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路途3

兩個月後。

萬裏天空上的烏雲凝結成了一塊巨大的黑布,籠罩在連巫山以西的廣大荒漠上方,鵝毛般的大雪從天空傾倒而下,一層又一層,覆蓋在這片人煙稀少的土地上。

夜已深,一大片坦蕩的平原上,一處亮起了點點橘紅的火光,照着鋪得厚厚的白雪。穿着厚厚棉衣的士兵們,右手拿着紅纓槍,左手舉着火把,來來回回地穿梭白色的軍帳間。頭盔和铠甲上落上了厚厚的雪,随着士兵們的腳步,一點點的滑落,然後又重新覆蓋,嚴肅的面容上,或是被噴出的鼻息缭繞,看不清表情。

杜衡身處于軍營大帳之內,橘紅色的火光映着他增添了幾分滄桑的精致面容上。桌上堆滿了厚重的絹帛,上面全是紅黑色的标記,身後的木床上堆砌着幾張棉被,,床頭還散落着一件火紅色的棉袍。

杜衡僅僅穿着素白的中衣坐于桌前,面容雖是肅穆,但那雙狹長黑亮的眼眸中,卻是帶上了幾分歡喜,幾分憂愁,手上捏着那張薄紙,修剪得整齊的指尖輕輕捏着,湊近燈光,映現出了上面娟秀的小楷。

吾等行路半月有餘,,途經湖、魯兩縣,民風甚為淳樸,行至耒縣郊,忽見道路多乞,問于環,曰:“民與吾等異,日出而作,日落不息,疲敝一日,為果腹。”吾不明,複問于曾,曰:“民勤而勞,何以果腹?”答曰:“天時地利人和則民富,天雨地湮人傷,何以富?”待吾等晚食。見一寡孤,吾不忍,贈以食。其見之,群起而求,曾阻之,吾不忍,然吾力之所不能及。剩見之,群起而搶,兵驅趕之,傷數人。吾不明也。

寸長的紙條上,滿滿地寫下了一個少年初入塵世的迷惑不懂。杜衡小心翼翼地将紙條壓平,夾于桌上的《史戰》書頁中,合上書頁,杜衡緩緩地靠向椅背,腦袋裏浮現的是少年的“吾不明也”。這個世上,不明的又何止你一人?

暗淡的火光映在杜衡疲憊的臉上,眉宇之間映上了一條深深的紋理,臉頰似乎又消瘦了不少,顯得頰邊和下颚的線條清晰而鋒利,纖白細瘦的脖頸,不似一般女子的平滑,喉間有一塊小小的隆起,不甚明顯,卻是實實在在的存在。

感到喉嚨處細微的滑動,杜衡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觸到那一塊小小的軟骨,發出低沉的笑聲,吾亦不明也。

杜衡攤開一張小小的紙片,拿過擱置在一旁的狼毫,偏頭思索了一會兒,寫下了九個字,“眼所見,心所想,力所及。”

擱下手中的筆,杜衡慢慢地看着墨色滲透進紙中,這才将那張紙卷起,放進一個細小的竹筒內,靜靜地看着手中的東西。

帳內角落處安放的炭盆發出“噼啵”的爆裂聲,緊實的毛氈也擋不住這座荒原夜晚的寒風,絲絲刺骨的寒意滲進帳內。杜衡終是感到了一絲涼意,卻已沒有了睡意,索性起身拿過床頭的棉袍披在身上,幾步走到了帳門處,掀開簾子,對着守在門外的士兵道:“将它交給葛護衛,送往???京都十三皇子。”

褚蓮尚不知他離開了京都,如今已經身在邊疆軍營,這封寄給他的短箋是連着皇帝的旨意一并送到他手上的。既然瞞不過也就不必瞞,他本無異心,何須瞞上?

杜衡回到桌前,挑了挑微弱的火光,就着重新亮起的光芒,重新審視起桌上平鋪着的地圖來。

另一處,褚蓮此刻正躺在驿站提供的房間內,明日他就要動身離開沛郡,起身趕往下一個郡。兩個月來,他所看到的,恐怕比他在宮中十幾年所看到的加起來還要多。

屋外明亮的月光透過薄紗的窗戶照進室內,室內的四個角落裏都安放了炭盆,室內暖暖的空氣中,飄散着一絲炭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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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蓮不經想起自己第一次住過的那個驿站,因為畏寒,所以小環早早地就向驿站長要了炭火,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木炭不是用鎏金的銅爐裝着,不是有清新淡雅的香味,而是帶着絲絲嗆人的煙味。

第一次知道粥原來是可以清晰得照得出自己的面容,第一次知道以前自己住的那座偏僻的宮殿院子裏長得那種被稱為馬齒苋的野草可以食用,第一次知道衣不蔽體不能被視為羞恥??????很多很多,直到現在自己能安然躺在這簡陋的驿站裏。

室內和屋外都很安靜,悄寂而無聲,雖是聽不到細白的雪粒落在屋上、樹上、地上的聲音,但那被滿世界的白反射進屋內的月光,卻比十五的時候更亮一些。

夜深人不寐,褚蓮小心地從棉被中探出身子,動作很輕,隔壁屋睡着小環,門外的守衛倚着門框正在假寐,在這疲憊的深夜裏,他不想吵醒任何人的美夢。

穿上厚重的棉襖,披上貂裘的披風,褚蓮接着明亮的月光,來到窗臺前的書桌處坐下。桌上還擺放着今日傍晚自己鋪開的那張寸長的白紙,飽蘸了墨汁的毛筆筆尖還擱在已經半幹的硯臺中。

窗戶似乎沒有關好,絲絲的涼風透過兩扇窗的縫隙吹了進來。褚蓮伸手,輕輕将窗戶推開,窗臺發出細微的“咯吱”聲,銀白的月華傾瀉進屋內,将少年那張白皙的臉,照得更加明豔了幾分。

屋外的世界,空氣仿佛是凝結的,滿眼的白,從那輪銀色的月中落下,沾染了璀璨,以一種緩慢而優雅的姿态,飄搖落下,連那灰褐的屋頂、樹枝和地面也因為這純淨的事物,而暈染上了光輝,滿眼的芳華,不過如此。

只是不知,那千裏之外的京都,是否也是如此的月明?那人是否也同自己一樣,披着這深夜滿室的冷寂,擔着這天下的黎民,看看這大好河山的風光?

褚蓮伸出手,一片晶瑩的六瓣雪花落在同樣潔白的掌間,不消片刻,融化成一窪小小的水跡。這一會兒,窗臺上就鋪上了一層淺淺的白,連書桌上也留下了幾滴淺淺的痕跡。

清冷的月光,照在少年略微冰涼的臉上,這溫度仿佛是那人的手,永遠冰涼,卻能暖進人的心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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