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節
下了三天三夜也不停歇,火獄上方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冰雪,撫平了所有戰火的痕跡,就連誅仙劍陣捅出來的窟窿,也無影無蹤。
火獄的角落裏還放着插糖葫蘆的草靶子,草靶子上落了一層薄灰,無人理會。
我在火獄的入口看雪,也看天,等到雪開始融化時,一個人闖進了火獄,站在我的面前。
是武钰。
獨身前來,沒帶一兵一卒。
他朝我遞過來一片龍鱗,我看着像那人當初送我的那片,只是失去了光華,黯淡得像燒過的燈芯。
我沒有去接,只是看着,問武钰這是什麽。
武钰便突然像發了狂一樣的撲過來,鱗片被他握在手中,他揪着我的衣領怒吼
“這是什麽你不清楚嗎!”
我低頭去瞧那鱗片,上面還覆蓋着點點裂痕,于是我擡手從武钰的手中取過它,是了,我描摹過無數次它的樣子,它在我手中,絲絲縷縷都契合。
我問武钰,天帝呢。
武钰渾身一震,一字一句的告訴我他就是天帝。
我瞧他咬牙切齒的模樣,覺得份外好笑,便扒開他的手。
“天帝,你怎麽可能是天帝。”
武钰被我推開,那張肅穆的臉上居然出現了一絲悲憫。
“你不信,那你自己去看看啊。”武钰突然揚起了聲調,用手指着火獄外面的天:“你去看看太虛宮裏落了多少層灰,你去看看絞仙臺上血跡幹沒幹,你去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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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钰說着說着便開始嘶吼起來,我皺着眉看他,他的眼裏突然浸出了眼淚。
這個天界戰神,最近好像總是哭。
我被武钰拖着上了九重天,天宮裏一片寂靜,他帶着我到了太虛宮,宮門緊閉,是那人的風格。
門被武钰一掌推開,灰塵撲簌簌的落下來,院子裏的玉色槐花枯萎幹裂,落了一地,滿宮裏都黯淡。
武钰帶着我進正殿,正殿的書架上也落滿了灰,棋盤上是沒走完的棋局,我看着眼熟,似乎還是那人大婚前我來找他時的那一盤。
這麽重的灰,他不是最愛幹淨,怎麽能容忍自己的居所髒成這樣。
我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書冊,上面的豎杠細密,我翻到最後一頁,那個空缺還在,沒人為他添上一筆。
我突然像被人捏住了心髒,明白了武钰為什麽會彎下腰,明明背後空無一物,可像背了千裏萬裏的悲怆。
我問武钰,他人呢。
武钰側對着我,我看見他喉頭湧動,聽見他說,死了。
死了?
死了。
怎麽可能死,他是萬世帝君,是太虛璃龍,他一定又在要什麽把戲,把人當成棋子。
我扯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着武钰說
“他可是天帝,怎麽可能死,你讓他出來,我要見他,你讓他出來。”
“可他早就不是天帝了,是你,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在他最虛弱的時候對他揮刀,他伏在絞仙臺上的時候,背後還留着那道刀疤。”武钰的眼裏淚光混着恨意,他奪過我手裏的書冊,指着最後一頁的空缺對我說:“你才是他的劫難,他的最後一劫是你啊……”
漂浮的塵埃裏,武钰的手指落在書頁的空白上,言語裏仿佛帶着這世上最深的憎惡,我驚惶的後退,掌心的鱗片掉落,在地上摔成碎塊,我低頭去撿,地板也落了灰,再也映不出我的樣子。
我的手顫抖着,讓我遲遲拼合不了碎裂的龍鱗,這種時候我甚至是該痛哭一場的,可我流不出眼淚,我怔仲的蹲在地上,武钰身旁說得撕心裂肺。
我聽見自己在喃喃,問武钰既然是我傷了他,他當時為什麽不殺了我,縛仙鎖連瑤光都鎖不住,怎麽可能鎖住他。
“他在大荒境受了重傷,還要強撐着防住瑤光,回到太虛宮的時候已經命若懸絲,窮奇的烈火燒灼了他的心脈,我踏遍六合找回來玄冰做成床榻替他療傷,窮奇在斬風崖底異動,他化作璃龍在斬風崖鎮壓,有一人突然出現偷襲了他,那個人,就是你。”
是我,是我偷偷上了九重天用刀劈暈了他,我閉上眼,還能看見他躺在玄冰床上,血跡從他的背後蜿蜒而出,我一邊心驚一邊吐槽這個天帝怎麽受了傷遲遲不愈。
武钰拎起我的衣襟讓我站起來,用嚼穿龈血的聲音同我說
“我當初進太虛宮,他被鎖在這裏,虛弱得連縛仙鎖都掙不脫,我想要替他斬斷鎖鏈,他卻告訴我天界來了一個有趣的小仙君,讓我不要動你。景淮,如果我當時知道你就是魔界少君,我一定在那時就把你打得魂飛魄散”
武钰的臉似乎扭曲了,我從他的臉上移開目光,看向玄冰床,很久以前,我站在那裏,沖那人伸過去脖子,讓他不如試試殺了我。
那個人煞白着一張臉,眼睛裏像是盛了昆侖山的霧。
他應該是想殺了我的,可他動不了手,不應該的,不應該留下我。
錯了,都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武钰拉着我去了絞仙臺,如他所說,絞仙臺上血跡斑駁,還有雷劈的焦黑的痕跡,這臺子已經太久沒有用過,原先年久失修,還會砸中路過的小仙。
這臺子萬年來頭一遭用,絞的是天界之主。
我去碰那些血跡,像是一團火在我指尖燃起,從指尖焚燒到五髒六腑。
武钰好像已經平複下來了,不再聲嘶力竭,窮盡全力,他負手站在絞仙臺旁邊,身形卻佝偻,告訴我這些血跡是天罰,剔龍骨,拔龍筋留下的。
怪不得,怪不得他陷入劍陣,竟沒有化龍。
“為什麽他會上絞仙臺。”我突然覺得荒唐,荒唐得我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
武钰反問我
“你知道他為什麽要贈你逆鱗嗎。”
我搖頭。
“我與他謀劃了百年,就要把大荒境,魔界,還有窮奇全部一網打盡,他放你走,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從那場大戰裏活下來,他贈你逆鱗,是想日後鬥轉星移,他還能護你一程。”
我的耳畔似乎響起了他的聲音,他對我說,本座傷口未愈,還請仙君多擔待。
我不是仙君啊。
“他早就認出我了。”
在瓊花臺夜宴那一晚,我站在斬風崖,他遠遠看着我時,就認出我了,可他容忍我騙他,容忍我出入太虛宮,他站在樹下問我,阿槐,你想當天帝嗎。
我說不想,他便信我。
武钰坐了下來,靠在絞仙臺旁,看向大殿的方向。
“那天他向你揮劍,你身上白光大震,軒轅劍被彈開,他明明可以繼續砍下去,可他停手了,瑤光劫走你時,衆人都想要去追,是他攔住了所有人,從地上撿起鱗片,告訴衆神那是他的逆鱗,是他放走了你,他願意替你受過。”
他明明知道鱗片在我身上,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我把掌心的鱗片扣住,鱗片碎裂邊角鋒利,刺進血肉裏,不敵心痛的萬分之一。
“可他當時已是強弩之末,剛剛說完替你受罰的話就暈厥了過去,醒來時他告訴我,天道亘古,這天帝,他做的好累。”
武钰頓了頓,用枯井一樣的聲音接着說:“他把天界托付給我,贈我軒轅劍。他問我愛蒼生和愛一人有何區別,我不知怎麽回答,他就踏上絞仙臺,告訴我六界已經平定,這天帝的位置,他不要了,他想做個凡人。我叫他天帝,他搖頭,讓我叫他雲弈。”
雲弈,那是我給他取的名字,他要去凡間,凡間多好啊,人來人往,摩肩擦踵,他躺在我的身邊,告訴我他還想去吃豌豆糕,可我沒帶他去。
“可他是龍啊,是混沌裏誕生的太虛璃龍,絞仙臺上雷擊斧鑿,他沒了逆鱗,挫骨拔筋,被傷的血肉模糊,連話都不能再說,景淮,你來恨我啊,是我去屠戮了魔界餘孽,也是我搶了碧落仙株想要回來救他。”
我看着武钰,我應該想要殺了他才對,可我的手腳都發涼,只能和他同坐在絞仙臺旁。
“我拿着碧落仙株回來救他,他已經不知所蹤,我去凡間找他,可凡間那麽大,我找不見他。”
我知道他在哪兒,他在街上賣糖葫蘆,手藝好到瑤光都稱贊,他帶着面具,遮住滿是傷痕的臉,被瑤光帶回火獄,我殺人,他就沉默着收斂那些人的屍身。
他就在我身旁,像一道不會說話的影子。
我造誅仙劍陣,用死屍為引,勢要誅滅諸天神佛,他就用肉體為祭,度化劍陣亡魂,他成功了,以身殉道,以凡人之身,越過魔,也越過神,
他真的死了。
連屍身也沒留下,連一句話也沒留下。
原來我才是他最後那一道劫難,萬劫背後,不是功德圓滿,是雪海蒼茫,是他的嘆息。
他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