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恭先生, 指揮中心調度完畢,飛機準備進入飛行跑道,請務必注意安全。”
駕駛艙草壁哲矢沉穩的聲音通過機內小喇叭傳出。
雲雀恭彌垂眸看着仍抓着自己衣角不放的人,對方穿着繁複蕾絲花紋的絲綢睡裙, 腳上還半挂着一只小貓圖案的家居拖鞋, 此刻微紅的面頰上沾着幾絲亂發,紫色眼眸一片迷醉, 偏要執拗地等自己說個答案。
“松手, 坐好。”
他平靜地說道。
近朝顏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 像是才反應過來, “哦”了一聲,松開了他的衣角, 雙手撐着米色沙發, 并攏雙腿, 雙手掌心按在膝上, 規矩地像是在幼兒園聽課的小朋友。
男人眉頭微揚,沒想到她喝醉之後這麽聽話,于是略俯身, 找出沙發背下隐藏的安全帶,從她肩頭斜過,幾秒後“啪嗒”一聲, 将人扣好在沙發座上, 而後轉過身, 朝附近的單人座椅走去。
“你怎麽走啦?”
近朝顏巴巴地望着他, 一手抓着身前的安全帶,一手還去拍長沙發上空出的位置:“你坐這裏呀。”
先前被她動作驚走的雲豆這時用黑豆小眼睛在他們之間來回打量一遭,仿佛也恍然, 于是喊了聲“雲雀~”,而後撲扇翅膀,用喙咬住雲雀恭彌那片有褶痕的衣袖,努力往沙發這邊飛。
小鳥兒當然沒有能拉動他的力氣,但它努力的姿态足以展現它的立場。
雲雀恭彌眼眸微斂,看着叛變徹底的寵物,幾秒鐘後,終究還是改了主意,走回沙發前落座。
雲豆飛到他靠近近朝顏那邊的肩膀上,小腦袋左右轉了轉,發覺自己被包圍在男女主人之間,于是高興地拍拍翅膀,朝左喊一聲“雲雀~”,朝右喊一聲“朝顏~”。
近朝顏聽見小鳥兒的聲音,很積極地應:“嗯!”
于是當飛機行駛于跑道上,助跑輪與地面高速摩擦發出轟隆隆的外背景音裏,艙內便有兩道特別歡快問答聲在雲雀恭彌耳邊反複響起:
“朝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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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朝顏~”
“嗯!”
正準備閉目養神的男人面無表情地側了側頭,灰藍色眼眸凝視着旁邊這個幼稚地跟雲豆一唱一和的女人,正想開口讓她消停時,飛機駛出跑道,機身上揚,朝着漆黑的夜空而去。
而随着艙內重力變化,雲豆飛上他腦袋,爪子抓住更便于借力的頭發,而近朝顏則不自覺往旁邊拉,為了穩住身形,下意識地擡手去抱他胳膊,與這股力道抵抗時,還有些不大滿意地嘟囔:
“好暈……”
熱乎的、帶着酒精味道的氣息伴着含糊鼻音灑在他的頸間,柔軟身軀隔着薄薄的睡衣和西裝布料貼過來的時候,讓雲雀恭彌本能地擡起沒被她抱住的那只手,卻在對方因為頭暈而左右晃着腦袋時,最終按在她頭頂:
“別動。”
“可是很暈……”被按住腦袋的人猶如被提起後頸的貓咪,确實一動不動了,卻還要小聲表達抗議。
雲雀恭彌沒回,直到窗外的景色從倒斜的機場景色、變成全然漆黑的夜色,飛行高度固定之後,才松開了手掌,在難得安靜下來的環境裏,阖上眼眸。
但身邊幾乎半抱他手臂的人卻不老實,指尖隔着西裝布料戳上他的肩膀,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在捋虎須,很較真地打斷他:“你剛才是不是有問題沒回答我呀?”
面部輪廓柔美、氣息卻格外冰冷的男人驀地睜眼,鳳眸裏閃過不悅,與對方對視幾秒,連頭頂的雲豆都不安地拍了拍翅膀,欲要飛走,但酒醉的女人卻一點沒察覺到空氣裏浮動的不妙:
“你醉成這樣,我說了你就能記住?”
近朝顏認真想了一會兒,很誠實地搖了搖頭:“記不住。”
空氣裏躍動的危險忽然平靜下來。
男人輕笑了一聲,唇畔漫出笑意,似乎被她如此誠實的模樣取悅。
雲雀恭彌看着她,不緊不慢地問,“将好奇按捺這麽久,也僞裝了這麽久,為什麽突然就想知道了?”
沒等近朝顏用遲鈍的大腦處理他的問題,他就自顧自恍然而嘆,“你看到那份文件了。”
雲雀恭彌當然還記得跟那個近朝顏碰面的夜晚。
——是那個患有先天心髒病、還未治愈的近朝顏。
彼時他剛在一場宴會上同東京的其他財閥單獨見過面,草壁拿着車鑰匙去地下車庫開車,而他獨自從宴會無人經過的後.庭離開。
但在他的必經之路上,卻有一只意外經過的小動物。女人身上沾着紅酒與酒杯碎片,是前所未有的狼狽,被他發現的第一時間,她先是抱緊手臂做出無助的防禦動作,随後卻不知怎麽放松下來,有些愣愣地叫他:
“雲雀學長……?”
他眯了下眼睛,半晌後難得認出了這個曾經在并盛國中就讀過的女生。
雖然從未記住過這人的名字,但對方這種離群的境遇,卻讓他覺得眼熟。曾經在并盛時,雲雀見過無數抱團群聚的食草動物,因為有他這頭食物鏈頂端的猛獸存在,所以沒有其他存在能威脅到并盛的這群小動物。
可面前這個學生,卻一度讓他懷疑并盛是不是偷偷存在其他他不知道的黑惡勢力,因為在被他抓到穿冬季校服上學的第一天,對方衣袖下有累累的傷痕。
為此雲雀還調查了幾天,順便清剿了幾個在并盛偷偷成立的地下賭-場,最終發現,這只小動物只不過是被家族族群趕出去的弱小者。
并盛不大,也不至于找不出幾個破碎家庭的學生,但受到這樣嚴重家庭暴力傷害的,近朝顏确實是唯一一個。
而現在的她,比十年前看上去更加弱小、生命氣息也更虛弱,如果不是看向他的眼眸光芒太盛,如暗夜裏的燭火,他毫不懷疑對方随時會死在這深夜的路旁。
“是你。”
他站在原地,沒有走近。
十年前的雲雀為了并盛的榮譽,認真計劃過将他學校傷害學生、挑釁他尊嚴的學生家長直接咬殺,但行動止于這只離群小動物的祈求,對方似乎仍對美好家庭抱有幻想,哪怕被傷害千百次,也想回歸族群。
弱小動物的選擇,從來不會出乎他的意料。
而他對這只離群草食動物的憐憫,僅止于容許她夏季穿冬季校服。
但十年後,這只小動物似乎比當年有長進了一些,她主動朝着雲雀走過來,哪怕戰戰兢兢、哪怕渾身寫滿恐懼,但她鼓起勇氣,問出了那個讓雲雀都出乎意料的問題。
“無意冒犯,雲雀學長……請問您結婚了嗎?”
他還沒回答,對方就因為接近他而感到惶恐,聲線發抖地解釋了一堆,終于讓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只小動物,在尋求他的庇護。
或許是因為她看上去實在太虛弱、如果不馬上得到救助就會死去,又或者是她今晚的出現讓雲雀想起國中的時光,總而言之,他興之所至,答應了她的請求。
至于婚姻的神聖、需與相愛之人共度等等世俗約定,并未被他放在眼中。
于雲雀來說,這不過是他又一個因為沒有找到對手戰鬥而萬分無聊的夜晚。
但對于那個女人而言,似乎意義并非如此——
那天夜晚寥寥幾句談話與一個簡單決定,好像耗盡了她一生的勇氣,也圓滿了她一生的期待與歡喜,以至于她在結婚之後,生命力反而流失得更快,像是枝頭遲遲才盛開的花,怯怯張開花瓣望了一眼世界,就心滿意足地迅速衰敗下去。
她甚至不敢奢望得到更多,結婚之後的第二天就拿來一份《協議結婚書》,膽小地只敢拜托草壁轉交,在最初的協議裏,她一點便宜也沒有占,只将這段婚姻定成三年。
而醫療部部長給他的評估報告裏,這個女人是能活五年的。
看着這只連死亡都害怕打擾旁人的小動物,雲雀恭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撿回來的是一只倉鼠。
一只膽小的、有點動靜就能被吓死、絕經不住一點風吹草動恐吓的倉鼠。
猛獸好像不該将倉鼠養在身邊。
雲雀恭彌收回思緒,看向幾乎貼在自己身上,眉尖蹙起、還在使勁思索他方才問題的女人,驀地出聲道,“所以,你究竟是誰?”
近朝顏沒想到他又抛出了一個疑問,有些發蒙地回道,“你等一下……你問題好多哦。”
“先回答這個。”
雲雀恭彌簡短地命令。
“哦……”喝醉的人無意識地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他,仿佛不能理解他為什麽不認識自己,但既然被提問了,仍舊乖乖地應,“我是近朝顏啊。”
在介紹名字的時候,她忽然換成了中文。
說到這裏,她突然回想起以前每次去到新環境時會有的自我介紹,于是很流暢地往下說,“你好,我叫近朝顏,來自Z省S市xx區——”
停頓了一下,她問,“住的小區要告訴你嗎?”
“……”
陡然聽見這麽流利的中文,雲雀恭彌揚了下眉頭,如果不是這些年為了研究匣子在世界各地輾轉,他差點聽不懂對方的語言。
華夏的嗎?
他眼眸裏閃爍着興味,擡手從沙發前的桌上拿起一個平板,點開地圖軟件,遞給旁邊的女人,絲毫不覺得自己趁着對方酒醉套話多麽過分,反而道,“輸入一下。”
近朝顏也盯着地圖軟件看了一會兒,好像也蠢蠢欲動地想試,但最終也只是蜷起指尖,慢吞吞地搖頭,“不在……找不到。”
“為什麽?”
“因為不在一個世界啊。”她理所當然地應,又用那種“你怎麽這都不知道”的眼神看向雲雀。
……不在一個世界?
男人鳳眸裏的光更盛幾分,甚至驚動了方才一直安穩停在他頭頂的雲豆,小鳥兒撲騰着翅膀,飛到桌面上,左右看了看他們倆挨在一起的畫面,像是心情不錯,忽然放開了歌喉:
“綠蔭蔥郁的并盛~不大不小中庸最好~”
而原本還在認真回答他問題的女人,便笑彎了眼睛,擡起手在給雲豆打節拍,甚至也跟着哼起了歌兒。
就在雲豆唱完的剎那,雲雀恭彌無縫将自己方才的問題銜接上:
“那麽,原本的近朝顏呢?”
話音落下,機艙裏便靜下來,只有窗外飛機發動機在雲層裏穿梭時發出的轟隆動靜傳入。
而原本神态還安靜乖巧的人聽見這個問題,眉目耷拉下來,眼眸黯然許多,甚至還松開了抱着他的手,只用一種古怪的譴責眼神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他挑了下眉頭。
在安靜的等待裏,女人似乎終于做出了決定,以自言自語的聲音喃喃,“可以告訴他……必須告訴他才行……”
“她……”
她眉目裏凝着一股奇異的悲傷,就好像被這個問題勾起一點殘存在身軀深處的情緒,“她去世了。”
“我來的時候,她就去世了。”近朝顏一字一頓地,迎上他的雙眸,如此認真、又如此專注地告知他。
……是嗎?
所以那只小倉鼠,只活了兩年半?
雲雀恭彌想起當時傳真給他的那份醫療報告,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心中只有塵埃落定的平靜。
——離群的小動物,哪怕得到了猛獸庇護,也終會郁郁寡歡地死去,這是食草動物生來就注定的命運。
于是他凝視着面前的女人,想到她出現之後展示出的種種旺盛生命力,不由地想,她也會像那只倉鼠一樣嗎?
“你怎麽都不去看她?”
酒醉的女人讀不懂他的目光,遲鈍不已,大腦簡單地只能同時處理一個問題,所以天馬行空、想到哪就說哪。
聽見她的問題,男人總算明白她先前那莫名其妙的譴責目光是怎麽回事,但他并不打算回答,反而繼續發問:
“之前綁架你的那幾個人,為什麽一直處于植物人狀态?”
果然,近朝顏立刻就忘了剛才的指責,聲音又軟又乖地應,甚至不自覺切回日語:“因為我用了【月讀】。”
他有些疑惑地重複:“月讀?”
“還有【天照】,就是鼬的能力……狗商城借給我的,萬花筒寫輪眼就是墜吊的,嘿嘿。”
“……”
面對諸多亂七八糟的詞彙,雲雀恭彌的反應很簡單,“展示一下。”
“不要~”
近朝顏不斷搖頭,渾身上下連頭發絲都寫着拒絕:“太貴了,嗚嗚狗商城休想再騙我錢!”
“我給你錢,”雲雀微笑着重複,“展示一下。”
聽見前半句,女人驀地擡頭,眼睛裏冒出向錢看齊的心動光芒,但等認真端詳過雲雀的面容之後,她眼中的光卻逐漸散去。
甚至扁了扁嘴,眼圈都跟着紅了。
本就薄的眼皮緋紅之意更盛,甚至連白皙的鼻尖都被這委屈情緒傳染,像是枝頭的桃紅花苞,“你是不是又騙我嗚嗚嗚——”
“你上次就、就說給我錢,也沒給,還讓我少了三套房,你又想騙我房子嗚嗚嗚!”
雲雀恭彌:“……”
他神情複雜地看着提到錢就突然開始失聲痛哭的人,還沒等做出更多反應,之前一直在桌上蹦跳看他們的雲豆忽然拍了拍翅膀,出聲道:“朝顏~朝顏~”
它用喙從桌角的紙巾盒裏叼出一張,飛到女人的膝頭,放下之後,又出聲:“朝顏~”
近朝顏抽噎着跟雲豆說謝謝,本能地拿起紙巾去沾眼尾淚水,注意到他的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肩膀抖了抖,用微紅的眼睛去瞪他,小聲嘟囔了一句:“……狗男人。”
用金錢欺騙她感情的狗男人,讓她差點失去三套房的狗男人。
在她膝頭用黑豆小眼望着她的雲豆左右看了看,拍了拍翅膀,用尖細清脆的聲音對雲雀重複道:
“狗男人~狗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