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夏天的故事(一)
春天像一陣風,來匆匆,去匆匆。
蟬鳴愈盛聲中,熾熱而耀眼的夏來臨。
葉滿歌個頭蹿得很快,與小巧玲珑四個字漸行漸遠,收貓時需要動用兩個奶爸各自捉住前後肢,擡花轎似的,晃晃悠悠歸家,日益醒目的大臉與萬丈霞光面對面,勾起微笑的弧度。
晚餐是切好的窩窩頭和個頭小巧的鮮竹筍,葉滿歌慢騰騰爬過去,兩爪抓起一根竹筍,抱在懷裏,用牙齒細細啃咬,吃筍她還不太熟練,扒開外層筍皮的動作仿佛電影裏的慢鏡頭,緩慢細致,筍皮飄落至肚皮,每一個旋兒都數的清楚。
網友們圍觀後戲稱看湯圓吃東西絕對是急死強迫症,偏偏連快進都舍不得,吃到美味時幸福地眯起眼睛一副陷入自我陶醉的樣子簡直不要太有愛。
吃完東西,葉滿歌沒有和小夥伴們在一起,而是由李研究員領着來到單獨的小房間。地方不大,灰色的牆面像是天然的石壁般凹凸不平,房間正中間有不知用什麽材料做了一顆樹,沒有葉子,只有光禿禿的樹幹,樹頂不高只有一米多,葉滿歌可以輕輕松松爬上去。
她在這裏睡覺。
這種情形從一個多月前開始,李研究員會有意引導她做一些事情,記錄下數據。除非必要,奶媽們漸漸減少與她的親密接觸,葉滿歌隐隐約約有了猜測。
無論猜測正确與否,她無法不承認的是,一年期将至,離開的時刻越來越近了。熊貓空間中昔日小小捧在手心的幼苗如今輕而易舉占據大部分空間,枝舒葉展,色澤翠綠鮮亮,靈氣逼人,無不昭示蜂蜜的靈魂力量的恢複。
每當看見小家夥快活地抖動葉子,葉滿歌的心便忍不住發軟,溫情流動,一點點看它長大,最初的孱弱不堪一擊仿佛存在于久遠的回憶中,變得模糊。連同最初的她,都模糊了。
隔着栅欄,李研究員向她招招手,溫柔地說再見。
王奶媽和眼鏡小哥辦完婚禮後度蜜月,蜜月後沒多久就有了身孕,回歸的日期一拖再拖,最後竟是遙遙無期了。李研究員暫任着,暫任着,倒像個常駐的了。
葉滿歌見過王奶媽幾次,和其他游客一樣,隔着不高不低的山牆。她衣衫寬松,小腹微微隆起,手拿相機,口中喚她的聲音熟悉。
人與人之間的緣,不知何時來,不知何時去,總歸是在合适的時間點相遇,又在合适的時間點分開。
葉滿歌有些傷感,但這份傷感并不濃重,大概因為是最初預料的結局。她會記得在曾是熊貓的日子裏,有個姑娘陪伴在身旁,她溫柔又細心,善良又坦率。可在王奶媽的記憶裏,留下的是一只叫作湯圓的熊貓的影子。
回過神時,李研究員已站起身,深深望了她一眼,轉身,腳步聲在耳畔漸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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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撫摸她的小腦袋,細致地捋平翹起的毛發,葉滿歌從他眼中看到藏起的克制,這份克制如同他給人的感覺,溫和卻令人難以忽視。
有時候,親近與遠離,或許都是出自同樣的理由。
夏日暑氣重,白日天地仿佛變成碩大的蒸籠,不須做別的,只消往太陽下站上一站,身上便濕得仿佛能擰出把水來。
最熱的時候,園裏不敢把熊貓放到露天場地活動,一律留在開着中央空調的室內,游客們隔着一面巨大的玻璃牆看熊貓活動。正值暑假,游客中帶孩子特別的多,孩子們在大人中間穿梭,小手扒着玻璃牆,做個鬼臉,嬉嬉笑笑。
小霸王長高長壯不少,,憑借着早出生幾個月的先天優勢,它依舊是一衆小胖團子中最有蠻力的。打架穩固地位是日常活動,畢竟一幫小弟實力(肥肉)大增,時時有取而代之成為園中首霸的趨向。
剛剛結束一場纏鬥,它正趴在假山上假寐,就被玻璃牆外的嬉笑聲吸引了注意力,對方還是和自己身高相當的小豆丁。好奇心和好勝心的指引下,它晃着小肉屁股,雄赳赳氣昂昂奔赴目的地。
兩個小家夥,一個在牆外,一個在牆裏,一個眨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個瞪着黑豆粒大的小眼睛,眼白還時不時不受控制地冒出。
一人一熊,一般個頭,也許是那一瞬間的目光交彙,并行的腦回路有一瞬連接,連接時激蕩的電火花促使他們同時擡起兩只胳膊,五指分開,隔着幾厘米厚的玻璃牆手掌對手掌,十指相貼。
他向左歪頭,它向右歪頭,眼睛中的好奇與懵懂如出一轍。突然,小男孩低頭湊近,在透明玻璃上印上淺淺一吻,奶聲奶氣,“你好,小寶寶。”
小霸王聽不懂,它笨拙地學着小男孩的樣子湊近玻璃牆,鼻頭撞到,眼眶泛起淚花,眼白如脫缰野馬,自由奔騰。
葉滿歌坐在水池裏泡澡,毛發被水沾濕,貼着皮膚,她對着玻璃牆的淺影用手把頭頂毛發抓成中分,弄亂,換成三七分,再弄亂,玩得不亦樂乎。
小霸王和小男孩互動的一幕如數落在葉滿歌眼中,那一瞬間不知從哪裏來的爆發力,她蹭地從水池裏跳出來,腦海裏快速調出攝像頭,對準畫面咔咔拍攝。
水珠甩在玻璃牆上,四分五裂,在大多數人鏡頭對準一人一熊時,人群中有個鏡頭對準葉滿歌。
熱浪稍退後,熊貓們獲得短暫的在外活動時間。
葉滿歌一腳踹開試圖和她約架的小霸王,蹭蹭蹭順着樹幹爬到樹頂。
院子裏這棵香樟樹不是最高大的,卻是最靠近邊緣的,其中一截枝杈甚至一度伸出院牆,到了海歸熊未來的地界,可惜很快就園藝工人被剪掉了。
小心翼翼踩住一個結實的樹杈,扒開遮擋視線的葉子,隔壁院子的圖景一覽無餘,未來背對着她吃竹,葉滿歌要看的并不是這些,視線匆匆略過,探伸向更遠的地方。
那裏也有一棵香樟樹,生長着院牆邊上,枝繁葉茂,尤為惹眼。
陽光亮得耀眼,照得這片大地仿佛亮度調到最高的風景照,眼睛稍稍注視一會,又酸又澀。
葉滿歌額頭冒汗,擦過絨毛濡濕眼眶周邊,沒有看到所期冀的身影,葉滿歌有些失望,撥通電話的動作幾經做出還是放棄了,心裏有個聲音說再等等。
上眼皮沉如鐵塊,葉滿歌禁不住眨眨眼,往樹葉裏面縮了縮,遮擋些日光。對面的香樟樹上枝葉隐隐晃動,葉滿歌心中一喜,趕緊探出頭,熊爪使勁揮舞,綠葉間鑽出一團黑影,揮舞手臂回應。
等候的心情在這一刻得到滿足,葉滿歌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就像是最熱的天一猛子紮進水裏,涼爽惬意包裹全身。
熊貓未來依舊坐在院中吃竹,它的院牆兩側,兩棵遙遙相對的香樟樹上,一大一小兩道身影遙遙相對。
從繁育中心回來沒多久,謝九酌就搬家了,搬到未來的隔壁,也就是幼稚園隔壁的隔壁。他們經常坐在樹上聊天,盡管看不清彼此的臉,但只是這樣看着,聽着電話那頭的聲音,就有一種陪伴的感覺。
夏季天熱,在外活動時間減少,算起來,葉滿歌有大半個月沒有見過謝九酌了。
葉滿歌頭靠在樹幹上,手上揪扯着樹葉,撕成一小塊一小塊,和謝九酌講她的猜測,她對告別熊貓園的不舍。謝九酌還是老樣子,話不多,偶爾幾句話直白地刺人,葉滿歌氣着氣着反倒釋然了。
“李研究員究竟打的什麽主意?”葉滿歌盯着掌心被汁液染綠的毛。
“送你去做研究。”謝九酌故意吓唬她。
“不可能,我覺得他是個好人。如果他真想出賣我,不必等到現在。再退一步,就算他說出我通人性的事,誰會信?”
“傻瓜看誰都是好人。”謝九酌聲音冷了下來。
“你...咱們打賭!”
葉滿歌氣哄哄說完,等了好一會謝九酌都沒有說話,香樟樹上的黑影似乎顫了顫,她問:“你怎麽了?”
“沒...沒事,我...”
斷斷續續的聲音帶着隐忍的顫抖,香樟樹上的黑影縮成一團,葉滿歌有些着急,大聲問:“謝九酌,你怎麽樣!”
“沒...事,肚...子有點...疼,可能...吃...壞了。”謝九酌捂着肚子,嘴唇不受控制發抖。
話音剛落,對面樹上的黑影一頭栽了下去。
葉滿歌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樹的,她跌跌撞撞跑到李研究員身邊,揪住他的褲腿一個勁把人往外拽,嘴裏嗯嗯哭音。
李研究員試圖抱住她,她毫無章法地掙紮,滿腦子想着謝九酌的事情,尖利的爪劃破皮膚,李研究員沒喊一聲疼,雖不知緣由,嘴裏柔聲安慰,一下一下撫摸她的後背。
空氣中彌散的血腥味使葉滿歌大腦一瞬清醒過來,她眼眶含淚,停止掙紮,歉疚地看着李研究員,他手腕兩道抓痕鮮明而長,血珠成串湧出。
傍晚天氣突變,紫紅色的天空仿佛染了血,沉沉壓頂,熱氣仿佛塑料薄膜包裹着每個生靈,呼吸的每個細胞都訴說着喘不過來的氣的壓抑。
熊貓園裏每個人似乎都行色匆匆,除了安靜吃竹的熊貓外,葉滿歌眼裏的世界全都透着股子浮躁勁。
李研究員早就不知所蹤。
葉滿歌一點胃口都沒有,往工作人員身邊湊,試圖聽到關于謝九酌的消息。
兩個奶媽在嘀咕,葉滿歌支起耳朵。
奶媽a說謝九酌沒有什麽大礙。
她松了口氣。
奶媽b說母子平安。
葉滿歌:什麽鬼
她一定是餓的頭暈眼花聽錯了,葉滿歌拍拍臉,轉身暈暈乎乎往回走,迎面撞到一人大腿。
李研究員扶穩迷迷瞪瞪的葉滿歌,聲音裏帶着輕快的笑,"肉圓懷孕了,馬上就要小弟弟小妹妹出生,小湯圓開心嗎?"
!!!
作者有話要說:
還沒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