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蔣麓看向空棺材, 不遠能看見鏡頭對着自己,黑洞洞地如同一只眼睛。
他要融入角色,如姬齡看見元錦複生的那一刻, 露出慶幸又釋然的神情。
他應是姬齡。
是在青瘟之禍爆發之後, 像是從人世間突然蒸發的一個人。
妻兒困守京城內, 摯友息于棺中,他要逆着逃難的災民潮往西南走, 一路跋涉着去找能救回國運的人。
數十集的跋涉辛苦,已經準備赴死的心意,最終都凝聚在開棺迎帝的這一刻。
蔣麓看着空棺材, 閉眼再睜眼,注意力卻仍是渙散。
他沒有辦法進入角色。
他的大腦像是被曲別針卡住,有個無形的聲音在提醒他。
站在導演位置的那個人, 本該是舅舅。
好像只要一擡頭, 一犯錯,舅舅又會叉着腰笑罵兩句,催他別浪費時間, 快點演完回去吃飯。
江隼終于開了口。
“要不要下場調整狀态。”
老人的聲線更低沉平緩,是理智斯文的另一種風格。
蔣麓回過神來, 看向陌生的導演, 怔怔松開扶着棺門的手。
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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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不到。
能留到第四部的演員, 對這部劇都有遠過常人的執着和責任感, 此刻絕不會輕易放棄。
蔣麓努力回憶着快樂的事,象征性笑了一下。
“這樣可以嗎?”
江隼搖搖頭。
這是收尾的最後一幕戲。
觀衆都不是傻子。
看見死人複生的那一刻,情緒應該飽滿到要溢出來。
不一定是大笑, 不一定是狂喜, 但一定會真切到能隔着電視屏幕感染所有的看客, 讓局外人都忍不住落下淚來。
蔣麓現在在硬撐着演高興,過不了這一關。
就在這時,蘇沉往前走了一步。
“皇袍還在嗎。”
“我來吧。”他走到鏡頭前,站在江隼和蔣麓的中間,狀态平靜:“我簡單換個衣服,躺進棺材裏,幫麓哥入戲。”
江隼露出略驚訝的眼光,清楚這不是什麽吉利的事情。
“那我回頭給你封個紅包沖沖喜。”
“服裝造型!快來幫忙!”
蔣麓沒想到蘇沉決定出面幫忙,猶有逞強。
“我自己可以。”
“你當然可以。”蘇沉張開雙臂,任由左右助理幫忙牽系袍帶,平穩道:“我躺在裏面,只是自己好奇罷了。”
蔣麓皺眉看他,最終收了他的這份心意。
蘇沉原本只是想換件衣服就躺進去,但服裝師索性幫忙做了個全套,銀發也幫忙合攏扣好,簡單打了個粉底。
江隼前幾日都是循規蹈矩地拍戲,拍到這一刻才發覺哪裏有些不同。
如果說旁的演員是半真半假地入了戲,那些都是尋常情況。
可是這個叫蘇沉的小孩走到鏡頭前時,許多昏昏欲睡的旁觀者都打起了精神來。
那個個子更高挑的年輕人,在舅舅喪後氣質一直是壓抑沉悶的。
可蘇沉靠近他的時候,像是磁石和火種出現了一樣,雙方的精氣神都變了。
江隼不清楚其中的化學反應,但本能地預感到什麽。
“等下我不喊卡,你們就順着感覺演,不用顧慮劇本。”
他調準焦距,快速搓了搓手,示意道具師過來放東西。
“棺材裏鋪錦緞,要那種深金或者深紫色一看就高級的織銀緞子,鋪好了讓蘇沉躺進去!”
“對,那邊加個機位,把蘇沉長發弄開點,珍珠瑪瑙金器都往裏頭擺——翡翠有沒有?快過來,再補點!”
“來了來了,機位架好沒有,等下拍的素材好,我這剪個開頭就行,多的你們拿去第五部用,別亂扔記得吧?”
蘇沉第一次躺進真棺材裏。
他還不滿十五歲,第一次睡進這樣深暗狹窄的地方。
為表哀容,他手上戴着六個不同的名貴戒指,長發被金玉壓着,頸項前挂滿珠串,
好擠。
他的腿微微曲起,肩膀胳膊都框死在固定的位置,硬木頭硌得後背發疼。
蔣麓坐在棺材一側,看着道具師手忙腳亂地布置棺材裏的陪葬品,終于露出葬禮結束後幾十天裏第一個真笑。
“你怎麽癟了。”
蘇沉被擠得像在睡四分之一的單人床,滿臉愁容地看着他:“你還有心思開我玩笑。”
“什麽東西壓着我,好重啊……”
“還沒玩,”道具師又不知道從哪翻來個冬棗大的明珠,拿酒精噴着消毒好了遞給他:“來吧,含着。”
蘇沉:“……!”
蔣麓悶笑:“哀榮,都是哀榮。”
蘇沉瞪他一眼,聽話張嘴把那明珠含着。
等會演戲到一半我被噎着就是現場事故了,你信不信?
一切确認無誤,眼看着要合上棺木了,蘇沉臨時擡袖把棺木擋住,吐了含珠喊他名字:“蔣麓。”
“你說。”
“等會,你就當我真的死了。”蘇沉盯着他,眼神認真:“試下體驗派,好麽?”
蔣麓原本習慣了自己的那套戲路,本想一笑了之,被他凝視時念頭微轉,點頭答應。
他俯身幫他把含珠重新放好,又拾了一縷銀發,理順放置蘇沉頸側。
“我明白你的用心。”蔣麓低眸看他,已有幾分少年和男人之間的氣質,斂氣輕聲:“我們一遍過。”
蘇沉微微點頭,閉了眼睛。
厚重棺門吱呀一聲,遮蔽他面前最後一縷亮光。
空氣被驟然壓縮,再仰下頭鼻尖便會碰到障礙。
“來各部門準備——”
“Action!”
蘇沉并非戲中人,此刻仍是閉上眼,讓時間和記憶都回溯到心髒被刀刃穿透的那一刻。
蔣麓屏聲靜氣沉默一會兒,再睜開眼時,已處身皇陵之中。
他面前便是故人的棺椁,此刻一片死寂,毫無聲息。
少年擡手輕撫,像在重新熟悉從前的故友安寝之地。
吉時已到,該開棺了。
他歷時數月,置生死于不顧,只為了救元錦還魂。
一向放浪形骸的小将軍,半跪在燭火昏黃的宮陵裏,雙指按住棺門邊緣。
玉鎖被內裏震得砰然一聲,在黑暗裏滾落而下,摔得叮當亂響。
天幸師會不會騙他?
死去的人……真的會活過來嗎。
姬齡面無表情地起開棺木邊緣,手臂肌肉繃得很緊。
元錦,你最好不要同他一起騙我。
他是玩世不恭的性子,此刻卻皺眉肅容,一點點推開了棺木。
棺木裏,原本該腐朽枯爛的屍身竟真的在如蛛絲縫補般複原。
元錦睡在皇棺裏,眉心仍微皺着,面色蒼白,嘴唇沒有血色。
他自白骨回複了血肉,連腐朽的皮肉都如時光回溯般逐寸變化,嘴唇的光澤都在不斷回來。
姬齡怔怔跪在原地,還繃着先前的狀态,撐着棺門愣愣看他。
“你醒醒。”
他突然像少時一樣喚他。
“元錦,你醒醒。”
沉睡的人似若未聞,但很輕微地動了一下。
姬齡從未這樣忐忑過,輕輕拿手背碰了碰少年的臉。
暖的。
真是暖的。
姬齡本想笑起來,又怕打斷他恢複返生的過程,半撫着他的臉不敢松手。
“醒了沒有,”他笑罵道:“快點,我撐得胳膊都酸了。”
銀發少年睡在棺裏,此刻才睜眼笑看,把口中南珠呸了出來。
“還以為你會落幾滴淚。”
“偏要看我落淚了才肯醒?”姬齡作勢要把棺木合上:“那重來一次。”
元錦拿手撐着棺材,又撓他的手。
“快拽我起來!”
這一回鏡頭裏的笑,兩人皆像是顧盼生光般,在昏暗幽寧的陵寝裏泛出春日的朝氣。
拍得時候,根本不用單獨等他一個笑。
蔣麓自開鏡起,渾然融進角色裏,連環反應真切熾烈,又很透着清爽氣。
抛去将軍皇帝的身份,反而只拍攝他們的少年之情,效果非同尋常。
江隼等他們演盡興了才喊停,笑着拍拍監視屏。
“成了。”
他這次來救火,只取最前頭的幾秒即可。
後頭幾分鐘卻可以拿到第五部裏,算是他江某人給後來者的禮物。
這一段有許多劇本之外的天然反應,連臺詞也是兩個孩子信手拈來,親稔地真實明白。
葛導演守在旁邊輔助着調度,跟在江總導演身後看了這一段,跟着連連贊嘆。
“麓麓長進很大,這麽難的戲都能駕馭了。”葛叔看着蔣麓長大,此刻是真心地誇:“他一向武戲得心應手,文戲以前差點火候。”
“不光是他演得好。”江隼吩咐化妝師幫他們卸妝去了,轉頭對葛叔認真道:“但我跟你說,這一次最好的,得是棺材裏頭那位。”
“沉沉?”葛叔正接過大紅包往裏頭塞八百塊的喜錢,聽得好奇:“沉沉不是躺裏頭嗎,原本一句臺詞都沒有。”
“你看出他們這都是即興了吧。”江隼看得通透:“這戲,是沉沉給他帶出來的。”
沒有紙面的臺詞,甚至演之前都沒商量過接下來的劇情,全憑兩個人對對方角色的打磨體悟,把戲一口氣給捂出來。
蘇沉沒躺進去之前,蔣麓的心還沉不下來。
可兩人咫尺間對着面了,像是一切都水到渠成。
葛叔聽得半明白半不明白,跟着點點頭。
“外人都議論,說你們的第五部最是難拍,怕要砸在手裏。”江隼收了工,從容笑道:“我倒是覺得,要爆個大彩出來。”
這兩個孩子,眼見着是要開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