再問,畢竟人家眼巴巴送藥給蕭樾,多半對蕭樾有好感,他問得多了顯得自讨沒趣。

男生和蕭樾不太熟,并不知道這是蕭樾第一次接受異性送的東西。他只知道蕭樾這人臉臭話少不太好相處,在他身邊沒坐多久,男生便告辭離開了。

時近正午,烈日兜頭曬下,到處明光爍亮,叫人懶得睜開眼。

阮芋的位置已經空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走的。

高一女子百米短跑預賽即将開賽,阮芋提前十分鐘就來到檢錄處陪着許帆。

節假日男團也來了兩個,一胖一瘦杵在賽道邊,醒目得緊。

國慶是稀裏糊塗跟着勞動來的。

他有點不理解:“幹啥呢?這一組有我們班的嗎?”

“沒。”勞動嘿嘿笑,“我來圍觀許神。”

阮芋恰好經過他倆身邊,停下腳步:“你認識許帆啊?”

勞動點頭:“初中隔壁班同學。她在我們初中屬于神話級別人物,每屆運動會都大殺四方,成績更是沒的說,中考只比市狀元低一分,性格也有點冷冷的,很超脫,不像凡人。”

國慶:“聽你這麽說,給我一種女版蕭樾的感覺。”

阮芋對此很不認同。

許帆對外人冷淡,是因為她很忙,沒空搭理閑事,她的內心比外表溫柔多了。蕭樾則是裏外統一的目中無人,骨頭縫裏都沒點人情味。他不愛搭理旁人,無關外物,純粹性格上有大病。

阮芋:“許帆比蕭樾可愛多了。”

勞動不自覺點兩下頭:“是的呢。”

國慶樂了:“你是的什麽是的?我靠,你該不會暗戀人家吧?!”

“你他媽別瞎說。”勞動掄起胳膊卡住國慶脖頸,“人家是神,用來瞻仰,不是用來暗戀的好嗎。”

他倆黏在一塊難舍難分,阮芋用手遮住臉,裝作不認識這倆二百五,默默拉開距離。

之後的比賽就和吳勞動說的一樣,許帆是神,其他選手都是普通人,完全沒有可比性,差距大到阮芋站在場邊都不好意思給許帆喊加油。

酷斃了。阮芋望着許帆絕塵而去的背影心想,這不比什麽蕭什麽草的牛逼一萬倍?

許帆這組是最後一組,高一女子百米預賽就此落下帷幕,接下來進行的是高一男子兩百米預賽。

預賽的間隔時間很短,後勤志願者緊鑼密鼓安排下一批選手上場。

許帆站在跑道旁邊噸噸噸地喝水,不知看到什麽,喝完之後竟然拉着阮芋主動走到勞動和國慶身邊和他們說話。

“你們班那個……蕭樾。”

許帆指了指起點處,蕭大校草正拽了吧唧站在那兒,四下圍了一圈只敢遠觀不敢近瞧的女同學,畫風十分夢幻。

“蕭樾怎麽了?”勞動狗腿地湊上去聽候詢問。

許帆:“他報了幾個項目?”

勞動想了想:“好像有四個。男子兩百米,男子跳高,8X100接力,還有環校長跑接力。”

許帆驚了:“這麽多?”

阮芋也很驚訝,蕭樾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集體榮譽感這麽強的人。

“還有一個!”國慶補充道,“你怎麽把最牛逼的給忘了?全校男生聞風喪膽的引體向上,去了就是丢大臉,體育委員自己都不敢上,最後是蘭總欽定樾哥,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報名的。”

學校規定,一個學生最多報兩個田徑個人項目,兩個集體項目,田徑比賽以外的男子引體向上和女子仰卧起坐只要想報都能報,要求是每個班至少出一人。

這麽算下來,蕭樾和許帆一樣,一共報了五個項目,戰力直接拉到最滿。

國慶以為許帆是想圍觀校草比賽,于是從口袋裏掏出折得皺巴巴的運動員花名冊,挨個給她報時間:“男子兩百米預賽在今天上午11點,就是現在,然後就到下午,兩點半有一場引體向上,三點半有一場……”

許帆根本沒聽見他說了啥。

她對蕭樾比賽過程中有多帥完全不關心,她只在乎結果,滿腦袋都在估算自己和蕭樾運動會個人總分的高低。

阮芋倒是聽進了國慶的話。她有點想去圍觀引體向上比賽,看蕭樾怎麽出大糗。

轉念想起今天下午輪到她念廣播稿,少說也要在播音臺待上兩個小時,整個人頓時洩了力。

那未免太無趣了……

就在這時,只聽發令槍“轟”的一聲震響,起點處預備的八名男生如離弦箭般飛馳出去。

被她嗤之以鼻的什麽蕭什麽草就如同性轉版的許帆,與後面七名同學拉開了神與人之間的距離。

他還穿着那件救護車班服,忽略圖案,随風飛揚的衣袂幻似雪光,少年在風與光中奔跑,卻比狂風還要無畏,比強光更加刺眼。

阮芋醞釀了很久的“遜斃了”三個字就這麽夭折在喉間。

好多女孩在尖叫,紅着臉捂着嘴,不敢相信原來戰勝蕭草的竟然是更帥的蕭草。

阮芋心裏估摸着,照這個情況,大概率看不到蕭樾在引體向上比賽出大糗了。

他的肌肉勻稱卻不過分發達,身材偏瘦,體重維持得很好,說不定能唰唰唰連做二三十個。

當然,前提是他不脫手。

午休過後,下午的比賽項目繁多,操場黑壓壓一片全是人,到處都很熱鬧。

阮芋和另一名高一年級播音員一起坐在播音臺後面,手邊放着一沓加油稿。

加油稿由各班班長上交,經過廣播站高二學生篩選,交到高一播音員手裏朗讀。播音員自己是沒有篩選權限的,所有學長姐選出來的稿子都要讀,

當然,只要動作夠快,把不想讀的團起來丢了也沒人知道。

播音開始前,後勤組的老師過來指導她們播報賽事流程的要點和注意事項。

說完正事,老師又笑眯眯地和阮芋拉了會兒家常,問她在學校過得開不開心,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什麽需求一定要及時告知學生處這邊,老師們一定會盡全力幫助她。

阮芋讪讪地說自己一切都好。

非要提需求的話,那麽她希望能擁有一個閑出屁來的全科輔導老師,随時随地一對一指導她對付那些坑爹的題目。

下午的賽事于兩點整正式開場。

阮芋和另一名播音員小夥伴輪班讀,每人半小時。大約兩點半的時候,同伴将話筒交給阮芋,阮芋深吸一口氣,開始第一次正式播音。

這次播音不用自我介紹,當她的聲音從無數個喇叭中傳出,全校上下似乎都安靜了一秒。

僅一秒,轉眼便熱鬧更盛——

“我去,我等了好久的甜妹嗓,終于又聽到了。”

“老兄你不蹲下嗎?教練喊預備了,別是被廣播站的小姐姐勾了魂吧!”

“加油加油馬上到終點了!快過來我扶你……哎哎等等再來,離我遠點,我聽不清播音員說話了……”

……

播音臺位處觀衆席最上方的主席臺中央,路人來來回回,很少有人在這裏駐足。

直到阮芋開始播音,主席臺旁邊多了好幾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探頭探腦交頭接耳的,都是來圍觀她。

阮芋淡定地念完第一份加油稿,旁邊的後勤部志願者提醒她該cue賽事流程了。

“請高一9班至高一16班參加男子引體向上項目的同學到體操區集合檢錄。”

連念四五遍之後,後勤部那邊收到集合完畢消息,阮芋才開始讀下一份加油稿。

她還是有點好奇蕭樾能做多少個。

想知道這個并不難,圍觀他比賽的人肯定很多,不用問都有人告訴她。比如喬羽真。

阮芋又念完一篇稿子。

下一篇,看到第一行字,她會心一笑。

“接下來朗讀的是來自高一12班的加油稿。”

讀自己班的稿件肯定要更賣力些,阮芋醞釀了一會兒情緒,繪聲繪色道:

“這是一場意志力的拼搏,也是一場速度的挑戰。即使只進行到預賽,我已經能預見你在決賽上一往無前的樣子,蕭樾同學……”

……

阮芋在這兒生生卡了一秒。

這尼瑪?!

為什麽他們班會有人給蕭樾寫加油稿?!!

集體榮譽感呢?團隊凝聚力呢?怎麽會有人為了美色抛棄了做人的原則和底線!

職業操守不允許阮芋停頓太久,她也不是文豪,沒法一邊朗讀一邊臨時改詞,只能硬着已經發僵的頭皮身不由己地繼續念下去。

“……蕭樾同學,你就像天空中翺翔的雄鷹,馳騁在跑道上,也馳騁在我們所有人心間。”

“……蕭樾同學,你努力的樣子,你拼搏的樣子,你奮勇争先的樣子,無不讓我感到驕傲,感到自豪,感到熱血沸騰。”

“……當你沖過終點線的那一刻,我的心也跟着你飛向高空,你是否聽到了我發自內心的吶喊?”

淦。

阮芋想殺人。

如果殺不了人,來個人把她殺了更好。

短短兩百字的加油稿,讀得她生不如死,好幾次想要撕了稿件砸了話筒與所有的一切同歸于盡。

念完的那一刻,阮芋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得到了升華。

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存在她讀不下去的稿件了。

只要能通過學長姐的審核,她甚至可以坐這兒念經。

……

操場以東的體操區。

在少女甜軟嗓音的召喚下,來自半個年級八個班的男生聚集在了單杠附近的檢錄臺。

“蕭樾是不是中午吃壞肚子了?”喬羽真問身旁的勞動,“他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對勁。”

勞動想了想:“沒有啊,他中午吃得很正常,也沒鑽過廁所。”

檢錄之後,蕭樾走出來喝了口水,勞動瞅他一眼,發現他的臉色确實有點可疑,雙頰很白,耳朵卻泛紅,好像冬天受凍了的樣子。

勞動對此沒太在意,他現在心思有點飄。

不僅是他,全校男生估計都有點飄。他們已經在阮芋嗲裏嗲氣的聲音裏泡了近十分鐘,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有點膨脹。

蕭樾抽到第三個上場。

他像是有點累,排隊的時候靠在樹幹上,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第一個人上場了,他做了七個。

第二個人上場了,他堅持了挺久,做了十一個。

裁判老師邊低頭記錄成績邊說:“三號過來。”

隔了會兒,他擡起頭:

“三號?”

低頭看一眼名冊,再擡起頭:

“高一9班蕭樾,運動員編號150919……”

“在。”

蕭樾終于應聲。

他剛才在等,等阮芋把這一篇加油稿念完,也許下一篇就換人讀了。

可惜世上的“也許”多半并不遂人意。

蕭樾走到單杆前,掌心抹上石灰。

耳畔再次傳來那過分甜膩的人聲:“接下來朗讀的是來自高一12班的加油稿。”

他抿了抿唇,認命地握上金屬杠杆。

裁判還沒按表,他一動未動,就有女同學按捺不住的尖叫從不遠處傳來。

計時開始。

前十秒內,蕭樾面無表情地展示了何為“引體向上發動機”,每一下的節奏時長完全一致,除了手臂和肩背的肌肉微微繃緊,臉上沒有露出任何一絲艱澀。

嗲精播音員讀這篇稿子的感情比前幾篇豐富、濃郁得多:

“……即使只進行到預賽,我已經能預見你在決賽上一往無前的樣子,蕭樾同學……”

聽到廣播裏出現蕭樾的名字,所有人激動地把這當做機緣巧合之下的鼓勁,當做氛圍的催化劑,于是觀衆們為他數數歡呼的聲浪一聲高過一聲。

沒人注意到賽場上的某人腦子裏那根弦已經崩了,牽一發而動全身。

“……你就像天空中翺翔的雄鷹,馳騁在跑道上,也馳騁在我們所有人心間。蕭樾同學……”

蕭樾同學翺翔不起來了。

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他從單杆上掉了下來。

時間才進行到三十秒,觀衆們傻的傻呆的呆,勞動和國慶更是下巴掉到地上,想嚷點什麽又不敢嚷,一個兩個全愣成了雕塑。

“蕭樾,17個。”裁判老師可惜地搖了搖頭,“還以為能破記錄呢。”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根本沒到體能的極限。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耳朵癢到連肩膀都在抖,半邊手臂像被電流竄過一樣酥酥麻麻,根本使不上勁。

廣播重複到第三遍“蕭樾同學”,蕭樾徹底瘋了。

他開始懷疑廣播站,懷疑學校,懷疑人生,甚至他懷疑自己。

唯一深信不疑的,就是阮芋這個人有毒,非常毒,她就像一種設計好的專門針對他的毒藥,一擊致命,百試百靈。

阮芋不知道體操區那邊發生了什麽,也沒心思了解同學們對她聲音各式各樣的評價。

她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半天的工作,喉嚨幹到冒煙,肩膀也酸得像在醋裏泡過。

許帆給她發消息,讓她一刻鐘之後到食堂和她們一起吃晚飯。

這裏去食堂只需要五分鐘,阮芋趿拉着步子走下主席臺,看到很多人往牆後面的積分榜那兒去。

不知道他們班今天一天積了多少分。

趁現在去看看吧。

阮芋抄主席臺旁邊的近道,經過窄而暗的樓道,一步步往下走。

很快來到出口,她踏下最後一級臺階,轉進通往觀衆席背面的洞口。

天色已經不早,暗淡的光線投射進洞內,明與暗的地界暧昧地交融在一起。

身後傳來腳步聲,低緩散漫,來自她剛剛經過的樓道。

像是感應到什麽,阮芋回過頭,杏眸忽扇,于昏昧光影中辨認出來人的形容。

熟悉的強有力的氣場漫過來,将她籠罩,卻好像有哪裏不太一樣。

蕭樾在與她兩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來,高大的身姿籠下淡淡陰影。

他說:“阮芋同學。”

阮芋一驚。認識這麽久,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

“幹嘛?”阮芋防備地盯着他。

“不幹嘛。”

蕭樾聳了聳肩,眼底漆黑一片,看不出情緒。

沉默片刻,就在阮芋以為他就是來玩兒她的時候,蕭樾終于再度啓口。

聲音很低,尾音卷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顆粒感。

他說:“我們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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