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想你了

“昨日, 明月可是被朕吓到了?”

含章殿內,淳聖帝要德寶将奏折念給自己聽,但他精神有些不濟, 揉按着太陽穴, 視線垂落在眼前這張禦案底下,隐約記起些模糊的畫面來。

“這……”

德寶将奏折合上,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說。

“朕知道,她原本就怕朕,”

淳聖帝接來一旁的宦官遞上的茶碗抿了一口, 強打起精神,“自朕當着她的面處死薛淡霜的那時起, 她心裏對朕的恐懼, 便更為劇烈。”

淳聖帝蹙起眉,嘆聲道:“朕是有心彌補,知道她愛着墨山水, 卻不曾見過外面的山川, 故而朕南巡才要帶着她去, 哪知這一去, 便讓她流落在外數月……”

“陛下, 公主福澤深厚, 在外也幸得夢石殿下照顧。”

德寶垂首說道。

淳聖帝乍一聽他提起夢石, 不由想起容州送來的, 那個容州知府祁玉松的折子, 他搖頭:“這麽多年, 他在外也受足了苦, 也不知素賢怪不怪朕。”

德寶在天子身側雖只有個幾年的時間, 但他也聽提拔他的師父說起過, 那位文孝皇後當年在陛下還未登基時便不顧自己身懷有孕,舍身救了陛下性命,故而每逢文孝皇後的生辰或冥壽,宮中便少不得大操大辦。

反觀前些年去世的劉皇後,陛下便好似徹底忘了她似的。

“陛下,文孝皇後若知您與夢石殿下終得團圓,她一定會欣慰的。”德寶躬身說道。

忽的,殿外有一名宦官匆匆進來,躬身道:“陛下,賀大人來了。”

“讓他進來。”

淳聖帝吹開茶碗裏的浮沫,說道。

那宦官應一聲,退出去,沒一會兒身着紋鶴纏銀暗青袍的賀仲亭便走入殿來,他拱手跪下:“臣賀仲亭,拜見陛下。”

“賀卿就不必多禮了。”

淳聖帝擺了擺手。

“謝陛下。”

賀仲亭站起身,随即便道:“雲川有消息送來。”

淳聖帝一聽“雲川”二字,那雙眼當即眯了眯,随後屏退了德寶等人,一時間,殿中便只剩下他與賀仲亭。

“臣已查明,青霜州程氏并未說謊,那寶物的确遺失了,”賀仲亭将懷中的書信恭謹地奉至禦前,又道:“那程遲也在派人四處搜尋。”

程遲,便是如今的雲川之主。

二十多年前,雲川的掌權者尚是程氏靈晔,然,程靈晔生性軟弱,并無治理雲川之才,是因嫡子身份才繼承雲川之主的位子。

其時內有程家人明争暗鬥,外有其他三世家虎視眈眈,算計着要從程氏手中奪取雲川掌權者的位子,但後來程靈晔娶了其他三世家之一的沈氏女為妻,那沈氏女在程靈晔身邊幾年,便以雷霆手段助其平息了禍端,後來又為他誕下一女,名喚程遲。

按理來說,身為女子,程遲絕無繼承程氏家業乃至整個雲川權柄的可能,但雲川世家極重血統傳承,程靈晔與那沈氏女又只育有她這一女,故而,即便程遲是個女兒身,在她母親的推波助瀾下,她便也成了如今的雲川之主。

“如此說來,他們程家倒真未對朕說謊。”

淳聖帝将他遞來的書信看了,面色越發深沉:“據雲川此前上書所言,那東西在十幾年前便遺失了,朕原還以為,他們程氏是舍不得那家傳至寶,才敢貿然欺君。”

也是因此,這些年,淳聖帝将雲川逼得很緊,便是想逼程氏松口,乖乖地将東西奉上。

“賀卿,你應該知道,那東西對朕到底有多重要。”

淳聖帝擡眼,語氣無波,意味卻深長。

“臣明白。”

賀仲亭低首應聲,心中卻越發濃重,他面上不顯,擡起頭來又道:“臣進宮時,見夢石殿下已将大公主帶回,此時應該已經往摘星臺去了。”

“公主府的那些道士如何?”

聽賀仲亭提及此事,淳聖帝的面色更顯不悅。

“都已經被夢石殿下……”賀仲亭話說一半,卻聽殿外傳來一陣嘈雜,他的話音止住,回過頭去。

“二皇子殿下,陛下尚在小憩,您可千萬莫要喧嘩啊!”

透過簾子,賀仲亭隐約窺見那殿外的宦官正攔着一名錦衣青年。

“父皇!請您饒了蘊宜這一回吧!她只是一時糊塗,兒臣會好好勸誡她的!”那青年屈膝跪下,朝殿內道。

如今夢石歸來,皇後劉氏所出的大皇子息瓊便成自然成了如今的二皇子。

他口中的蘊宜,便是與他一母同胞的大公主。

淳聖帝的臉色驟然一沉,他當即掀了簾子出去。

商息瓊陡然一見門檻內一抹绛紫的衣袂,他立即擡首:“父皇……”

“一時糊塗?”

淳聖帝一身道袍嚴整,他俯下身來,眉目間天子的威嚴逼人:“息瓊,你的勸誡若有用,她何至于走到今日這一步?你以為,是朕要懲治她?是她自己不知自重,如今朝臣都在看着朕,你若是個聰明的,便不該來問朕。”

“你倒不如趁此時好好去瞧瞧她,”

淳聖帝直起身:“再往後,你便再見不到你這個妹妹了。”

父子之間,沒有半分的溫情可言,商息瓊幾乎呆滞的,凝視着他的父皇的背影,過兒好一會兒,他才起身,往摘星臺跑去。

烈日炎炎,炙烤得宮檐之上的琉璃碧瓦好似要被融化一般。

商絨原本與折竹約好要去寝殿後面那片林子裏玩兒,但才用過早膳不久,淳聖帝的口谕便傳至純靈宮中,要她往摘星臺觀禮。

“我要見父皇!你們這些臭道士走開!快讓我見父皇!”

殿內的女子瘋了一般,如雲層疊的發髻散亂,絹花歪斜,被幾名女道士按在蒲團上。

“這是做什麽?”

商絨進殿,認清那女子的臉。

“明月公主。”

衆道士宮娥一見商絨,便垂首行禮。

“蘊宜公主自願入正陽教修行,長居摘星臺,”淩霜大真人走入殿內,對商絨行了禮,随即又道:“今日,便是她冠巾受戒的日子。”

“淩霜!那些道士分明是你星羅觀送給我的!你送他們來是什麽意思你會不知麽?你與我到父皇面前去對質!”蘊宜公主回過頭來,未施粉黛的面容有些憔悴,只餘額間一點花钿殘留紅痕:“誰要入你們的道!本公主絕不!”

“蘊宜公主慎言,是公主有心信道,曾向星羅觀借去幾名弟子與您講經傳道,”淩霜低首,“如今正好,您入道的時機已至。”

殿中已在準備冠巾受戒的儀式,蘊宜嘶聲怒罵卻仍被那些女道士牢牢按在蒲團上,商絨望向淩霜:“大真人,她并非心甘情願。”

“明月。”

忽的,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

商絨回過頭,正見身着靛藍錦袍的夢石從殿門外走來,原本剔去的胡須又長了些青黑的胡渣在下巴,他的眉眼浸在一片太陽光裏,卻有些嚴肅。

“此事是父皇的旨意,你不必問。”夢石走近她,低聲提醒一句。

也是此時,除了還在被禁足的胡貴妃與三皇子,其他兩位妃嫔已帶着兩位公主,與那位胡貴妃所出的五皇子都走入殿來。

殿中男女道士約莫三百,油燈添了數盞,極明亮的光線刺得蘊宜公主有些恍惚,縱是她再不願,儀式也已經開始,而她始終沒有等到她的父皇踏入那道門。

她再沒有更多的力氣去反抗,頭上的絹花掉下來,滾落出去幾圈,她随着那方向擡起頭,一雙眼驀地盯住商絨。

那目光像是要生吞了人似的。

夢石不動聲色,往前在商絨面前擋了擋。

“蘊宜姐姐,這并不是讓你去死。”五皇子受不住她那副瘋癫嘶喊的樣子,不由掏了掏耳朵。

“商息照!你一定很得意吧!沒有我,你們便可以随意欺辱我哥哥!”蘊宜公主惡狠狠地瞪着他。

“要我在這裏過我的後半輩子,與死了有什麽區別!”蘊宜公主的眼眶紅透,她再度看向商絨:“明月,你說是不是?”

她忽然又笑起來:“明月,你最知道在這裏的滋味了是嗎?你在這裏待過四年,你那四年裏,可曾覺得自己是個活着的人?”

她的話引得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聚集在商絨身上,商絨不由後退兩步,手指蜷縮起來。

蘊宜公主笑得滿臉是淚,她擡起手來指向那兩位公主,她望着商絨:“我竟還曾與她們一樣嫉妒你,恨你。”

她見那兩位公主瑟縮着往自己母親身後躲,便更嘲笑起來:“當初你在這摘星臺的樓閣上遇見的老鼠,蟲子,都是她們放的,你那回吃了素粥起疹子發高熱,也都是她們做的。”

蘊宜公主眼眶裏的淚珠将落未落:“我全知道,但我都當做不知。”

“蘊宜姐姐,你可別污蔑我們!”

那兩位公主慌慌張張的,幾乎異口同聲地反駁。

“是不是污蔑,你們心知肚明。”

蘊宜公主冷笑着,“待得有一日,你們落得我這個下場,便知誰是真可憐,誰又是真無知。”

“明月。”

她又側着臉,去看被夢石護在身後的商絨:“自我發現你在這裏的秘密後,我便再也不妒不恨了,只覺得自己可笑,可如今,我卻要在這裏了。”

秘密兩字,激起多少人的好奇心。

除了淩霜大真人在蒲團上并未睜眼以外,那許多的視線都緊緊地依附在商絨的身上,她渾身冷透,在看見擋在她身前的夢石也回過頭來時,她緊緊地捏着鶴紫的手,細微地顫抖。

“可我不要!我不要!”

這一瞬,蘊宜公主趁着按着她的女道士分神,便掙脫了她們,起身撞向那朱紅的柱子。

殷紅的鮮血流淌,滿殿嘈雜。

商絨的睫毛一顫,看着蘊宜額頭血紅一片,倒在地上,那血液蜿蜒而來,沾濕她繡鞋的邊緣。

“蘊宜!”

商息瓊才至殿外,正見這一幕,他大喚一聲,踉跄跑來,俯身去抱地上的妹妹:“蘊宜!你醒醒……”

時至正午,陽光熾盛。

商絨卻渾身僵冷,被鶴紫扶着,沾着點滴血跡的雪白裙袂輕拂石階,她一步步走下階去。

見夢石在底下,她便讓鶴紫到一旁去等。

“簌簌……”

在無人處,夢石低聲喚她,又小心地注意着她的神情。

“您不要問。”

商絨擡眼看他,聲音很輕:“也不要告訴折竹,好嗎?”

夢石不知為何喉嚨有些泛幹:“好。”

商絨像個游魂般回到純靈宮中,她不許鶴紫進殿,也不要夢石的食盒,她掀開內殿的簾子,正好撞見那道窗被人從外面打開。

強烈的陽光灑進來,晃得人眼睛泛酸。

那個黑衣少年就在窗外,也不知他是在哪裏睡了一覺,在那般明亮至極的光線裏,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一雙眼睛卻還是亮晶晶的:“我聽見你回來了。”

這一瞬,商絨的眼眶紅透。

她跑到窗前去,隔着那道窗棂,她緊緊抱住他。

“怎麽了?”

少年先是一怔,随即眨動眼睫,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商絨埋在他的懷裏,眼淚暈濕他的衣襟,她的聲音悶悶的:

“想你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