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沉淪
修長的雙手将開得繁盛的花兒小心翼翼的移栽到花盆之中,指節分明的手指污跡斑斑,沾滿泥澤。濕潤的汗珠順着臉頰流淌而下,落進漆黑的泥土之中,暈染出一朵小小的痕跡。
因太子壽辰在即,整個毓慶宮不僅張燈結彩,處處紅綢,連一草一木都徹底的翻修一新。
這已經是他今天移栽的第十一個盆栽了,從開始的笨拙到現在的熟練,他對自己的适應能力還算滿意,畢竟他雖算不上十指不沾陽春水,卻也是真正的從未幹過任何粗活,而這些日子以來他幾乎将所有的苦頭都吃了一遍。
他抿了抿蒼白的唇,擡起手臂拭去額角的汗水,直了直略顯僵硬酸痛的背脊,默不作聲的低頭繼續手下的活計。
突然,一截明黃色的衣擺出現在他的眼簾,絢爛的金絲勾勒出威嚴的龍形圖案,黃色的衣料因為無數次的沖洗不再明亮,泛着微微的白,甚至龍形的金絲都多處地方斷裂了開來。
不用細想他就已經知道了來人是誰,會穿着這樣一身尊貴而又陳舊衣服的人全皇宮中只有一個,那個他雖只見過一次卻讓人印象深刻的人——六皇子秦真岚!
他雙膝跪地,俯身行禮:“參見六皇子!”
站着的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讓他起來,這讓他心下有些忐忑,要不是眼前的那段衣擺,他幾乎以為對方已經離開。半響,修長的手指慢慢伸出,勾起他的下巴。
洛君望略略皺眉,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卻終究礙于對方的身份默不作聲的忍了下來。順着下巴上的力道緩緩擡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美稚嫩的臉龐。
秦真岚看着那張平凡的臉,舉起衣袖掩住他的唇鼻,只露出一雙墨玉般的眼眸。
他心下一怔,眉宇之間神情莫測,腦海之中一個聲音大聲地喊着:就是他!就是他呢!
“果然是你!”他輕聲低喃,俊美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漆黑的眼底閃過一絲不安,洛君望略顯忐忑的說道:“六皇子......可以......可以放開奴才嗎?”
秦真岚細細的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人,良久忽然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讓那張本就稚嫩的容顏多了抹孩子氣的天真,他俯身在他耳畔輕輕的說了一個名字:“小歡喜!”
洛君望心中一凜,瞪着眼睛直直的看着他,難不成自己的演技當真有這麽差麽?竟然接二連三的被人認出來,第一次可以說他是運氣好,因為紅绫是自己人,是來助他一臂之力的,可這一次恐怕就沒這樣的好運了,畢竟宮晴風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将一國皇子收為暗線,哪怕這位皇子再不受寵!
“你是誰?”他的聲音一改先前的卑弱,溫文中夾雜着絲銳利。
“穎朝六皇子秦真岚!”他似乎并沒有看到對方一臉的戒備,依舊淺笑着說道。
洛君望壓下心中的不安焦躁,忍着雙膝的僵硬麻木以手撐地站起身,順手拍了拍衣擺上的塵土,慢慢開口不溫不火的說道:“小歡喜這個名字外人是不知道的,只有自家親朋好友和那孩子願意親近的人他才會告知,不知六殿下從何得知這個小名的呢?”
秦真岚不動聲色的回道:“自是小歡喜親自告訴我的。”
洛君望面色無波,自家孩子的性子他是再了解不過的,看上去天真活潑,卻不是不知世事,對不熟悉的外人從來都是戒備謹慎的,更不用說會将自己的小名告之。而他對自己一向都是極為依賴的,但凡結識了什麽人總會在自己面前念叨一番的。想到他這些日子以來的言行,他忽然靈光一閃,輕聲低喃道:“秦真岚......秦真岚......真岚,藍臻......藍臻!你是小歡喜說的藍臻哥哥?!”洛君望的表情變得不可置信。
“原來小歡喜跟你說過我啊!”秦真岚點頭,“前些日子我确實化名藍臻去寒衣樓見識了一番!”
見他承認,洛君望反倒沒了先前的震驚,而是有些擔憂,他不确定這位六皇子會不會将自己的身份洩露出去,雖說他是小歡喜的朋友,但他畢竟也是穎朝六皇子,各自身份不同,立場不同,他不能要求對方為了小歡喜而站在自己這一邊。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擔憂,秦真岚神色認真的說道:“小歡喜是我的朋友,你是他的爹爹,我不會将你的行蹤洩露出去的,放心吧!”
洛君望終于松了口氣,略帶感激地看着他,繼而又有些遲疑的問道:“敢問六皇子,你是如何認出我的?”他自認為易容術尚可,應該能瞞過衆人才是,在紅绫面前是他自己先露出了馬腳才被他識破的,而這位從未見過他的六皇子是怎麽瞧出來的?他怎會知道自己是小歡喜的父親?難道他身上還有什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破綻?
秦真岚眯着眼,輕聲笑道:“我是見過公子的!”他又想起了那個相視而笑的幸福畫面,看着那個讓那人露出柔軟神色的人,他下意識地就想起小歡喜曾經說過的話來,那時他便知道那個有一雙玉般眸子的人就是小歡喜口中的讓天下第一人“害怕”的爹爹了!“公子的易容毫無破綻,我之所以能認出公子只因曾與公子有過一面之緣!”
洛君望仔細的想了想,除了在皇宮中見過這人外他對這張俊美的臉實在是毫無印象,這讓他有些汗顏。他略帶歉意的說道:“抱歉,我實在是記不得了。”
“公子無需歉疚,我也只是單方面見過公子而已,你并不曾見過我。”頓了頓,他又說道:“若公子不介意,可否告知在下為何你要易容潛進皇宮?”幽深的眼眸在對方看不到的深處閃爍着異樣的光芒,事情的原委他自然是知道的,但在這人面前他是不知情的不是嗎?
洛君望一時間有些猶豫。
秦真岚不動聲色的說道:“若公子不方便告知的話也沒關系。”
“不是的!”洛君望連忙否認,“只是不願牽連了六皇子而已。”
秦真岚微微訝異,他挑眉說道:“無論是怎樣的事情,在我認出公子的時候就已經牽扯進來了。而且,公子放心,我還是有些自保之力的,說不定我還能幫上公子的忙呢!”
可我就是怕你會幫我啊!洛君望微微苦笑,他與小歡喜是朋友,知道了小歡喜的事情後肯定不會袖手旁觀,只是他到底是穎朝皇子,雖與太子的關系不是很融洽,卻畢竟還是他的弟弟是他的臣子,若站在他的對立面的話便是不忠不孝,對他而言實在是不太好,更何況萬一被太子知道了的話,他的處境恐怕會更艱難了。
見他沉默,秦真岚垂眸笑道:“公子是怕我力有不及嗎?呵呵,我雖只是個不受重視的皇子,但在深宮十多年,暗地裏還是有些力量的。”
洛君望無奈,知道自己再推脫的話就是瞧不上對方了,只好将事情的原委細細的說了一遍。末了他又說道:“如今最大的可能便是他們将人藏在了影門總部,可我已進宮二十多日了,卻是毫無頭緒。”
“原來如此嗎?”袖中的手指微微動了動,低垂的眼眸中劃過一絲異芒,秦真岚笑道:“可惜我只是個可有可無的無用皇子,皇室影門的事我雖有所耳聞,卻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會讓人去查的,若是有消息定會通知公子的。”
看着對方一臉感激的樣子,秦真岚輕笑出聲,他與小歡喜是朋友,而朋友之間本來就是要互相幫忙的不是嗎?
秦真岚回去的時候走的是偏僻小道,不是他不喜歡光明正大的走大路,而是十幾年的生活經驗讓他不得不習慣性的将自己掩藏起來。否則的話他這一路上享受的不僅是衆人的跪拜還有暗地裏的鄙夷,若運氣不好的話,更是會遇到脾氣暴躁的五皇子,到時候可不是單單隐忍就能解決的了,前兩日的教訓他可還記憶猶新,膝蓋上的淤青到現在還沒散了。
或許那人當真是他的煞星,從小到大他所受的屈辱災難十成裏有八成是由他所致,他明明已經極力避開了,卻偏偏還是會遇到他。
明黃色的身影在層層翠綠之中隐隐綽綽,他微微側耳傾聽着空靈的鳥鳴以及綠葉的沙沙聲。不是不知道那人是特意針對自己,那雙陰郁的眸子每次看向他時都帶着明顯的憎惡。
他并不在意那人的厭恨,畢竟他對自己來說只是一個不相幹的陌生人,無論他是喜歡他還是讨厭他與他有什麽幹系,但他對自己的屈辱總有一日他會通通叫他還回來。沒有任何人能在欺辱了他之後不付出代價!
腳下的步伐漸漸加快,琉璃色的碧瓦已遙遙在望,明明是和以前一樣的空寂陳舊的殿宇,卻讓他升起一種雖不明顯卻也不容忽視的期待的情緒。他知道,這是因為那裏多了一個人。
有人等待的感覺真的很好,好的讓他覺得那個一直住了十多年卻依舊冷冰冰的地方多了一絲家的溫馨,雖然知道這只是他的錯覺,這裏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而那人更不是等待自己的家人。
他拍了拍腦袋,努力的抑制住內心隐隐冒頭的喜悅,只是短短兩天而已,自己就已經習慣了那人的存在了嗎?或許是他孤單太久了,只是一點簡單的陪伴便能讓他沉淪其中。
穿過荒草叢生的院子,他習慣性的向窗戶裏看去,雕花的窗門緊閉,沒有了前兩日站着的人,他心下一緊,剛剛警告過自己的不要沉迷的念頭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雲外,腳下的步伐漸漸加快,幾乎是小跑着穿過院子,整個人迅速的撲到朱紅色的殿門上,一個用力,厚重的大門被推開。
大殿之中一片寂靜,窗外的陽光柔暖明媚,卻絲毫驅不散殿中的陰暗混濁,整個殿宇如一個行将朽木的老人,透着一股腐朽的氣息。
有一秒鐘,秦真岚那顆一向精于算計的腦袋一片空白,跳動的心髒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一般,隐隐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