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陸承骁面上的笑容一路都未落過,在騾車車幫子上坐了一天的八寶遠遠看到他,迎上去時瞧着那滿面的笑容就愣了愣。

“三少爺,您這是在山裏挖着百年老參了?”又去瞧他身後,奇道:“您的背筐呢?沒找到仲珏少爺托您找的東西嗎?”

“找到了,留在山裏,明天來取。”陸承骁随口應着,利落的掀了騾車車簾,提了早上他娘給帶的那一包袱藥就翻找了起來,末了拿了一瓶治跌打扭傷的藥油,轉身匆匆走了。

留了八寶一臉懵,“三少爺,您去哪?”

沒人回答他,人早就走沒影兒了。

再說柳漁這邊。

她是看着陸承骁走遠的,秉着做戲做全套的原則,陸承骁離開了她也沒馬上自己走人,而是裝傷到底,等着有相熟的村人經過,叫人攙着回去。

謹慎無大錯,小心才能駛得萬年船。

陸承骁此前沒有聽錯,确實是有人向着這邊來了,柳漁不知是誰,安靜的等着來人走近。

兩道腳步聲,聽着是從另一邊山地下來的,那邊有不少村民墾的菜地。

三月末植被茂盛,柳漁探身,用手撥開樹木的枝葉朝外看了看,見前頭那個從山道轉出來的不是旁人,是村正家的嬸子。

她正要喊人,卻聽一道男聲傳來。

“娘,去柳家提親的事怎樣,您跟我爹說了嗎?”

提親?

柳漁一聲嬸子将将要叫出口,聽到提親二字,強行按了下來。

“提親?”婦人看四下無人,說道:“這事你趁早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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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柳漁哪裏不好?”

男聲透着急切,聲音都重了幾分。

藏身山裏的柳漁和取了跌打藥急奔而來的陸承骁雙雙怔住。

柳漁捂了嘴,怎麽也沒想到那所謂提親對象會是自己,而陸承骁,急急閃進了旁邊有樹木遮蔽的地方。

有人要向她家提親了。

是啊,她這樣的女子又怎會少了愛慕之人。

陸承骁心裏忽然生出幾分說不出的慌亂。

婦人沉默,青年不死心,攔住他娘的腳步:“娘,您也常誇柳漁的,十裏八村哪裏能有比她更好的姑娘。”

婦人無奈,只得停了下來,“我知道你喜歡柳漁,是,滿村裏的兒郎哪個不喜歡她?可我敢說,一個也娶不着。”

青年怔住,吶吶問:“為什麽?”

婦人搖頭,左右無人,索性把話挑明了說。“那丫頭長了那麽個好模樣,柳家是一定會給她揀個高枝兒的,你沒見她最近成天往鎮上去?咱們家沒那條件,你就不用肖想了,趁早死心。”

青年只聽到柳家要把柳漁高嫁,倒是忽略了那句你沒見她成天往鎮上去。

遠處的陸承骁卻注意到了,他皺了皺眉,柳家要替柳漁揀高枝那是柳家的事,可說柳漁常往鎮上去,這話裏就有深意了,說的是柳漁本人要攀高枝。

陸承骁緊抿着唇,顯然不樂意聽婦人話中指摘柳漁的不是。

而柳漁對于陸承骁的去而複返一無所知,她只是頭疼,萬沒想到村正家的幼子有這樣的心思,分明從小到大都沒說過幾句話。

聽到這裏,她是不能現身的了,否則雙方都太尴尬,只能繼續在樹後站着。

青年猶不死心,拉住婦人道:“娘,柳叔要多少聘禮,二十兩還是三十兩?娘,咱家不是拿不出來的。”

能做得了村正,那是柳家村第一富戶。

婦人氣極,一甩被兒子扯住的袖子,壓着聲音斥道:“你瘋魔了,你三個哥哥娶妻才出多少聘禮,你就敢張二三十兩的口!”

“娘,我這輩子就求您和爹這一回,比哥哥們多花用的聘銀我去賺,算我跟家裏借的。”

婦人氣得七竅生煙,“合着你賺的錢不是家裏的?”

青年白着臉,最後央求的看着婦人,“娘,我喜歡她,就只想娶她。”

婦人看着兒子乞求的樣子,心裏那一股氣勁全洩了。

到底是最疼的小兒子啊,她軟了神色,道:“不單是銀錢的事,四兒,你爹不會同意你娶柳漁的。”

“為什麽?”這是他今天第二回 問這個問題。

婦人卻不肯開口了。

青年急了眼,“娘,到底為什麽,您說明白啊!”

別說村正家的老四,就連不遠處藏着的柳漁都奇怪了,聽話聽音,她還有什麽問題不成?

婦人支支吾吾,不肯多說,青年卻哪裏肯這般作罷,一味蠻纏,那婦人到底是拿自家小兒子沒轍,四下看了看, “我說了你別到外邊瞎咧咧,這不是能往外邊說的事,回頭牽連你爹。”

青年快被她急死了,“到底什麽,您倒是說啊。”

婦人有幾分不安,謹慎的四下瞧了瞧,連柳漁藏身的山道處也瞧了一眼。

幸而還離着幾丈遠,她不曾走近,柳漁也敏銳的覺察到什麽,身子半蹲在一片灌木叢後,沒被發現。

那婦人一咬牙,低聲道:“那什麽王氏,來歷不明,當年被柳康笙領回來的時候是沒有戶藉的,是柳康笙塞了些錢,給她充作災民報上去入的藉。你細想想,什麽人沒戶藉。”

柳漁如遭雷擊,怔在了當場。

婦人聲音雖低,這荒野之地,她還先查看了一遍,倒也沒壓到離得近的柳漁也聽不到的份上。

什麽人沒戶藉?惰民、樂籍、疍戶、九姓漁船、伴當、世仆、丐戶都是有戶藉的,入的賤籍。

柳漁手微顫,有些不敢往下想。

她沒有外祖父母,她娘絕口不提她爹的任何事情,甚至在柳燕提起時變得那樣瘋狂。

柳漁唇上血色漸退,王氏過往種種異常在她腦中不停閃現,手無意識攥住一根帶刺的荊棘,她也全然未覺。

青年傻住了,嗫嚅着唇,好一會兒不甘道:“您怎知她就不是災民,災民是那麽容易頂替的嗎?”

婦人就知他不信,呸一聲,“那年是北邊鬧災,你見過幾千裏逃難過來還能養得那麽細皮嫩肉的災民?總之你記住了,以後柳漁你就別惦記了。”

說完扯着還沒回過神來的兒子就走。

沒走幾步,前邊山道裏走出個人來,婦人吓得“嗬”一聲,登時往後退了一步。

她明明查看過了,怎麽竟還是藏了人,也不知剛才的話有沒有被人聽了去。

待見到是柳漁後,又覺麻煩,心下又悄悄松了一口氣,好歹是事主,總不會把自家事往外瞎捅。

話雖如此,還是在心底暗暗求了一回神佛,千萬別被聽到了才是。十幾年的老黃歷了,她也是被兒子鬧得昏了頭,才會翻出來說。

然而看着柳漁煞白的臉,婦人就知道這回神佛沒聽到她的祈求了,她慌得扯着自家兒子就轉頭往另一條小道走。

柳漁活到這輩子才遇上這麽一個除王氏之外,可能知道她身世的人,哪裏能讓婦人就這麽離開,連一貫的謹慎都忘了,防備着陸承骁會不會還沒走遠,做戲做全套也被她全丢到了腦後。

她喚了聲嬸子,提着裙擺匆匆就追了過去。

三個人轉進了另一條小道,誰也沒發現遠處樹後還站着一個去而複返的人。

柳漁與那母子二人一個走一個追,婦人那邊有個明顯胳膊肘往外拐的,這場膠着的追趕便沒有持續得太久,在一片青田間的阡陌裏叫柳漁把人給追上了。

田連阡陌,無遮無蔽,這下倒真不用再擔心有什麽耳目了。

柳漁扯住婦人衣擺,近乎哀求地望着她:“嬸子,您還知道些什麽嗎?告訴我行不行。”

明眸朱唇,肌膚如瓷,就連求懇也帶着一種讓人忍不住要心生憐惜的柔軟脆弱。

婦人倒是明白了小兒子為什麽就那樣一頭紮了進去,這樣一張臉,她也不忍拒絕,只是有些事也是當年她和老頭子連蒙帶猜的拼湊出來,哪裏能往外說道。

婦人嘆氣道:“不是不與你細說,我也不知道更多了,嬸剛才的話沒別的意思,你別多想,真想知道什麽就回家問問你娘吧,誰也沒有她自己清楚不是,你們親母女間有什麽不可說的。”

說完拍拍柳漁的手,将袖子拂開柳漁的手,轉身離去了。

青年還拖着腳邁不動步子,頻頻回頭看柳漁,被他娘瞪一眼,扯着走遠了。

柳漁頹然站在原地,腦子裏亂成了一團。

一只蛙從腳邊跳過,她終于醒過神來,往騾車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盡管隔着房子什麽也看不到,柳漁仍是警醒了起來,匆匆離開了這裏。

陸承骁仍站在原處,看着她追上那對母子,看着她離開走遠。

他離得遠,那對母子後來壓低聲音說的話他并未聽清,可柳漁腳步輕盈的身影映入他眼中,卻是越來越陌生。

他心中空洞,握着手中的藥瓶,一時只覺荒謬。

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中,漆黑的天幕蓋了下來。

陸承骁譏诮一笑,轉身離開。

八寶瞧着天色,早急得團團轉了,終于看到人,他笑着迎上去,還沒開口就發現陸承骁臉色不對。

怎麽說呢,三月的天,卻寒得像冰。

眸子裏是一絲情緒不帶的黑。

這和前一趟回來時反差太大了,明明剛從山裏出來的時候心情好得不得了,怎麽折回去一趟再回來就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八寶一下就噤了聲,連一聲三少爺也沒敢喊,瞧着陸承骁進了車廂裏坐下,他牽着騾子轉了頭就坐上車幫,揮鞭駕起車來。

只時不時試圖往後面的車廂裏偷瞧上一眼。

陸承骁全然不覺。

他閉上眼,像是失了一身的力氣,仰頭靠在車廂壁上,在騾車規律的晃動中試圖将思緒放空。

然而不能,自兩人相遇起的每一幕都在他腦海中閃現,柳漁的一颦一笑皆在眼前。

空氣中似乎有什麽膠着了起來,吸進肺裏,窒悶非常。

他不明白,怎麽有人能有那麽好的演技呢,疼得臉都變了色,怎麽做到的。

臉色發白可以控制,那羞澀臉紅呢?

又有什麽是真的?

陸承骁想到自己那些心思,只覺自己是個十足的傻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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