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熱帶地區,溫度常年都降不下來,國內都要進入深秋了,這裏的空氣裏依舊透着悶熱,即便是住在湄公河邊的旅館裏,江上送來的風也依舊感覺不到清涼。
他們出去說話,特意避開了她,向陽也很有自知之明,沒有跟上去,但都過了快兩個小時了,這兩人還沒有回來,她才随着他們離開的方向尋了出去。
她看見他了,穿着灰色的寸衫,面對着欄杆外波瀾壯闊的湄公河水,沉着臉,抽着煙,連頭發尖尖都耷拉着。
“狙擊手呢?走了啊?”向陽走到了他身邊,問了一句,男人掐滅了煙頭,回頭看了看她,“嗯,他有上線的,他這次的任務算是陰差陽錯的結束了,應該會回去休整個兩三年吧”
“那他會和你一樣,調到國內去做刑警嗎?”
刑明轉過身,坐到了一旁的藤椅上,“阿凜和我可不一樣……我是學通訊偵查的,他是狙擊手,狙擊手可都是子彈喂出來的,生來就應該在戰場上,待在刑警隊沒什麽用武之地,應該會被派往下一個地方執行別的任務吧”
“那你呢?你在金三角待得好好的,為什麽會回到國內啊?也是和他一樣,完成了任務,調回去休養的?”說到這個問題,男人沉着臉不再出聲了,向陽看了看他,繼續說道,“應該不是吧,調回去休養不至于這麽快就讓你當刑警隊的隊長,你是自己主動要回去的?是因為那個……叫阿廷的?”
她看着他的臉,小心翼翼的猜測,提到阿廷這兩個字,他眼神就黯淡了下來,她就知道她猜得是不錯的,又繼續說道,“你答應過我的,會告訴我你所有的故事,我想知道這個叫阿廷的”
男人淡淡的擡了擡頭,喝了口水,靜靜的吐出了一個字,“好”
刑明是學通訊偵查的,張凜是狙擊手,而周廷學的是近身作戰,多年前,西南邊境擴充緝毒大隊,他們三人一起從濱城警校來到了這裏,張凜與周廷因為善用槍械,能打,被派出去當了卧底,而刑明成為了鏈接卧底與警方最重要的一環,周廷就是他負責的。
“他們兩人進入金三角,當了卧底之後,我們就很少聯系了,尤其是阿凜,他被派到了別的組,這次是我們分開之後我第二次見他,阿廷在我手底下,被派到了一個叫帕卡的人身邊,每次與他接頭,他都有不一樣的變化,從一個青春朗潤的少年,變成了一個皮膚黝黑,滿身傷痕,滿口粗話的賊匪”
“除了阿廷之外,我手裏還有其他的卧底,給他們傳遞消息,分析情報,下達指令,甚至在他們遭遇危險的時候我要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去救他們,因為培養出一個能取得毒販信任的卧底,他的命不是他一個人的,而是整個警隊的,而他們所有人的生死都系于我一念之間”
“不過還好,盡管其中的過程有些曲折,受過傷,流過血,但他們所有人都完成了任務,平安的回到警隊,只要能活着回來,就是最大的勝利,除了……除了……阿廷……”
他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不疼不癢,雲淡風輕的,但是她知道的,那些日子,他肯定很難很難,因為她也親眼見過了,這個人間煉獄裏處處都是魔鬼。
剛剛踏出校門,誰還不是青春朗潤的少年郎啊,他們的人生還未開始,就先以血肉之軀,護住了西南國門。
當卧底的警察,周旋在窮兇極惡的毒販之間,都是站在暗處守在一線的英雄,而他們的命,這些人的命皆系在上線的手上,系在刑明的手上,他只要行差踏錯一步,他們屍骨無存,計劃也滿盤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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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他一定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他一定日日夜夜神經都高度緊繃,在任何卧底可能有危險的時候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他一定替他們擋過子彈,擋過槍,他一定寧願犧牲在前線的那個人是自己。
他身上的每一道傷痕都在訴說着曾經的故事,但是沒有人聽到,亦沒有人看到,他們都只記得,他是刑明啊,鋼筋鐵骨,無一敗績的刑明,也正是這頂高到天上的帽子,讓他把當年唯一離開的那個人牢牢的刻在了骨頭上,血淋淋的,在每一個夜晚反反複複的讓他記起。
“阿廷的身手非常好,是我手底下那些卧底裏最優秀的,帕卡也是當年最大的一條魚,我們花了很多心血,付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才讓阿廷成功的混到了他身邊,取得了他的信任,但這個人做事太過小心了,每次交易真正的時間地點,從來不會讓別人知道,所以,我們一直沒有下手的機會”
“就這樣,一直等待着,等待着……直到,帕卡的身邊出現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向夜”提到這個名字,刑明又喝了口水,語氣都緩慢了許多,“我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他長成什麽樣子,關于他的一切我都是從阿廷哪裏得知的”
帕卡是當年金三角最大的武裝勢力,向夜那一夥人盤踞在沙塔村那一片,據說是帕卡使了點手段,吞過來的,連帶着他們的頭兒向夜都被弄過來當了小弟。
警察的敏銳度,讓周廷第一時間感受到了,這個小弟不太安分,想要取代帕卡,甚至吞掉帕卡所有的地盤。
于是,那一次見面,恰好張凜任務結束,他們三個人都在。
周廷與刑明說了自己的計劃,與這個叫向夜的合作,利用他,端掉帕卡,然後緊接着調轉槍頭再去弄死向夜,也許是那會兒年輕氣盛,也許是被其他卧底線路的勝利沖昏了頭腦,刑明同意了,在沒有确認這個向夜到底是狼還是狗之前,他同意了周廷的計劃。
“有句詩說,當你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他說的真的很不錯,我都不記得阿廷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了,只記得我趕到的時候,漫天都是爆炸聲,阿廷和前去捉拿帕卡的緝毒武裝大隊一共上百人,死在了剛剛端掉帕卡的喜悅之中,我看見了他的背影,瘦小羸弱,但絕對是匹狼”
“後來……後來……”回憶起當時,他終究還是波動了,少有的停頓了一會兒,“為了找到他,為了逼他出來,我讓武裝直升機,無差別轟炸了金三角”
無差別轟炸?就算是不了解戰争,向陽也在電影裏面聽到過這個詞,這是多嚴重的一個詞啊,金三角裏藏着毒販,還有天上飛的鳥,河裏游的魚,無差別轟炸……他當時,一定絕望極了。
“還不到兩個小時就被上級叫停了,他們說我情緒出了問題,要調我回濱城,也就是在當天夜裏,我的人追溯到那個叫向夜的偷渡回了國,所以,我也就接受上級的安排,跟着他一起回去了,根據濱城海警那邊的資料,那夥人偷渡的人沉船了,目擊證人就是沈君,後來,沈君就遭遇了綁架……”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他回到了濱城,肯定查過了沈君所有的資料,也肯定對他前後判若兩人的行為作風産生了懷疑,他懷疑那個毒販并沒有死,那個劫匪也并沒有逃,他在懷疑沈君和他的關系,也在懷疑沈君的身份,只可惜沒有證據,也無法接近,所以……他才找上了她……
聽完了這段沉重的故事,向陽長吐了一口氣,将手放在了他冰涼的手背上,“我會努力的,努力跟上你的腳步,努力為那些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男人頓了頓,什麽也沒有說,站起身,重新走到了湄公河邊,在之前的位置上,又點了支煙。
她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有些懂了,像刑明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喜歡種花,因為只有靜下心來,栽培一種植物,等待一朵花開,才能掩蓋住他渾身上下曾經沾染的戾氣與暴躁。
聊完這個話題,他們就沒有再說別的了,和從前獨處的時間一樣,他總是一個人悶着抽煙,她也總是在旁邊默默的看着他,即便什麽話都不說,什麽事都不做,心也是安定的。
天色漸暗,湄公河畔升起了上百盞孔明燈,明明閃閃,飛到了河對岸那樽巨大的坐佛眼睑之上,幾許清新的梵音飄過來,更顯安寧慈祥了。
“喂!”她朝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句,“雖然這裏是通往金三角的必經之路,但是我聽說,也是非常著名的旅游勝地,我這輩子難得來幾次的,陪我出去走走吧”
男人回過了頭,雖然有些詫異,但還是同意了,“好啊”
這一片的人多信佛教,定期都會放天燈祈福,放完天燈之後,街上也格外熱鬧一些,四處都是兜售佛像、佛珠以及佛教其他信物的小商小販,他們沿街叫賣,格外熱鬧。
女孩蹦蹦跳跳的,這走走,那看看,男人就跟在她身後,雙手插在褲兜裏,不慢不緊的散着步。
她蹲在一個小攤子前,挑了好久,最後選了一串項鏈,舉到了他面前。
項鏈的款式很簡單,吊墜像是什麽寶石做的,就像一朵金閃閃盛放的向日葵。
“送給你的……喜不喜歡,喜不喜歡?”女孩笑靥如花,強行把項鏈塞到了他手心裏,“你不是喜歡種花嗎?還喜歡種向日葵,那……這朵可是永遠都不會凋謝的向日葵,我知道你們這些在黑暗裏向着光明的人有很多難以克制的負面情緒,別不開心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男人垂下了眸子,看着手心裏盛放的這朵小花,喃喃的自言自語,“對不起……對不起……”
向陽湊了過去,“什麽?你說什麽?對不起什麽?”
他立刻收起了情緒,合上了手心,恢複了一貫的清冷,“沒什麽,我的意思是,你有空對我做這些事情,還不如好好想想怎麽回到沈君身邊去……”
“刑警官,我攻略你和攻略沈君可不一樣,沈君那裏都是逢場作戲,他遲早都是要死的,而你呢,我早就說過了,你這種男人,每一寸肌肉都長在我的審美點上,我對你可是認真的,而且,要回到沈君身邊還不容易嗎?我早就想好了”
刑明定了定眼神,“什麽?說來聽聽?”
向陽卻調皮的笑了笑,故意湊近了他,“想知道啊,想知道可是要付出代價的,刑警官,你還記得每次出任務之前,我們都幹了什麽嗎?”
他看着身前的女孩往後撤了一步,“不可以,你身上還有傷”
向陽呵呵一笑,“喲喲喲,有進步啊,這次不但沒有生氣,沒有讓我求着你,居然還知道我身上有傷了,你就放心好了,這幾天我驚吓過度,等我見到了沈君,還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呢,就你那體力,再被你折騰一頓,我還有命嗎?我也很心疼我自己的,這次只有一個要求,你……笑一個”
男人愣了愣,女孩卻直接上手捏着他的臉在他的嘴角上彎了個弧度出來,“笑一個嘛,笑一個我就告訴你”
他最終還是沒有忍住,被身前這個小人暖得,噗嗤一下,展開了眉眼,“看看看,笑起來多好看,走吧,我們再往前面去看看,看看有沒有更大的向日葵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