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對于這些欺主的下人那催促與揶揄的話語,他似乎置若罔聞,只是神色有些迷惘地微微蹙起眉來,好似喃喃自語:“她……”
“殿下?”
“罷了,定是我聽錯了,繼續走吧。”一聲輕嘆,容祁已恢複了一臉的淡漠,臉上再無半分神情,仿佛一尊溫潤的神塑,讓人敬畏,卻毫無感情。
059 失而複得(下)
黑色的大帳圍着厚厚的氈毛,張牙舞爪的狼頭鷹身圖騰仿佛随時能從狂舞的旗幟上飛出來,火盆上的火沒有熄滅的征兆,反而越燒越旺,佩刀的巡邏刀兵有序地完成了換班。
輪椅在帳前停了下來,領路的侍從退到了兩側,為容祁和堪言讓出了一條道。
“請堪言将軍留步。”帳前守着兩名魁梧的将士,見他們來了,不由分說地便拔出刀交叉成阻,攔在了容祁面前,那些退至兩側的侍從見此情景,竟然各個目不斜視,好像沒有看到一般。
豈有此理!
匈奴上下誰人不知,昔日匈奴最橫行霸道的勇士堪言自留在十三殿下左右的那一天起,無論殿下去往何處,堪言将軍總是寸步不離。
堪言性子橫,除了這個溫潤如玉卻體弱多病的容祁殿下,天底下還真沒有人能讓這桶随時可能燃爆的炸藥老實下來的。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別想攔下他堪言!
況且十三殿下身份尊貴!可是先單于最器重的兒子,打從一出生,就被全族上下稱作草原的蒼鷹,頭狼的兒子,如今更是先單于所遺血脈,王位正統!這些吃裏爬外見利忘義的東西,說來說去不過是墨折那厮的走狗!竟也敢對殿下如此無理!
殿下少言寡語,性子溫和淡漠,但堪言可是急性子,這會竟然連他也敢攔了,脾氣怎麽可能還壓得住,頓時火冒三丈,非但不肯卸下佩刀,反而不由分說地就拔刀出鞘,揪住他們的衣領就掄了出去,氣勢洶洶,大喝一聲如雷貫耳:“你堪言大爺不發威,還真讓你們這群兔崽子翻上了天!”
“他媽的!反了你!”兩位守帳将士見堪言發難了,頓時也氣血上湧,罵罵咧咧地和堪言搏鬥起來,一時間刀刃碰撞,火花四射,誰料堪言力大無窮,匈奴第一莽夫的名號不是蓋的,交起手來一下比一下狠,原想拔刀加入打鬥的周旁幾人還沒上前,就被堪言的氣勢給吓得手一縮,猶豫了起來。
轉瞬之間,那身材魁梧絲毫不亞于堪言的兩個勇士就落了下風,幾乎被堪言追着打的份,許是墨折曾下過禁令,這一頭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整個王庭竟然沒有半個人敢多往這看半分。
“堪言,把刀卸下。”
終于,一直沒有說話的容祁面色平靜地擡起眼來,雲淡風輕地丢下了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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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堪言早已經打了個酣暢淋漓,痛快得不得了,容祁發話了,自然是老老實實地收手了,見自家殿下神色從容淡漠,反正自己也打得舒暢了,簡直是身心爽快,哼了一聲,将自己的佩刀丢到了兩個手下敗将手裏,傲慢地瞥了他們一眼:“給你堪言大爺把刀擦亮了,否則要你們狗命!”
“你!”
“怎麽樣?老子刀也卸了,還有意見?墨折也沒說不準在卸刀前揍他兩條狗一頓。”
“大膽!竟敢直呼……”
“進去吧。”容祁修長的手指略一用力,轉動了輪椅,輕飄飄的一句話淡淡落地,白袍磊落,青發也因他近日的憔悴而略顯松垮。
正吵得身心舒爽的堪言聞言,立即正了神色,闊步來到容祁身後,接手了輪椅,那兩只轉動兩側輪子的修長的手見身後有了助力,便收了回來,一手随意搭在扶手上,一手掩入了袖擺下輕輕垂于腿上。
……
王帳內光線昏暗,唯有一盞火燭暧昧地散發出橘紅色的光暈,王帳很寬敞,一眼便望見帳內鋪着厚厚毛皮的半躺着的黑色身影。
他黑袍未退,頭發卻已經散下了,胸前的衣襟半敞,矯健的胸膛在忽明忽暗的火燭光暈籠罩下肌理分明,但他并未入寝,而是随手翻閱着卷書,見容祁進入,他驀然擡起眼來,幽幽鷹眸好像泛着綠光,就像一頭性感的野獅在看着令自己垂涎欲滴的獵物。
“這單于當得果然是快活。”堪言陰陽怪氣地揶揄,握住輪椅後方的手不禁更緊了一些,還當真有進入龍潭虎穴的氣氛。
“你出去吧,孤與你家殿下有要事相商。”墨折忽然從榻上起身,一時間這如山一樣高大的陰影站起,如烏雲壓下,使得容祁整個人都被置入了他的影子之下。
“單于盡管和殿下商議,要老子出去?沒可能!”堪言哼了一聲,不屑地摳鼻子。
“容祁,你倒是養了只好狗。”墨折竟也不惱,只是看向容祁的目光打從一開始就充滿了侵略性,那個殘酷陰婺的匈奴王墨折竟然如同讨好一般欲圖親自接過堪言的手站到容祁的輪椅旁。
見此情景,容祁原本就淡漠的眼底,竟有一圈的冰冷逐漸擴散,擡起一只手攔住了墨折:“單于不必如此,您知道容祁的來意。”
容祁的疏遠讓墨折精光熠熠的眼睛裏淌上了一層失望,他唇角一擡,看向容祁的目光更加肆無忌憚,還有些貪婪,有些憤懑,有些痛楚,面對着這樣一張讓人垂涎的容顏與那讓他越發興奮的高貴和淡漠,墨折侵略性的目光變得更加尖銳起來。
他忽然一把握住了容祁的手,目光變得迷離,嘴角諱莫如深的弧度依舊:“容祁,你何必待我如此生疏,我記得你幼年時總愛喚我皇叔,如今我雖是一國之君,但說到底,這個國家還是你的,我的東西,什麽時候對你吝啬過?”
“單于!”容祁原本就蒼白的臉上頓時間羞憤難當,眼珠子也變得越發冷漠起來,怒氣在瞳仁中凝聚,卻讓他難得有了情緒變化的面容顯得更加的俊雅,甚至多了一分平時絕無的妖冶,忽然之間,容祁用力将手甩開,喉頭一甜,抵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面白如紙。
“殿下!”堪言頓時惱火地一把推開了墨折,只恨自己沒把刀帶進來,要不非得把這混蛋的手砍下來不可,此刻容祁的身體狀況讓人越發擔憂,堪言只得惡狠狠瞪了眼墨折,轉向容祁,手忙腳亂地在自己身上摸索:“殿下,藥……藥,藥在這,您快吃。”
墨折也是一時情迷,才被堪言推了個猝不及防,踉跄後退,又見容祁舊疾發作,一時不敢緊逼,只斂了蕩漾的心神,神色恢複了平日的冷峻如冰,只是眼神在容祁身上流連時依舊放肆:“孤知道你今日的來意,若不是為了那位公主,你也不會上孤這來。你盡管放心,如今孤好吃好喝以公主之禮善待着她,暫時不會對她如何。”
以公主之禮……
确然,縱使那烏孫公主如今是匈奴的奴隸,但以墨折的行事,也不會公然将之随意丢在王庭之中。
似有什麽東西迅速地從容祁心中閃過,難道……
容祁服下了藥,神色一緩,只是黑發淩亂,墨眸如玉,面色蒼白。
“這就是你要娶的女人?”墨折不知容祁心中所想,嘴角的諷刺伴随着深深的笑意:“如此姿色的女人,匈奴有的是,她配不上你。如果你是為了一個女人上孤這,此事以後就不必再提了。”
容祁眉間蹙起,若有所思,卻是不語。
“自然……”墨折話鋒突然一轉,直挺的鼻梁下,笑意盎然:“我匈奴坐擁祁連山以北,昔日漢人猖狂,如今卻根本不值一提,倒容得烏孫人膽敢與我匈奴争奪祁連一地,他們的公主到了我們手裏,再尊貴,也不過一介奴隸。此次烏孫屯兵祁連,我要你将他們徹底逐出祁連,到了那時,你想要孤将一個小小奴隸賜予你,也不是不可以。”
“臣領命。”容祁陡然回神,只是淡淡拂袖,神色已是一如既往的從容淡漠,清雅尊貴,猶如神祗。
“孤乏了,你去吧。”墨折對上容祁這樣神聖而不可侵犯的疏遠淡漠,頓時有些不悅地皺起眉,神色冷下。
離開王帳,容祁不發一語,只是眉間微凝,眼眸深邃,如漫天耀眼的星辰碎成了細細的光。
堪言在身後推着輪椅,也不敢說話,只不斷用眼睛偷偷去瞄容祁,欲探究他的心情究竟如何。
夜風輕拂,白袍單薄,那淡漠的神情與微凝的眉宇,縱使身坐輪椅之上,卻依舊蕭疏軒舉,湛然若神。
在經過那座寂寞的木樁之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容祁卻心頭一動,忽然伸出一只手扣住了轉動了輪子,迫使自己停了下來,惹得堪言也一頭的霧水,卻只見自家殿下忽然望那個黑漆漆的角落看去,他的神色平靜,但眼底的波瀾卻是一圈一圈地翻滾開來,抑都抑不住。
果然,果然……
堪言順着那方向看過去,也只看到木樁旁用鏈鎖鎖住的一個奴隸蜷縮在那的黑影而已,這在匈奴并不罕見,堪言不以為然。
容祁的神态在任何人看來還是一如往昔的平靜,甚至不起波瀾,只是袖下的手卻已緊緊握拳,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堪言,推我過去。”
“是。”
輪椅在那蜷縮的嬌小身影前停了下來,那奴隸的面容被亂糟糟的頭發遮住了,根本看不清楚,一靠近,才發現她的褴褛,唯獨那意外跑出衣襟的金色刺痛了他的眼。
他忽然俯身将這髒兮兮的小奴隸給撈了起來,堪言驚訝不已,但對容祁做的事卻也不敢多嘴一句,只是在心裏不斷哀嘆,那奴隸多髒啊,殿下好端端的幹淨的衣服全被染髒了,但殿下卻絲毫不在意,慘不忍睹啊慘不忍睹!
“唔……”玉蠻忽然落入了一個馨香的懷抱,脖子上的酸疼讓她一陣難受,不禁低低嗚咽出聲,似在哭,又似在抱怨,容祁一驚,以為她醒了,卻發現她的眼睛根本是閉着的,也根本沒有半點醒來的征兆,只是說胡話罷了……
------題外話------
今天這字數真是足啊有木有有木有~
060 我是容祁,莫忘了
容祁擁着這遍體鱗傷的小身軀,目光掃過她手腕上的手铐和腳上的鏈子,眼神驟然一冷。
他本就不易讓人接近,此時渾身散發出的冷意更是讓人覺得這個消瘦的背影更加遙遠,是一座永遠不可觸及的雪山峰頂。
“解開她的铐鏈。”
平靜的語氣,不怒不愠,卻也無絲毫溫度。
這話是對那幾個跟在他和堪言身後的王庭的侍從說的。
幾人也被容祁忽然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意給震懾到了,這個體弱多病卻對任何事都雲淡風輕的容祁殿下原來也是有情緒的,他現在明顯是在生氣,盡管他就是正在生氣,也依舊冷冷淡淡的模樣,但那惱怒的火焰已在寧靜的一汪深潭中攪起了一圈圈的波瀾。
見這幾個侍從在發呆,容祁皺眉,如墨玉一般的黑眸裏頓時幽暗妖冶,似暗夜的幽蘭,竟使得他蒼白俊雅的面容被瞬間籠罩在一層致命的蠱惑中,絕美如斯,難怪,難怪連單于大人都……
“是……是!”在堪言的磨牙聲中,這幾個侍從背脊一涼,猛然打了個激靈,頓時清醒過來,連連稱是,趕忙上上下下将自己身上掏了個遍,二話不說将玉蠻手腳上的束縛給打開了,退回來時,已是滿頭大汗,覺得自己魔怔了。
玉蠻迷迷糊糊中,只覺得手腳的重量沒了,身體是前所未有的輕松,輕飄飄的,好像被一團散發着馨香的溫暖的雲給接住了,一直緊緊皺着的整張小臉頓時舒展開來,嘴角輕輕地上揚,身子一縮,十分自動地往那溫暖的源頭挨去,兩只手緊緊拽着容祁的衣服不放。
好舒服啊,玉蠻在夢裏好像見到了昱哥哥,還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模樣,但是身量和影像還是和她幼年時第一次遇到的昱哥哥一樣,身旁的火噼裏啪啦地燃燒着,昱哥哥還是喜歡推開她,但是她就是死皮賴臉地非要和昱哥哥一起睡覺不可,昱哥哥轉過身去背對着她,她就爬起來跳到昱哥哥的那一面,面對面躺下朝他嘻嘻笑着,昱哥哥再翻身避開她,她就又爬起來再跳過去,周而複始,昱哥哥終于妥協了,玉蠻高興地鑽進了昱哥哥懷裏。
被她抱着,昱哥哥好像很不自在,一整晚都僵着背挺得直直的,慢慢地慢慢地,昱哥哥累得不行了,總算睡着了,臉上卻還是一副疲憊又無奈的樣子,但是這一次,他終于任由玉蠻纏着抱着,再也不推開她了……
這熟悉的擁抱的感覺又像在夢裏,又像真真實實存在着,玉蠻的臉動了動,往他的懷裏蹭了蹭,好似感受到了實在感,終于滿足地呼出了一口氣,嘴裏含含糊糊地呓語:“昱哥哥,好舒服啊……”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昱哥哥”讓容祁的背脊忽然一顫,原本要擡起為玉蠻将粘在臉上的頭發掃到耳後的那只手也忽然頓在了半空中,默了默,容祁這才若無其事地繼續剛才的動作,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般,只是眼神越發的深邃,眸光越發的柔和,就連那淡漠的唇角也難得綻起了一抹少見的笑意,就連跟在容祁身邊這麽多年的堪言都要看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掉下來了。
容祁心疼地用自己溫柔的手輕輕擦拭玉蠻髒兮兮的小臉,玉蠻裸露在外面的胳膊上那些被鏈鎖磨破皮又沒有經過處理而化膿流血始終不曾結痂的大大小小的傷刺痛了容祁的眼睛,他甚至不忍心去看她的那些傷。
當年他始終不肯将她帶走,為的就是希望有一天,那個快樂地生活在狼群中的醜丫頭永遠不會卷入肮髒的殘酷的人的鬥争中,不會讓她受傷,不會讓她受折磨,不會讓她像自己一樣……
先前雖是他誤人了她烏孫公主的身份,但将她卷入這場災難中的,無可否認,是他。
是他做錯了麽,是否他不該貪心,甚至不該在那一天她從樹上掉下,落入自己懷裏的時候,就動了将她永遠擁入自己懷裏的念頭?
“這個丫頭,我要帶走。”
容祁神色平靜,語氣依舊溫和,卻帶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冷漠。
原以為要在墨折的手裏帶走一個人并沒那麽容易,沒想到那幾個侍從也只是微微一愣,臉上有些困惑,大概是想不通容祁殿下做什麽要帶走一個連單于大人将人帶回後都将其忘了一幹二淨的小奴隸?看來容祁殿下是真的很喜歡那位烏孫公主?就連一個小小的烏孫侍女也能得容祁殿下的恻隐之心。
反正這個奴隸也被鎖在那好些時日了,單于大人也早将這個人的存在忘了個幹淨。況且單于大人早有命令,除了帶走烏孫公主,容祁殿下想要做的任何事都随他。
“是,殿下要一個奴隸,屬下不敢阻攔。”幾人十分默契地眼觀鼻鼻觀心讓開了一條道來,态度顯然沒有開始時那般嚣張。
看來堪言這個霸王還真不是用來擺設的,十分有震懾虎狼的作用。
堪言對他們的轉變也十分滿意,眉飛色舞地哼了聲:“老子現在看你們幾個孫子,覺得也沒那麽讨厭了。算你們運氣好,否則你爺爺我的拳頭可是不長眼的。他奶奶的,看你們幾個龜孫子以後誰還敢要你堪言大爺卸刀,定要揍得你們滿地找牙!”
堪言推着容祁的輪椅,人已經走遠了,那嚣張的聲音卻聲如洪鐘,揮之不散。衆人紛紛低頭,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也難怪別人說堪言力大如牛,橫掃千軍,但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這一頓,可不是把自己也罵進去了……
輪椅一動,縮在容祁懷裏的玉蠻就越發覺得自己是被雲給接住了,輕飄飄的,還會飛呢。
“昱哥哥,昱哥哥,昱哥哥,昱哥哥……”也不知道是夢到了什麽,玉蠻的臉紅紅的,盡管灰頭土臉,沒有人可以看到她的臉紅,但嘴裏卻斷斷續續地不斷重複着這一個名字,除了“昱哥哥”三個字,其他任何一句話都含糊得讓人聽不清,唯一能聽懂的,就只有這一聲更甚一聲的呢喃。
昱哥哥,昱哥哥……
“傻丫頭,我叫容祁,莫忘了……”一聲輕嘆,那溫柔的話語,如微風吻落在頰角。
061 倍感珍惜的一刻
“殿下,這孩子并無大礙,她的身體壯如牛。”
溫暖的帳中泛着淡淡的藥香,這與容祁身上長伴的那陣馨香頗為相似,顯然就是容祁的營帳,此刻躺在他床上的,正是渾身髒兮兮的玉蠻。
大夫起身洗手,大概是檢查過玉蠻的傷勢無礙後,松了口氣,心情也輕快起來,竟開起了玩笑。
壯如牛?
容祁失笑,這個詞用在玉蠻身上,倒也适合,只是……他目光心疼地凝視着玉蠻不斷哼哼的皺巴巴的小臉,微微蹙眉:“既是無礙,為何不醒?”
大夫淨過了手,又從身上的大藥袋裏翻出了些藥罐子,眼睛都沒擡,麻利地回答:“大概是給困的。”
“……”容祁一陣默然無語,終于無奈地搖了搖頭,命人送了大夫出去。
少了一個人,大帳裏反而忽然變得狹窄了起來,容祁推車坐在玉蠻的床頭,耳畔是玉蠻又深又長的呼吸,伴随着陣陣的哼哼聲,一向泰然自若清靜如水的容祁,竟是這些年來第一次覺得有些局促不安起來,這個空間分明寬敞,可此時天地間靜得卻好像只剩下他二人。
一向孑然一身的他,當第一次感到對方的存在感如此強烈,竟能如此波動自己心緒的時候,容祁頭一次感到慌張,遠沒有平日在別人面前那般淡漠清傲,也沒有那麽雲淡風輕。
有些猶豫,也有些窘迫,終于,容祁還是輕嘆了口氣,擡起手壓了壓玉蠻的被角,正準備收回手轉動輪椅離開這個寧靜得讓人喘不過氣的空間,袖擺處忽然一緊,容祁頓了頓,那一瞬間的神色變化莫測,驚訝又無措,出現在他素來從容淡定的臉上。
“昱哥哥不準走!不要走……不要走……”玉蠻仍然緊閉着眼,好像是發了噩夢,滿頭的冷汗,手裏緊緊拽着容祁的袖擺就是不放,似乎是察覺到袖子的主人正離得自己那麽近,玉蠻終于安靜了下來,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容祁有些為難了,袖擺被玉蠻死死拽着,每每他想要嘗試着将自己的袖子從玉蠻的手裏抽出,這丫頭卻總能忽然慌亂起來,雙手亂揮着,尋找着自己的手,直到緊緊握在手裏了,才老實了下來,又安安靜靜地睡了過去。
睡着後的玉蠻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啰嗦,嘴裏不安分地小聲嘀咕着:“昱哥哥,好香……”
大概是夢到了肉了吧,容祁不由得唇角輕揚,先前的局促不安竟也因玉蠻這一鬧而淡去了不少,他放松了自己,任由玉蠻拽着自己的手,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墨玉一般的瞳仁靜靜地凝視着這張依然稚嫩青澀的容顏,好像一點也沒長大,眉宇間還是當年那副傻乎乎的樣子,性子也一點都沒變,喜歡說話,有些聒噪,天真卻善良。
“殿下,是否用藥?”帳簾外忽然響起了堪言的聲音,見帳內仍點着燈,堪言便把藥給端了來,今天殿下的頑疾還是發作了,偏偏回來以後想的第一件事卻是那個丫頭的傷勢,皮外傷而以,哪裏能勞殿下費心。
以前是那個生活在狼群裏的小丫頭,現在又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奴隸,堪言真想不明白殿下好端端的帶一個奴隸回來做什麽,還讓她躺在自己的帳中,衣不解帶地親自照料。
帳內沒有回應,堪言又不敢直接闖進去,只好忍住了好奇,扯着嗓門又請示了一遍:“殿下,是否用藥?”
帳內,容祁有些為難,玉蠻死死拽着自己不放,只要他略一驚動了她,她就會立即像個小孩子一般哭鬧,他也并不想讓堪言看到自己這般狼狽的模樣,私心裏……他不願堪言……打破了這一刻讓他倍感珍惜的寧靜……
如果可以,他情願這樣的夜晚能夠一直持續下去,讓這傻丫頭依賴她,能安心地睡一個好覺,即使要他一直被她這樣拽着,寸步不能離開,也沒關系……
“退下吧,我很好。”半晌,容祁的聲音才靜靜地在這個夜裏響起,語帶倦意,卻是堪言聽過的,前所未有的溫柔。
“是。”堪言撓了撓腦袋,自家殿下的性子就是如此,雖看着溫和,實則清冷得很,就是他跟了殿下這麽些年,也從未有一刻真正了解過殿下。
堪言有些沮喪,頓時忍不住磨起牙來,等裏面那小奴隸醒了,他定要揪着那小子問問,到底是使了什麽妖法,竟然讓殿下這般神仙似的人兒放下身段親自照料着。
一想到自己殿下那衣袂飄飄的神仙樣,再想到那髒兮兮還發着酸臭味的小奴隸,堪言的腦海裏便不自覺地出現小奴隸化身龇牙咧嘴的猛獸撲向自己天神一般俊美無濤的殿下,慘絕人寰啊慘絕人寰……
062 留在我身邊
這淡淡的馨香像一記安神藥,玉蠻睡得極沉,這段日子以來,她每天提心吊膽,哪裏有這麽舒坦地睡過。
反倒是容祁,手被玉蠻拽得緊緊的,不得離去,到了半夜裏,玉蠻一會吵着熱,一會又吵着冷,折騰得容祁直到天快亮時才能勉強靠在輪椅上小憩一會,一臉的倦意,神情卻溫柔。
金色的太陽照亮了遼闊的草原,尖尖的嫩草是新晨剛剛抽出的芽兒,晶瑩的湖泊像一面反光的鏡子,早起的牧童仍打着呵欠,成群的綿羊懶洋洋地曬着太陽,不遠處,炊煙袅袅,乳酪的香味已經開始四溢,煮飯的阿媽正擄着袖子往鍋裏添肉片。
玉蠻在床榻上翻了個身,一只腳甚至已經大刺刺地搭到了容祁的膝蓋上,鼻尖聳動,嘴裏發出了吧嗒吧嗒的聲音,哧溜一下又咽了好大一口口水,肚子裏咕嘟咕嘟的聲音像是每天早上阿爹不厭其煩敲響的鐘聲把自己吵醒,玉蠻搓了搓自己的鼻子,終于氣呼呼地睜開了眼睛……
這一睜,玉蠻不由得愣住了,沒有刺眼的太陽,沒有滾燙的沙地,沒有笨重的手铐腳鐐……身下是軟軟的厚厚的毛皮,被子已經被自己踢到了地上……
玉蠻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歪着腦袋盯着帳頂,似乎這才察覺到自己正死死拽着別人的手不放,玉蠻歪過腦袋,漆黑的眼睛像個好奇的孩子,一閃一閃地看着此刻正坐在自己身旁的男子,垂落的黑發半掩之下是一張深邃俊美的容顏,難道他就這麽坐在這坐了一夜嗎?
陽光從帳外半掀的簾子滲透進來,撒落在自己和他身上,玉蠻滿眼冒問號,完全想不起來在這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呢,他是……
“啊!”玉蠻忽然驚叫了一聲,似乎這才從剛才的半睡半醒中清醒過來,咋咋呼呼地跳了起來,生怕自己是在夢裏,一不小心就要被打回殘酷的現實一般,如狼似虎地撲了過去,直接跳到了容祁腿上坐了下來,兩只胳膊緊緊地摟住了容祁的脖子,哇地一下委屈地啜泣起來:“是你是你!我以為你沒有聽到我在叫你!嗚!玉蠻好高興好高興!”
這個早晨,一身疲倦的容祁就是被這陣尖叫嚎啕給鬧醒了的,身下笨重的輪椅都因為玉蠻這一虎撲而向後歪歪斜斜晃了好幾步,容祁睜開那雙墨玉一樣的眼睛,眼眸中閃過了一瞬的驚訝,遂而立即苦笑連連,一手急急忙忙地圈住了胡亂蹦過來的玉蠻,一手立即扣上輪椅扶手,暗中使勁,才讓兩人帶椅一起穩住了身形。
“你還是這樣毛毛躁躁。”容祁的嘴邊浮上一層淡淡的笑意,墨眸好似被一層神秘的東西覆住,少了幾分平日的清冷,多了幾分少見的寵溺。
玉蠻直起身子,臉上更像一只小花貓了,她胡亂用髒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臉,看着容祁原本應該不染纖塵的淡色衣袍上竟然是一團黑一團皺的,顯然就是自己的傑作,玉蠻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撓了撓腦袋,傻笑道:“玉蠻在夢裏也總犯錯啊……”
“不是夢。”容祁的眼神暗了暗,随即釋然一笑:“以後不會再有人用那些東西鎖住你,也不會再有人讓你餓肚子。”
玉蠻眨了眨眼睛,一臉困惑:“不是在做夢嗎?”
“傻玉蠻。”容祁笑了:“不是夢,一切都過去了。”
“真的嗎?”玉蠻神色恍惚,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半天才敢确定自己真的沒有被鎖住,也沒有殘酷的烈日暴曬着她,見到容祁最初的放肆也漸漸演變為了幾分不好意思:“我好餓啊……”
容祁好脾氣地拍了拍玉蠻的背,命人将食物送了進來,玉蠻見了食物,總算老實地從容祁身上跳了下去,蹦到桌前狼吞虎咽了起來。
這樣粗魯的吃相,卻讓看的人也莫名地心情愉悅了起來,是今日的太陽和往日的不同嗎,這個清晨,竟連空氣也變得讓人輕松了起來。
填飽了肚子,玉蠻抹了抹嘴,目光轉向正淡然坐在那看着她的容祁,不由得臉一紅,有些扭捏地低下頭來:“我叫玉蠻……”
“我知道。”容祁淡淡點頭,即使是那樣坐在那,神色疲倦,可依舊渾然天成一股淑人君子的溫潤淡雅。
“你知道?”玉蠻眨了眨眼睛:“阿爹說,救了自己的就是恩人,君子以知恩圖報,恩人……”
看着玉蠻如此生硬地咬文嚼字,在自己面前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樣,容祁無奈地搖了搖頭,心中竟有一瞬的落寞:“喚我容祁便好。”
玉蠻仍是不敢放肆,拘謹地點了點頭:“是你救了我嗎?你也是匈奴人嗎?”
“我是。”
“那……”玉蠻揪了揪自己的衣服:“匈奴真的說話不算話,說要與烏孫聯姻,可是又背棄諾言了嗎?”
容祁神色不變,甚至沒有半分閃避:“是。”
“那……”玉蠻忽然有些緊張地看向容祁:“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不是壞人,對不對?”
容祁靜靜地為自己倒了杯水:“傻丫頭,人的世界很複雜,不是只有好人和壞人。匈奴背棄了盟約,是不義,但我是匈奴的子民,無論如何,必須永遠守護着它。”
玉蠻聽不懂,更加不明白既然匈奴不義,容祁為什麽又要站在它這邊呢?
搖了搖頭,玉蠻有些沮喪了:“謝謝你救了我,現在我要走了。”
容祁神色未變,只是那雙瞳仁幽深,幽深得讓玉蠻竟然有些不敢直視了。
玉蠻氣呼呼地別過腦袋:“你救了我,是我的恩人,可是你又要幫那個壞蛋!他欺負銀翹!連手铐都不敢給我解開!他一定是害怕自己打不過我!我要和他光明正大地打一架,救回銀翹!銀翹處處都想着保護我,我也要保護她!”
“你真的想救你的公主?”容祁的語氣依舊平靜,甚至讓人聽不出他的情緒。
玉蠻別着腦袋,不語,心裏的委屈連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他說的也沒錯啊,就像阿爹經常告誡自己,她是漢人,如果大漢也做錯了事,難道自己也要讨厭自己的國家嗎?
玉蠻不答,容祁定定地看着這個正在鬧脾氣的小丫頭,自然知道她心裏在怨他,他無法與玉蠻解釋國家之利,也不願單純的她涉入太多這些人和人之間的爾虞我詐:“即使你打贏了單于,你可知道你的公主在哪?可有把握在衆多兵馬之中安然無恙地帶走她?”
玉蠻撅起嘴,像個犯錯的小孩,可是又倔強地不肯承認錯誤。
容祁終是神色一柔,轉動輪椅來到玉蠻身旁,揉了揉玉蠻的腦袋:“傻丫頭,若是你真的想要救烏孫公主,我自然會幫你。但是你能否答應我一個條件,就當作是我幫助你的報酬,可好?”
這溫柔的語氣,淡淡的馨香,和那一瞬讓玉蠻恍惚的熟悉的墨眸……
玉蠻怔怔地看着他,看入了那雙仿佛有一道漩渦将自己深深吸入其中的眸,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留在我身邊,不要讓我擔心,不要任性,不要找單于打架,可好?”他輕輕彎起唇,溫潤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