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生日一過, 很快就要拍重光夜的戲碼。
蘇沉背臺詞背到頭痛,索性倒挂在沙發上,雙腳搭着靠背, 腦袋沖着地毯, 像是這樣能把幾千字都灌進腦海裏。
蔣麓坐得不近不遠, 在專心打電動。
他們已經習慣了去對方的客廳裏呆一整天,偶爾一起玩點什麽, 也可能各幹各的。
人都不喜歡孤獨,何況是被困在孤島的兩孩子。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蘇沉整個人都快滑到地毯上了。
“哥。”
他拉長聲音喚他:“幫我拿一下。”
蔣麓還在打吃豆人, 一時沒回頭:“自己去。”
“哥——”
蘇沉跟小羊一樣又長長喚他一聲,後者嘆口氣,暫停游戲去給他拿電話。
“懶得啊。”
蘇沉望着他笑, 瞧着狡黠又可愛, 就這麽倒挂在大沙發上接通媽媽的電話。
“媽~你在哪呀。”
梁谷雲接通電話時,才總算回籠了一些理智,倉促地擤了下鼻子, 四處張望。
“媽媽在……在公園裏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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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時都下雪了嗎?”少年翹着腳語氣輕快:“你當心着涼,圍巾緊點。”
“哎。”她短短應了一聲, 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媽媽想你了。”
似乎很多情緒都可以融進這一句話裏。
疲憊, 困擾, 難過, 期待,無助。
……媽媽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蘇沉歪着頭看蔣麓又在玩哪個卡帶,詢問道:“你還好嗎?”
“嗯, 很好, ”梁谷雲鼓起勇氣, 仍是說不出口,支吾幾句才道:“媽媽……昨天做了一個夢。”
“夢見你不在家裏,可是我又懷了一個,但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吓一跳,特別怕你生氣。”
“生氣?”蘇沉把劇本放到一邊,好奇道:“為什麽我會生氣?”
梁谷雲在原地站定,看着遠處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輛,說話時白氣不住地冒。
她冷得微微發抖,但不肯回家。
“你不會嗎。”
蘇沉再一睜開眼睛,突然反應過來。
他太通透了,什麽都瞞不過。
“媽,你是不是……”他下意識看向蔣麓,把話尾咽了,小心道:“爸爸知道嗎。”
梁谷雲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問到自己。
“不是,我,”她語無倫次道:“如果你介意的話……”
“哪裏是我介意。”蘇沉無奈笑道:“看您自己想法和身體啊。”
等到電話打完,梁谷雲才緩緩呼了一口氣,再一回頭,看見丈夫抱着厚實外套在不遠處等她。
他不放心,一路跟了過來。
女人有些想哭,朝他招招手。
“你快過來。”
另一側,蘇沉躺在沙發上,漸漸沒聲音了。
他背臺詞時偶爾會小聲念出來,但嘀嘀咕咕地,又不會說得特別清晰。
蔣麓歪倒在豆袋沙發旁,随手又按了暫停鍵。
“你們家要有二胎了?”
“也許吧。”
“你沒反對?”他沒等蘇沉回答,又笑了下:“也是,乖小孩是不會說這些話的。”
“說哪些話?”蘇沉反問道:“幾句話嗆回去,讓人心裏不舒服嗎?”
“他們會被你照顧的很舒服。”蔣麓看向他:“你自己呢?”
蘇沉盯着他幾秒,把頭扭開。
“我回房間了。”
“話放在這,”蔣麓并不攔着:“你充大度,變寬容,未必都是真的。”
“你覺得我在演?”
“你最好是在演。”蔣麓看着他,良久才移開視線:“自私不是錯。”
蘇沉予以鄙視的目光。
這件事暫時沒了消息。
他們十月進組,聽說要一直演到四月末。
重頭戲之二,便是元錦被重光夜選中的那一幕。
在第一部裏,導演組用不同視角拍過很多鏡頭。
自暮色起天空裏的異光,如白晝如黃昏的深夜,還有異樣閃爍的群星。
元錦那時還只是晝夜逃亡的廢太子,面對旁人的命運扭轉只有匆匆一瞥。
天空仍然亮着,意味着少一夜不安睡眠,多一日馬車颠簸。
可這一次,他是身處漩渦中心的帝王,年輕多疑,背景單薄。
母家在被竭力扶起,作為為數不多的支撐。
哪怕他能借由應聽月的觀探,一雙眼看到無數人的舉動,也無法掌控全局。
手握玉玺時,他似乎擁有一切。
面對朝臣時,又好像一無所有。
在進退維谷的局面裏,重光夜來臨了。
它來得突然,像是為紫禁城內外任何一個平民而來,會予以世間罕有的恩典,以及迥然不同的全新命運。
所有人眼睜睜看着天光明暗間,星辰流轉,異光墜落。
離皇都越來越近,又離宮城越來越近。
無數宮女太監露出渴望的神情,侍衛們故作鎮定,卻也想着一夜翻身。
大臣們披衣而出,夜不能寐。
幾千上萬人眼睜睜看着那束光落入宮城,卻沒有人相信那束光是追逐元錦而去。
要把這幾層劇情由遠至近的拍出來,需要極強的畫面表達力。
天幕主要憑借着後期合成,但近景必須想法子拍出震懾畫面。
重光夜來臨之際,元錦在庭院中擡頭看天。
他被光與風裹挾着吹散長發,冠冕脫開墜落在地,好似憑空被星辰托起。
皇袍舒展如翼,墨發轉為銀白,靈識一剎在腦海內撐開。
蔔願當初在劇組還沒成立的時候,就拿着這段翻來覆去的看,抽了半包煙問聞長琴想怎麽拍。
一幫人合計來合計去,想了個非常刁鑽的法子。
首先要弄一個可以旋轉的燈罩,讓燈罩繞着演員懸空轉動。
同時演員吊在威亞上,迎着鼓風機演戲。
星辰要托着他,猶如浪潮卷起鯨鯊。
現在真要這麽拍了,劇組緊急把蘇沉吊上去試效果,前幾次連戲服都沒換,主要看打光和上下造景能不能合好。
蘇沉回回吊威亞都被勒的肋骨胯骨一塊裂開般生痛,這次心知肯定要吊許久,苦笑着綁了好幾個軟墊。
武行師傅們正要拉他上去,蔣麓忽然叫住,從旁邊拿了頂假發給他。
“你先套着這個,上去試下。”
蘇沉沒多想,套着長發一躍而上。
副導演吹了聲哨,鼓風機同步開啓。
“呼——嘩!”
人還沒弄清楚自己有多高,狂風已經劈頭蓋臉地吹了過來。
及腰長發登時像鞭子一樣瘋狂亂抽,眼看着還要掙脫發網飛出去尋找自由。
要掉了要掉了!!
“這樣不行,”蘇沉捂着假發對下頭狂笑的蔣麓喊了一聲:“你故意的吧?!”
蔣麓哪裏是當好哥哥的料子,折騰人只怕整活不夠花,瞧見弟弟在上頭沒太多同情心:“你得适應啊。”
“适應個屁!”蘇沉難得爆了粗口:“你上來試試!”
副導演湊過來看,看得跟着摸胡子。
“沉沉啊——你得姿态舒展一點,要華麗輕松地飄在半空中,明白吧。”
“表情管理一下!別張牙舞爪像要吃人一樣!”
“蔣麓你再笑!”
“噢,都不喊我哥了啊。”大男生在下頭還在樂:“喲,假發掉了?”
“……!!”
正胡鬧着,蔔導演被助理們簇擁過來,聞聲擡頭一看,當即踹了一腳蔣麓屁股。
“不是讓你先上去示範下嗎。”
“我這不是給他機會。”蔣麓伸手接住降下來的蘇沉,舅舅面前又兄友弟恭起來:“疼不疼啊?哥給你揉揉?”
蘇沉瞪他一眼:“你上去也戴假發。”
戴就戴。
小将軍演慣了武戲,長發散開依舊是英氣俊朗的潇灑樣子。
他披着長袍戴好威亞,壓根沒有用任何軟墊保護,比了個手勢便快速騰空而起。
再一旋身,烈風吹拂而起,将長發吹散開來。
這一刻,風反而是馴服又浪漫的了。
真正被駕馭的不是鼓風機,而是被肌肉平衡力巧妙控制的威亞。
蔣麓身着武将長袍,好似真漂浮在星辰之間,長發飄散如墨昙花,笑容恣意從容。
橫躺,側站,翻轉,仰浮。
他在半空中一如自在的魚兒,半點被勒痛的痕跡都沒有。
蔔導演陪在蘇沉旁邊,等完美示範從天上下來了,以為大功告成:“學會了嗎?”
蘇沉伸手揉臉。
這種事情看一眼就學得會才有問題吧……
蔣麓玩得很盡興,下來時動作利落,像什麽國家一級跳水運動員,就差做個體操式的落地動作。
蘇沉不得不再次過去試戲,臨上場前跟他側身嘀咕。
“你不會痛?”
“疼習慣了。”蔣麓很可惜地看着他:“你這細皮嫩肉的……”
“我才不是!!”
蔣麓沒拆穿他,目光看向綁帶旁邊的軟墊。
蘇沉本來還想嘴硬,憋了一會兒還是委屈。
“真的很疼啊,”他小聲道:“我每次下威亞都要青好幾天。”
蔣麓眸子微垂,俯身幫他調松緊帶。
“我那裏有跌打油。”
“你教我。”少年趁機讨要訣竅:“早點拍完早點收工。”
“秘訣就是……忍着。”蔣麓如實道:“咬着牙也得顯得又酷又帥,不然白上去了。”
“……”
蘇沉再一次騰空而起的時候,蔣麓站在外沿,擡頭看高空處的單薄身影。
他漸漸覺得,他們越來越相像。
像是游魚某一天發覺,自己擁有飛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