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主心骨走得太突然。
原先一切都運行得有條不紊, 還剩半個月的戲拍完就可以休息,現在一切亂了套。
這種時候,往往內部還沒有定下該怎麽做, 外面已經流言四起。
「好像最大的一筆投資是蔔老爺子拉來的, 他不在, 整個劇資金鏈要斷啊!!」
「對對,我親戚是劇組裏的, 不光說要換投資方,金主變了,主演也要換了……消息保真。」
「是蘇沉蔣麓全都換了?還是男的女的統統換掉?」
「才不是, 你們都聽誰說的,據說這是最後一部了,你們可珍惜着看吧!劇組要解散了!」
總制片人姜玄素日裏神隐不見, 此刻才終于出來, 三言兩語主持了大局。
多方穩住之後,由幾個副導演按着囑咐把最後幾集拍完,先把這一部劇理順拍完, 別的按下不表。
可接下來的每一日,對所有人都極其難熬。
接下來的主導演是誰?
接下來哪些要變, 哪些不變, 代價又是什麽?
蔔願大概是有預感, 早在半年前就在留後手。
他寫了手記, 在後幾部劇本還未寫全的情況下寫了拍攝參考,把自己常用的習慣技巧一并寫進去,供人調取。
又與幾個重量級的老演員私下見晤, 一面穩住他們, 求得長久續演的允諾, 也拜托他們,一旦有了意外,煩請十分照顧。
最後寫了長長兩封書信,交給蔣麓和蘇沉的父母代管,托着在成年那日再親手交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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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這些重病時的牽挂考量,劇組才不至于一傷即潰。
蔣麓要回去拍戲,蘇沉也一同過去,兩人漸漸聽了些風聲。
要換導演了。
蔣麓一度問過蔣從水,她是否聽過舅舅的叮囑,今後自己能不能幫到忙。
“還不至于讓十七歲的小孩來扛鼎。”
女人還在收拾哥哥的遺物,淡漠道:“你不要急,聽我說。”
“你哪怕跟着你舅舅學過了,認識過了,到底沒有當過導演。”
“拍戲是一回事,人情往來是另一回事。”
她合上相冊,按住鼻梁終于顯了幾分疲倦。
“你才十七歲,不要趟這灘渾水。”
盛名在前,狼藉在後。
《重光夜》前四部拍得極好。
原先傳消息要小說影視化,很多人還怕拍砸了。
是蔔願縷清紛亂的劇情,調整好前後節奏,長處放大短處收斂,如放大鏡般把情節裏的光亮都綻放出來。
蔔願倏然離世,再接下這劇和劇組的,一來未必和老演員們熟悉了解,二來拍好了是本份,拍砸了是天大的錯處。
一有不慎,簡直是自毀前程。
蔣麓每次去拍戲,都豎着耳朵聽,想法子套話。
鈴姐也壓不住心事,知道什麽都細碎地透給他聽。
“姜總去找過人。”蔣麓又說給蘇沉聽:“他問過葛導演他們,哪個副導演有這個想法,可以在拍這段後續的時候試試。”
“那有沒有人接下?”
“沒有。”蔣麓按捺着想替舅舅擔住這一切的沖動,抱着枕頭輕聲道:“葛導演說,總廚和小廚,有雲泥之別。”
“小廚有的會做糕點,有的會做涼菜。總廚卻要能看管臺前幕後,流水連臺,還要能看顧數十桌的宴席。”
那些個副導演……哪怕有心出頭,跟了舅舅這麽多年,也知道自己能力不足。
兩人正小聲說着話,門外突然有匆匆腳步聲。
轉眼潮哥沖過來,顧不上喘氣,推了門反身鎖緊。
“江隼——江隼要來了。”
蔣麓神色一變,蘇沉随之擡頭。
“誰?”
江隼,江導演。
影視裏古典美學的奠基者,在電影界一向頗有名氣。
他拍過《永宮辭》、《雲花一盞》,還拿過好些個獎。
“是姜總叫我來秘密知會你們的,”助理潮哥一路跑過來,電梯都沒有等,此刻呼吸起伏劇烈:“他是老導演的故交,雖然是拍電影的,這次也是看最後十幾天要有人幫忙掌舵,過來幫忙。”
“那之後呢?”蘇沉着急道:“第四部由他收尾,第五六部也是他嗎?”
“不,”潮哥憂心忡忡地搖頭:“接下來還有五部戲,搞不好要不停地換導演,一個不中再換一個。”
蔣麓原本還在喝水,聞聲重重把茶杯放下來。
他們餘哀未退,其實還根本沒有從至親消失的痛苦裏緩過來。
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重光夜》像是風暴裏船舵失控的船,誰都無法預知,此刻是巅峰的開始,還是巅峰的結束。
“我不能不管。”蔣麓按着杯沿,指緣用力到發白:“要我看着這個劇組一步一步垮掉,是要我的命。”
潮哥想說句什麽安慰他們,再看向蘇沉時沒了話。
蘇沉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快步走出去。
他突然很想逃離這裏。
不,是逃到一個蔔爺爺還在的世界。
逃到他最信賴的老師,他深愛的劇組,還有重光夜全都平安無憂的那個時間。
他不知道要去哪裏,去見誰,做什麽。
滿腹愁緒糾結都無處可解,壓抑地讓人鼻尖發酸。
蘇沉出去的時候太快,連鞋子都沒有穿,光着腳一個勁地向樓上跑,也不知道自己該見誰。
他不想再哭了,寧可自己更強硬一點,再成熟一點,能替所有人分擔這一切。
突然間,一只手抓住了他。
按着他的肩,逼他停下來。
蘇沉滿目倉皇地擡頭,聽見熟悉的冷靜聲音。
“過來。”
聞楓站在消防通道的高處,一手還拿着手機。
“找到他了,晚點送回來。”
在別處找他的蔣麓這才答應,挂了電話。
再看見另一位老師時,蘇沉匆匆用手背擦了下臉。
沒有眼淚,摩擦得生痛。
聞楓只在葬禮時哭過一陣子,此刻早已是塵埃落定後的心境。
她把蘇沉帶回常常講課的房間,那裏白板都沒有擦幹淨,還殘留着先前講過的案例。
蘇沉坐在她的面前,被遞了一杯熱牛奶,雙手端穩了任由熱氣透過掌心,漸漸才找過魂來。
“很難過吧。”聞楓注視着他,平靜道:“現在在想什麽?”
“想做些什麽。”蘇沉說話時喉頭都發痛,是這段時間痛苦太過,此刻才發覺身體的異樣:“從蔔爺爺進醫院的時候,我就一直想做什麽。”
“麓哥跟着他學過好些年導演拍攝,此刻都幫不上太多,我……”
“你是誰?”聞楓打斷道。
蘇沉怔了下,像是不知道該回答什麽。
“我……”
“我是……蘇沉。”
聞楓搖一搖頭。
“你在劇組不只是蘇沉。”
“我還是元錦。”
她仍是搖頭。
兩次搖頭,蘇沉雙手握緊,後背發冷。
“還能有什麽?”
“你在劇組裏,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聞楓凝視着他的眼睛,肅穆而對:“蘇沉,你知道嗎。”
“這個劇組裏,除了你,所有演員都可以換。”
“我可以被換掉,蔣麓可以被換掉,任何人都可以。”
“只有你不行。”
“蘇沉,一個全然成熟的劇組,有三個主心骨。”
“主編劇,主導員,和主演。”
“主演從始至終,只有你一個,唯一一個。”
你被選中的那一刻起,就是不凡的。
宿命與責任,都迥異于旁人。
蘇沉被她一句話點開,像是驟然從深海裏浮起來,能短暫探頭呼吸一口氣。
他有周身的血液在燃燒湧動,在悲痛和逃避裏沸騰起來。
“可能所有人都跟你說,你才滿十四歲。”
“他們都會跟你說,你太小了,你不該承受那麽多。”
聞楓盯着他的眼睛,聲音冰冷而穩重。
“我絕不會這樣說。”
“而且我還要說一句,較旁人聽來更冷血的話。”
“蘇沉,這是你必然會承受的。”
“而且你必須承受更多。”
“導演早逝,主心骨倒了一個。編劇體弱,酗酒又生病。”
“你要一步一步成長起來,引導更多人,影響更多人。”
蘇沉雙手握緊袖沿,坐在原地時身體都在發熱。
他像是聽懂了很多,又不明白。
“可是聞老師……他們說,以後可能會換導演。”
可能會換好幾個,可他從來沒嘗試過和別的導演對接,和陌生的指揮者該怎麽配合。
原本和老導演一起磨合了三年,默契深厚時突然換主導者,他會害怕以後表現不夠好。
“換一個又怎樣呢?”聞楓抛出更殘忍的問題:“拍五部,連着換五個導演又怎樣呢?蘇沉?”
她不再喊他沉沉,反而像在稱呼同輩一樣,直接喊他的全名。
“你還在想着依賴誰?”
蘇沉被當頭棒喝,愣愣地擡頭,如同愁緒洞開。
“我該做所有演員裏的主導。”他喃喃道:“……因為我是主演。”
像是命運的牽絲引線,從一開始,他被選中的那一刻,就注定要走到今天的這一步。
“你會的。”聞楓終于揚起笑容,溫和點頭:“今後雖然我還會教你,所有人也都會教你。”
“但總有一天,你會引導我們所有人。”
她想起什麽,此刻擡手按在他的額前,像在把最鄭重的一句告誡放入他的心間。
“但一定記得,戲就是戲,說破天了也只是戲。”
蘇沉聽得怔然,有些想笑。
“老師說得……像是碰到過教訓?”
“血一樣的教訓。”聞楓苦笑着搖搖頭,不多解釋:“你記得這句話就行。”
她把他再送出去時,又遞了罐甜牛奶。
以後有的是苦頭吃,多喝點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