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醒獅(六)

南獅趙家, 從晚清時便已建立,曾在皇帝南巡時禦前獻藝,故而聞名與粵廣一帶, 後民國年間來到慈陵,受到慈陵當地的達官貴人追捧。

那時,大戶人家凡有喜事, 必當邀請趙家南獅班子前來開彩。

但彼時, 整個中國都處于動蕩之中, 慈陵那曾于“短暫的春天”輝煌過一時的各類絲綢、河運,乃至巨擘陶瓷業都在時代的戰車下零落成泥, 又何況小小的一介南獅班子。

戰争帶走了慈陵的富庶, 也帶走了趙家的輝煌,男丁幾乎都被拉走征了兵, 沒多久就都病死在了軍中。趙家靠零星幾個女眷子弟慘淡經營, 一年也接不到幾樁生意。

及至趙老太太這一代, 雖則時代進入穩定發展後,舞獅這一行業仍然活躍于南方,但趙老太太本人并不擅長行獅走樁,而是制作獅子,唯一的孩子上學後則是受到新式教育, 另有志向。趙家的舞獅衰落,僅僅是時間的問題。

居住在醒獅堂附近的住戶們都知道,趙老太太是個好相處的人。

每天清晨,她都會前去五岳真人廟裏進一炷香,然後在附近的小菜市場買一點時令的菜蔬, 回來的時候會去布料店問一問有沒有多餘的布頭,想給新做的獅子被加點花樣。

她的耳朵聽不太清楚聲音, 但是只要西廂房的來電聲一響,她便馬上扔下手裏的鍋鏟一路小跑着去接電話。即便一通電話說完,鍋裏的菜炕得焦黑,也能樂呵呵地吃下去。

她就這樣守着電話,守着她的獅子,一副碗筷,一座院子,過了幾十年。

直至那一日。

——趙老太太是吧,我們是富華房産的,是這樣的……

——醒獅堂已經快變成危房了,對……這是拆遷許可……我們會安排你去養老院的……

——至于補償嘛,我們有三種方案,您看……

“我走喇,我獅子點呀?”

地産經理的話趙老太太聽不懂,她只關心她的獅子以後怎麽辦。

地産經理笑着說:“您別開玩笑了,這都什麽年代了,誰還看舞獅子呀?”

Advertisement

趙老太太那總是笑眯眯的眼睛一下子睜大,又慢慢耷拉下來,許久沒說話。

沉默間,醒獅堂爬滿貓爪藤的磚牆外,一輛鋼鐵怪獸高高地揚起機械臂,輕而易舉地推倒了她經常買菜的老牆。

“好,我執下嘢,你聽日再嚟過吖(好,我收拾一下,你們明天再來吧)。”

……

昏黃的回憶至此,出現了大片如墨染般的模糊色塊,原本矯健的腳步在踩上第五段梅花樁後,變得疲軟無力。而更可怕的是,和過度使用樂章的後果一樣,顏格整個人的體力在瘋狂流失。

他在接納了獅子頭裏攜帶的關于趙家的記憶時,就被強行植入了舞獅者的技巧,從起勢奮起,到出洞發威,再到過山、上樓臺,能完成的動作越多,顏格看到的趙家記憶就越完整。

但,他還是沒能看到趙老太太過世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又是怎麽和活偶獅子聯系樁一起的。

“黎——”把理智從記憶裏抽離出來後,顏格第一時間就打算叫黎好壞,但背後空落落的獅被昭示……這家夥早在上樁陣的時候就跑了。

不好!

顏格根本沒時間罵人,頭頂上的活偶已經徹底失效,變回了普通的獅子頭,而他也剛好因為暫時脫力而一腳踩空,從兩米高的梅花樁上跌落下去。

獅被翻飛間,他瞥見一角暗銅色的長刀。

——意料之中,接下來就按原先的預備閃身離開……

“?!”

顏格的後背重重跌落在地上時,他發現自己完全低估了這尊武聖關公像的實力,青龍偃月刀斬下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不是不想用能力瞬移逃跑,而是根本不逃不了。

他被一股強大的威懾力席卷了全部的神智,碾壓性的精神輻射把他整個人死死壓住地上不能動彈,甚至思想上先就默認了自己會被一刀兩斷的結局。

武聖辟邪,只在一刀。

就在刀刃離顏格的胸腹只差一臂之遙時,他的整個身體突然間毫無預兆地動了起來。

一個側翻,從失去靈性的獅頭下面滾了出去,同時右腳以一種無視重力的姿勢拖着他直接踏上了一支矮的梅花樁。顏格眼疾手快地抱緊了梅花樁的頂部,能活動的左腿卷緊了樁身,穩定住了身體後,視線便投了下去。

威嚴剛毅的關公像拖刀立于天水堂下方,午夜之前閉合的鳳眼此時微微張開,瞳仁隐約泛着一抹深青色的暗光,帶着一種其特有的傲慢之意打量着顏格,好似在判斷他現在到底是“人”還是“邪”。

這種注視給予的精神壓力已經超出了顏格的預料,好似一把大刀在脖子上比劃着,将所有的理性都積壓殆盡,只剩下恐懼的本能。

這,就是手工級活偶的精神輻射!

難怪一開始站在醒獅堂門口的時候,叢林1號的人見到三個陶瓷獅子就徹底失去戰意,這根本無法對抗。

要想在這座城市裏活下去,必須要想辦法進階入第二樂章,否則連抵抗的門檻都無法邁過去。

顏格腦子裏雜亂的念頭一波接着一波,尤其是腳上的欲望舞鞋面對關公像的精神壓迫顯得十分暴躁,作為孤品級活偶的所有物,即便此時此刻殘缺不全,也一樣像是被激怒的眼鏡蛇一樣,嘶嘶地試圖與之對抗。

顏格甚至感覺到欲望舞鞋傳遞過來一股意念,它想讓他上去和關公像正面對線。

……我對個蛇皮!它就想弄死我之後找下一個!

作為百姓們心裏的第一武聖,關公何時懼過戰?鳳眼凝視着顏格,銅色的長刀高高揚起。

顏格頭皮發麻,槍上的保險已拉下,瞄準了關公像的眼睛正要作最後的掙紮時,忽然寂靜的天井裏,一道高亢嘹亮的唢吶聲驟然響起。

“……”

顏格扭頭看向身後,先是看到了同樣轉過頭的趙老太太,之後順着她凝視的方向,東廂房門口步履蹒跚地爬出半個人。

那正是昨晚死去的叢林1號隊員。

他自然是早已失去了生命,但仿佛骨架還在為聲音所影響,慢慢地順着唢吶的聲音爬行出來。

如果不是這是半截子身體,配合着唢吶那特有的悲喜交加的調子,這畫面簡直可以稱得上滑稽。

顏格看向吹得十分投入的黎好壞,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您就是湘西趕屍傳人?

預想中的僵屍大戰關二爺的戲碼并沒有上演,那屍體一出現,關公像就好似立馬将他的“邪祟”優先度提到了顏格之前,橫踱一步,下一刻,出現在他面前,橫刀一劃,一顆人頭高高飛起,徹底失去了動靜。

黎好壞與此同時也停止了吹唢吶的動作。

不一會兒,關公回堂,提起變回死物的獅子頭,進入了天水堂中。

而趙老太太也在天水堂的正門自動關上後,慢慢回到了東廂房。

黎好壞随手把唢吶放到一邊,走過來伸出手。

“關公睜眼必殺人,我得找個邪祟讓他砍。”

顏格慢慢從梅花樁上滑了下來,左腳着地,握着手-槍的手一會兒松一會兒緊。

“這是你一開始就想到的還是扔下我跑了之後才想到的?”

黎好壞跟他對視了一會兒,道:“我是很想跟你舞到最後的,但是上樁的時候閃到腰了,就先下來了。”

顏格:“……”

黎好壞:“平時喜歡趴着寫歌,習慣不好,腰肌勞損是職業病,你理解一下。”

顏格:“……”

黎好壞回味了一下,道:“其實站在下面看,你獅子舞得還挺好看的,身姿矯健,活靈活現……”

顏格:“謝謝你無用的稱贊,我們現在可以聊點生死攸關的小事了嗎?”

從頭開始回顧這一晚的情況,和之前推測的出入不大,症結點還是在趙老太太過世前發生的事上。

但是要想看到趙老太太生前最後一段記憶,就必須要舞完這一場獅子,而舞獅需要幾點要素。

“我們雖然點睛點得爛,但是身體素質強大,應該是比昨晚點人登上梅花樁的位置更高。”

“沒有其他的機會了。”黎好壞伸了個懶腰,用眼睛指了指地上那被二次處決的死者,“屍體已經不能再用了,如果明天晚上再失敗,就只能考慮去和關公像對線,或者獻祭一個活人了。”

活人的生命高于一切,顏格想了想也就沒對黎好壞随意使用死者這件事說什麽多餘的話。

“明晚還要繼續嘗試,總結一下,如果說舞獅者的要求是看身手,那我、叢林1號剩下的兩個男人,還有——”

黎好壞:“我腰不行,但是我可以給你們吹BGM助威。”

“不需要謝謝。”顏格面無表情地拒絕了他,繼續道,“舞獅者可以選擇的餘地很多,關鍵在于點睛。”

“昨晚的獅子頭,紅眼較亮一些,應該是昨晚他們點睛的技巧比我們要好一些,獅子頭能撐持的時間和靈性就越久。”

“由一個畫師負責點睛,一個身體素質強大的人組成一組舞獅者,其他人從旁輔助防止失敗後關公殺掉畫師,這是現在最理想的方案。”

黎好壞回憶了一下,若有所思道:“我們有畫師?”

顏格肯定道:“我們有畫師。”

……

蕭怡被腹中的饑餓叫醒,醒過來後有些懵,回想了一下,昨晚好像做了一個被吹着唢吶的妖怪和成精獅子頭迫害的噩夢。

旁邊的戴承澤依然坐立不安,蕭怡畢竟自認是個善良的仙女,不停安慰道:

“……戴老師您就放心吧,叢林1號的人我不太熟悉,不過顏格他們确實值得信任,絕對不會随便犧牲弱者的。”

戴承澤:“那我就放心了,他們一看就是那種勇于擔當的好人……”

這時門吱嘎一聲打開了,顏格站在門口,看向蕭怡。

“蕭怡,那獅子我們搞不來,今晚你得留在外面。”

蕭怡:???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