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忘了它

“你這麽黏人啊?”

折竹的手指撥弄一下她發髻間的步搖, 随即下颌抵在她的肩。

“嗯。”

商絨在他懷中不擡頭。

折竹一怔,未料她會這樣乖乖地應聲,明亮的光線在他眼底被分割成斑駁漾漾的影:“你很奇怪。”

商絨面頰上的淚痕已幹, 她聞聲仰頭。

折竹的目光在她的面容無聲流連, 她不知她此時的眼眶仍是紅的,可是被她這樣望着,他還是勾起唇:“可我很喜歡聽你說這樣的話。”

大約是因為身上的傷還沒痊愈,他的唇色有些淡,于是更襯他唇瓣中間那一點殷紅的顏色更為顯眼。

“折竹, 我困了。”

她明明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可哽在喉間許久, 卻只剩這樣一句。

“去将夢石的食盒拿進來。”

折竹發髻間的銀簪泛着清瑩淩冽的光, 他的指腹輕觸她薄薄的眼皮:“再困,也不要辜負我的魚。”

商絨想起他天不亮便冒險去摘星臺的往生湖釣魚,縱然此時她實在沒有什麽胃口, 可是看着他的眼睛, 她一點兒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商絨轉身走出幾步, 卻未聽見他翻窗進來的聲音, 她回過頭, 少年仍在那片明光裏, 他對她露出一個笑:“我有些事要做, 便不能陪你一起吃了。”

“你找到你師父的舊友了?”

商絨記得他與自己說過的話。

“算是。”

他颔首。

隔着一道朱紅窗, 正午最熾盛的日光浸他滿肩, 又斜斜一道落入殿內光滑平整的地面, 微微晃動的影子勾纏她的裙袂。

商絨知道, 他違抗師命來到玉京, 是要解開他師父亡故的真相。

“也許他知道你師父的死因。”

“他一定知道。”

少年清泠的嗓音裏猶帶一分篤定。

商絨定定地望着他。

蘊宜的血還沾在商絨的鞋履, 即便此時已被裙袂遮掩,她也仍舊滿腦子都是摘星臺大殿裏的種種畫面。

“明月,你最知道在這裏的滋味了是嗎?你在這裏待過四年,你那四年裏,可曾覺得自己是個活着的人?”

蘊宜又哭又笑的聲音始終糾纏着她。

四年。

她險些忘了那四年,忘了自己很小的時候便已經被徹底折斷了反骨。

商絨很想對他說,若解開他師父留在他心裏的結,就離開這裏吧?可是看着他的笑臉,她又始終開不了口。

可這個地方,終究不适合他。

就這一日,她暗自與自己說,就再留他在身邊這一日。

商絨藏在寬袖底下的手指冰涼,她的指節收緊,勉強牽動唇角,卻也不知自己這樣究竟算不算是笑:

“去吧,折竹。”

門窗緊閉的殿內寂靜無聲,商絨一個人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吃已經有些涼掉的糖醋魚。

旁邊的軟凳上擺着兩個傀儡娃娃,那是折竹走前放在那兒的。

商絨從那個穿着男子衣裳的傀儡娃娃的脖頸上取下來一個小小的布袋子,裏面裝着一個小小的胭脂盒。

她握在掌中,久久地看。

陽光炙烤着朱紅的宮牆,長長宮巷裏,樹蔭在地面輕輕晃動,少年行走間,衣袂下被黑靴包裹的小腿緊實修長,他被面具遮掩膚色的臉再不見方才的笑意,眉眼間神情冷極。

他靜默地跟在夢石身後的侍衛堆裏,走入長定宮中,夢石揮退了人,要他一塊兒到書房裏去。

“大公主蘊宜在摘星臺撞了柱,簌簌應該是被吓到了。”

夢石親自倒了一杯茶給他。

“是嗎?”

少年輕瞥一眼他遞來的茶碗,卻沒接。

夢石将茶碗放到他的面前的案角,他如何不知這少年心思敏銳,便嘆了口氣:“她并不希望你知道這些事。”

“我知道。”

少年輕擡眼簾:“所以我不問她,而是來問你。”

“可我也不知其中的內情。”

夢石一想起今日商絨在摘星臺的那副神情,心裏也是堵得慌:“那蘊宜只說,簌簌在摘星臺的樓閣上待過四年,我聽她話裏的意思,似乎簌簌在那個地方過得很不好。”

夢石将今日在摘星臺所發生之事都與折竹原原本本地說了。

他對那蘊宜本沒什麽親情,但今日見她那般烈性地反抗,心中不免惘然:“也不知那摘星臺的樓閣之上究竟有何玄機,竟令蘊宜不惜以死反抗……”

“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折竹靜默地聽他說罷,才淡聲道。

“折竹公子,這是在禁宮。”

夢石聞聲便擡起頭來,提醒他:“若無父皇旨意,摘星臺的樓閣是不能去的。”

但見少年面無表情,夢石一時抿緊嘴唇,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來,那茶碗裏的熱煙漂浮良久,他又忽然道:“夜裏去吧,摘星臺一向只有星羅觀的道士在守,周圍禁軍巡夜的路線和換班的時間,我會理清楚了給你。”

“多謝。”

折竹終于端起茶碗來輕抿一口,卻問:“你若早知那位大公主要撞柱而亡,可會後悔幫淩霜遮掩?”

夢石不防他忽然這樣一句話。

他才摸向碗壁的手一頓,擡頭與少年相視,片刻,他開口:“我不能後悔。”

自他回到玉京,入得這禁宮的那一刻起,

他便已經走上了一條不容回頭的路。

夜色無聲籠罩四方宮牆,燃起的燈火如寸星閃爍,藏在樹蔭底下的蟬與螞蚱鬧聲翻沸,巡夜的禁軍步履整齊,如期換防。

摘星臺的道士在無帝王或皇親造訪時便格外憊懶,此時已至夜半,守夜的道士打着哈欠,在欄杆底下昏昏欲睡。

舉着燈籠巡夜的數名道士只在樓閣底下的大殿裏走了幾遭,便照例去躲懶了。

少年隐在燈火照不見的一片濃蔭裏,枝葉輕輕顫動,他悄無聲息地飛身落至那大殿瓦檐的脊線之上,手中石子飛出,敲在那幾名靠着樓閣石欄,背對着他的道士的後頸,他們立即陷入昏睡。

因今日原本要請蘊宜大公主入樓中修行,故而樓閣之內特地清掃過一番,是以門雖上鎖,但為晾曬其中緊閉許久的味道,便将所有的窗都大開着。

摘星臺是禁宮中最高之地,這殿上樓閣便可俯瞰宮中萬般景象,少年立在窗前,目光從那些鱗次栉比的燈影移向樓內,那橫梁上有一方匾,名為“證心”。

數不清的書籍堆滿了木架,又擺滿了那一張孤案。

正對書案的,是巨石掏空做成的水池,嵌在地板之間,那池水灌入竹筒,又順着細小的孔,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那聲音很輕,滴答,滴答。

除此之外,這樓閣裏空曠得厲害。

少年翻動幾下案上的書頁,又慢慢地審視着四周,這裏仿佛只是一間書閣,卻偏偏有着與其格格不入的鎖扣。

而那樣的鎖扣,他并不陌生。

那是用來扣住鐵索的,在栉風樓,這樣的東西并不少見。

借着檐下的燈籠,折竹俯身,在牆壁上發現了一片蜿蜒的色彩,那是一個孩童尚且稚嫩的筆觸,也不知在塗鴉些什麽,或許連她自己也辨不清。

折竹的目光驀地凝在某一處。

那裏最接近那張書案,壁上一抹顏色隐約展露一只蝴蝶的輪廓,他一頓,随即走上前去,蹲下身。

手指觸摸上去,又慢慢地下移。

他的目光随之落在緊挨牆壁的地面,指節輕敲了敲,那塊木板有些松動,他指上用了些力,撬開一角來,指腹探入,觸摸到一樣東西。

他将其從狹窄的縫隙裏抽出,那是一只折紙蝴蝶。

卻是用極為纖薄柔韌的春膏箋折的。

他将其拆開來,泛黃的紙上折痕深刻,藏在其間的一行墨色卻經年不變:

“時欲入冬,不知吾兒安康否?生而不能養你,吾心甚愧,昨夜聞你追問你母親,你為何無名,吾一夜輾轉,終不能寐,遂以此書相告,你尚未出世時,吾已為你取名為‘絨’,你并非是沒有來處的孩子,萬望莫以此自傷,為父願你喜樂無憂,歲歲安康,此後若再有機會,為父必再寄書與你。”

末尾沒有落款,但折竹僅憑這字句,便知道這東西的來處。

昏暗的光線裏,折竹捏着那信箋起身,他側過臉,仿佛在那書案前望見一個小姑娘孤零零的背影。

在樓閣欄杆處昏睡的道士再被石子擊中穴道,一人昏昏沉沉地揉着太陽穴睜起眼,打了個哈欠,卻見那窗紗上映出點滴黃綠的光影,他一個激靈,立即推醒身邊幾人:“你們快瞧!”

幾人定睛一看,随即面面相觑,提起來燈籠,将那道門鎖打開,一名道士大着膽子走進去巡視。

“是螢火蟲?”

道士抹了一把腦袋上的虛汗,瞧見那些浮動的螢火,松了口氣。

夏日裏有螢火蟲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他才轉身,卻覺有什麽東西好似覆在了自己的後背,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燈籠脫了手,立即跑出去。

“怎麽了?”

外頭的幾個道士乍見他這般情狀,便也緊張起來。

那年輕道士探向自己的後背,卻摸出幾只蟬與螞蚱來。

“這東西都能把你吓住?”

“你膽子也太小了,不過是些夏蟲。”

其他道士都嘲笑似的看他,你一句我一句的。

那年輕道士也有些尴尬,憤憤地将那幾只蟲捏死了:“還不是今日大公主才在底下的殿裏撞死了?方才又瞧見裏頭有光,心裏自然緊張了些。”

他說着将那些蟲子扔下石欄去。

“這大公主也真是,因為她,咱們又要做好幾場法事,竟是半點賭錢吃酒的閑情都沒有了。”

一個中年道士捋了捋胡須,嘆了口氣。

“如今守着也是打瞌睡,不如我們這會兒……”另一人話說一半,回頭瞧見那黑漆漆的屋內燃起了火光,他神色大變。

那年輕道士也循着他的視線轉身,這才驚覺自己方才跑得急,也不知将燈籠丢在哪兒了,這會兒竟起了火。

夏夜幹燥,火勢很快蔓延,幾人慌慌張張地在樓上喊“走水了”,随即才有一人想起其中有一池水,幾人進去取水滅火,但那池水少,并不能解眼前的急火,而那些書連着架子燒起來,火舌舔舐上橫梁,他們心生懼意,一個個地跑了出去。

少年一身侍衛衣着,穿過長長的宮巷,因有夢石的侍衛接應,他很順利地入了長定宮。

“折竹公子,如何?”

夢石擔心他,自他走後便一直在書房等着。

“除了壁上用來綁鐵索的鎖扣之外,其他便再看不出什麽。”

折竹半垂眼簾。

“鎖扣?難道他們還曾用鐵索困過她?他們怎麽敢?”夢石只聽了這個,他來回踱步片刻,眉頭皺得極緊:“但我看父皇如今對她的關心并非作假,淩霜也絕不敢對她有絲毫毀傷,那麽她在那樓閣之中又究竟發生了什麽?”

夢石想不通。

“沒有人生來就是聽話的。”

折竹想起自地縫裏被他抽出的紙蝴蝶:“也許那時,她還不算是個聽話的姑娘,尚有幾分反骨在。”

“而傷害,未必只有皮肉之苦。”

滿案的經卷,一牆混亂的色彩,還有那一點一滴從悅耳變得刺耳的水滴聲,隐約勾勒出一個小姑娘被困高樓的那四年。

尚未生出雙翅的蝴蝶,也不知是在怎樣的自我折磨中,徹底圍困在殘蛹裏。

“她不肯說,你我也別問她,”

夢石心中頗不好受,“此事便由我去淩霜那裏找答案,蘊宜死在摘星臺,我正也有公務在身,趁此便也問問他。”

“殿下!”

書房外,傳來一名宦官的聲音:“摘星臺失火了!”

什麽?

夢石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過臉,他正對上少年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間,那一雙漆黑沉靜的眸子。

待少年要出門時,夢石忽然叫住他:“折竹公子。”

“如今我根基未穩,你先不要對淩霜出手,他如今仍是父皇看重的大真人,蘊宜的死,父皇或許不會在乎,但大真人若死,他是決計不會輕拿輕放的,一旦你走錯一步,便會禍及你身。”

“何況淩霜他身邊常有武功不俗的道士貼身保護,如今尚不是殺他的時機,最要緊的,是你帶着簌簌離開這裏,此事我們好好計劃。”

夢石盯着他的背影:“你放心,簌簌在我失去杳杳,最狼狽難過的時候給了我諸多安慰,她最是知我懂我,我說過要讓她在這裏也能自由自在,可如今看來,這個地方于她而言,無論如何都是囚籠,我想讓你帶着她走,離開這裏,像以前一樣,天涯海角,永遠自由。”

摘星臺的火越燒越盛,建得那樣高的樓閣在渾圓的月下垮塌,燃燒。

商絨是被殿外宮娥與宦官七嘴八舌的交談聲吵醒的。

她睜開眼睛,最先看見面前的傀儡娃娃,她坐起身來,頭上的步搖叮叮當當的一陣響,她一身煙青绫羅衫裙,銀絲鶴紋在衣袖邊緣微泛瑩光。

窗棂有一陣響動,她側過臉去,正見那道面向山林的窗被人從外推開來,少年也不知是在哪裏洗了把臉,白皙俊俏的面龐沾着點滴的水珠,烏黑的鬓發也有些濕潤。

內殿裏點着好幾盞燈,少年一擡頭,望見那坐在案前的姑娘時,他忽然呆住了。

他從未見過如此盛裝的她。

烏黑的發髻挽起,點綴珍珠寶石的步搖斜插其間,淡青與荼白兩色的絹花點綴,眉心一點花钿微紅。

她的面龐似乎輕掃了些妝粉,胭脂的顏色淡薄合宜,耳珰墜在她的耳垂,影子在她細膩白皙的脖頸間微晃。

他的心神也跟着晃。

“你用了我給你買的胭脂。”

他有些耳熱,卻翻身入窗走近,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她。

“上一盒沒來得及用便遺失了,這次我想,一定要用的,”商絨有些難抵他的目光,卻也不舍他的注視,她也這樣望着他,說:“否則再錯失,便沒有機會了。”

她明明說的是胭脂。

可折竹凝視她,眼底的笑意收斂殆盡。

他卻也不說話,任由她拉住自己的手,随着她的步履走到一邊的桌案邊坐下。

桌上都是精致的糕點,是商絨特地命鶴紫去禦膳房要的,她沒有備酒,可折竹掃了一眼,卻扯了扯唇角,将自己身上的玉葫蘆解下來放到桌上,道:“既有這些,怎能沒有酒。”

“折竹……”

商絨想阻止,卻見他已斟滿一杯給她,她抿着唇,還是端起酒杯來抿了一口,正欲說些什麽,卻聽少年道:

“殿外那麽熱鬧,你就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麽?”

什麽?

商絨不明所以。

折竹但笑不語,朝她輕擡下颌,示意她出去看看。

商絨起身,出了內殿,往那道朱紅殿門前去,她開了一扇門,守在外面的宮娥們霎時回望。

“公主。”

鶴紫自下午聽公主的話替她梳妝之後便再未進過殿,此時見她推門出來,便松了口氣,忙問:“您可是要洗漱?”

商絨搖頭,卻發現天邊燒紅的一片。

她驚愕地問:“發生什麽事了?”

“是摘星臺,摘星臺的樓閣起火了,聽說火勢很大,都撲不滅,那樓閣已經垮下去了,好像是有道士的燈籠落在裏面然後……”

鶴紫的聲音商絨逐漸聽不清了,她一下掩上門,轉身匆匆跑入內殿裏。

燈下,那少年仍端坐案前,手中握着個玉葫蘆,也不知他喝了幾口酒,白皙的臉頰泛起些薄紅來,那一雙眼睛霧蒙蒙的,輕擡起來望她。

“你有些事不能對我說,”

少年沾了酒意的嗓音有些低靡慵懶,他一手撐着下巴,“我也有些話不想聽你說。”

他修長的手指勾了勾。

商絨恍惚的,朝他走近,她近乎喃喃般:“你做的?對不對?”

“嗯。”

他卧蠶的弧度更深,坐在案前仰望她:“它如果是你不能自釋的噩夢,那麽如今,它已經不複存在了。”

“簌簌,你要忘了它。”

他說:“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裏。”

摘星臺樓閣坍塌的聲音透過那道殿門隐約傳來,連帶着商絨好多的記憶都被裹在那場烈火裏燃燒。

商絨壓不住眼眶中的淚意,她的視線變得模糊,明明,今夜她已決定好要與他作別。

可是,

可是——

內殿裏燈火搖曳,商絨俯身,鬓邊的步搖流蘇輕晃,輕擦少年面頰的瞬間,她的吻抵上他的嘴唇。

淚珠滴在他的臉頰。

少年卻忽然後仰倒地,商絨被吓得眼淚止住,她立即蹲下身去:“折竹?”

濃密纖長的眼睫微動,少年茫然地半睜起眼。

“十五哥的酒,太烈了。”

他呢喃似的,商絨沒聽清,便低下頭去。

可是他的手卻忽然捧起她的臉,明明他已經醉得厲害,面頰的紅暈更甚,但他望着她,卻忽然輕聲笑:“你這樣,”

他的目光變得迷離起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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