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查理

參觀他的大房子。

像所有海邊誘人的房子一樣,它四面都是高大的落地窗戶,白色沙織窗簾束在兩側。走進正門之後,有緩和的坡道引領你往下,扶手潔白,簡直讓我不好意思碰觸。

走下去才是寬闊的大客廳。幾乎都是白色系,搭配灰或是白的家具,整潔明亮。有幾件後現代的白瓷工藝品點綴其間。

四周是熱烈的陽光,碧藍的海水,招搖的熱帶植物。還有一個露天泳池。至為奢侈的美景。

我的房間在左側。窗外就是加勒比海,看不到人煙。

洗了一個熱水澡後,老巴差人給我送了一個三明治。圍着白色圍裙的當地女人,身體壯碩皮膚曬的黝黑而健康,臉上浮着雀斑,但笑起來柔軟而節制。

“你真漂亮,夫人,像東方來的公主。”她友好的說。

“我不是夫人。我是喬曦。”我也友好的對她微笑。

于是她就向我展示了她美好的笑容和潔白整齊的牙齒,“我是瑪利亞。”

我長時間盤踞在床上,對未來絞盡腦汁,就像一個文思枯竭卻不願承認的作家。

先生戴了墨鏡躺在泳池邊曬太陽。他的雙腿用一塊薄的格子被單蓋住。他那麽蒼白,我真擔心陽光會直接讓他失去知覺。

我默默坐去他旁邊。替他感嘆命運的不公正。

我一直覺得洪水離我很遠。地震離我很遠。車禍離我很遠。那些都是發生在遙遠地方與我沒有聯系的人們身上。他們出現在報紙電視或是網絡,絕不會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直到此刻。

我親眼見證它留下的痛苦的靈魂和帶走的不能平靜的靈魂。它們一個曾經說要娶我,一個現在說要娶我。

我也許的确曾經向着宇宙深處發出這樣的宏願。

我不過希望自己過得好一點,因為我來自貧窮,我過怕了那樣的生活。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也戰戰兢兢的等待交學費,看着別人手裏的蛋糕拼命咽口水。假如他必須要面對這樣的生活,我情願他不要出生。我是否太激烈,太市儈,我不想辯解。我只是不想和一個掙紮的生命制造另一個掙紮的生命。雖然我也知道這一切都只是狡辯,因為這些,我永遠的失去你了,梁家彬。

我怎麽可以忘記,我曾信誓旦旦的對你說,我寧願嫁給一個半身不遂的有錢人,我寧願嫁給一個行将就木的老頭子,我寧願錦衣華服坐在大房子大車子裏每日落淚……

如今宇宙的确給了我回應。我即将得到這一切,簡直比我想象中還要好。

“你來了多久?”他摘下墨鏡問我。

“仿佛已經過了一世,又仿佛只有一瞬間。”

“你在寫詩?”

“沒有。我在打醬油。”

他又呵呵的笑了。

“告訴我,有錢人的感覺是什麽樣的?”

“那沒錢人的感覺是什麽樣的呢?”

“哦,我不好描述,因為我一出生就處在如此的環境裏。最大的感覺應該是,幾乎我想要的所有東西上面都标了我付不出的價錢。”

“哦,”他學了我的語氣,“我也不好描述,因為我一出生就處在這樣的環境裏。最大的感覺是,所有我最想要得到的東西上面都沒有标價錢,這讓我簡直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東西。”

“恰好我眼前就有一個。”他說。

我怔了怔,最後只好沉默下來。

過了好久,才又說了一句,“你知道我是什麽貨色,何必如此擡舉我呢?”

“你的可愛之處就是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愛。然而你的可恨之處也恰恰是這一點。”他戴上墨鏡,似乎将不再理我。

“我想跟你說一件事。當然這件事裏的道理很可能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的。”我忐忑而堅定的說。

然後就把我慢慢拼湊出來的關于海門的記憶告訴了他。以及米威有關宇宙能量守恒的瞎掰也說了一遍。

“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有這樣的能力。但我的确能夠碰到一些這樣的巧合。有時它們巧得恰到好處,仿佛靈驗一般。”

他終于又一次摘下墨鏡,有些不可思議的看着我,仿佛我在說謊一般。

“所以事實上第一個想娶我做老婆的人是海門,雖然那時候我還只有六七歲。他按照我的願望死去了。第二個是梁家彬,”我的眼睛裏開始濕潤,仿佛要流出淚水,我摸了摸,什麽也沒有,“他也被我一語成籖,永遠消失了……”

“多麽愚蠢。”他從來紳士有禮以至于說出愚蠢這個詞兒我差點兒以為是句髒話,“這只是巧合。”

于是我笑了笑,“看在七十萬的份兒上,你有什麽願望麽?”

他看了我一會兒。

在他開口說話之前,我忽然靈光乍現,“我知道,你希望她能夠回來。”

他呵呵的笑了幾聲,“你為什麽不說我更希望自己能夠站起來?”

他如此坦誠的描述自己的身體,沒有像躲避一個地雷一樣,這讓我有點不是滋味,“那也許只是另一個願望。”

“我終于發現你極為不可愛的地方了。”他面露愠色。然而仍然極為有禮。

我盯着他瘦而纖長的手指,想象他優雅有技巧的彈奏某樣樂器。但無可避免凝重的氣憤開始在我們之間出現。我有時候确實不知天高地厚,低估一個男人尤其是像他這樣一個男人的壓迫力。

老巴及時出現了。上帝保佑他永遠如此善良。他邀請我去客廳喝一杯果汁。

走進去那座大房子之前,我回頭看見幾個工人小心翼翼的将先生擡上輪椅。他安靜無助的将自己交給他們,像一個脆弱的嬰孩。然而他的靈魂又是那麽強壯有力。這簡直像把一個巨人永久囚禁在同他身體完全一般大小的牢籠裏。

那聲聲的海浪也開始強有力的撞擊到我心髒上。

接下來的很長時間裏,也許很短時間裏,我已經分不清時間過得快與慢。因為在這美麗的加勒比海上,如果有決心抛卻往事就會快樂的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

我想霍金編寫《時間簡史》的時候,也應該在這裏呆一呆。他的科學描述也許會略帶詩意。

我幾乎不去碰那沙織窗簾。陽光曬到我的臉上就自動醒來,穿白色棉質睡袍在整間房子裏晃蕩,吃新鮮蔬菜沙拉和島上的水果。披散着頭發在沙灘上走裏走去,高興了就跳進海水裏撲騰一陣兒。我不會游泳,只能在淺水裏瞎撲騰。

有月光或是有星星的晚上,就躺在泳池的一個小皮筏子上,由着它四處晃蕩。蒼穹在我眼前延展,仿佛放置了全宇宙在我面前。那種美好的感覺不屬于語言的範疇。語言只是人類的東西罷了。

內心無比平靜。仿佛随時可以死去,也随時可以永恒。

我像一顆堅韌的種子,落到哪裏就在哪裏安身立命,并且漸漸像一朵野花般綻放起來。離開電腦電視手機,眼睛明亮得似乎野生的動物,連眼角的細紋也漸漸消失,雖然在我這個年齡本來就不該長這種東西。

有一次我拎着一桶剛抓來的海星穿越客廳,老巴贊嘆的看着我,“多麽年輕,多麽美。”

我像得到父親誇獎的孩子般咯咯笑。

先生坐在輪椅上看着我們笑。

我知道,他也許仍然孤獨,但漸漸開始不寂寞。

我總是鬧哄哄的,幸虧他們不嫌煩。

已經不知道是星期幾的早上,海灘上停留了一艘快艇。工人們忙着從上面搬運生活物資和淡水。

開快艇的男人倚在一側抽一根煙。黑色仔褲,兩條長腿,白色背心貼在寬闊的胸口,頭發略長,烏黑柔軟,年輕健康的皮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我看了他一眼。覺得這個男人的身體如果借給先生用正好。

我光腳屁颠颠的跑過去,老巴正在檢查貨物與他筆記本上是否相符。

“我要的冰激淩來了沒有?”我大聲對他說。

老巴笑眯眯的看着我,指了指一個綠色的旅行箱般大小的保溫櫃“在裏面呢。”

我歡呼雀躍,跑過去先拎了一個出來。嘩,好大一桶。我完全露出了自己貪婪的本性,打開蓋子就用手指挖了一塊。加勒比的陽光很快讓暴露在它面前的一切變得柔軟。

老巴有點被我吓住了,連忙遞給我一把勺子。

我一邊吃一邊往回走,“太好吃了,先生也應該嘗一嘗。”

“先生不太喜歡甜食。”老巴不确定的說。

“哦,他應該嘗一嘗。”我咯咯的笑着說。

這時候,快艇上的男人跳下來,他好像用了幾秒鐘就出現在我面前了,“嗨,我沒認錯吧,睡美人。”

我艱難的把勺子從嘴裏抽出來。我确定自己沒見過他,瞧他那兩撇小胡子。

“在飛機上。你一直睡。我就坐在你旁邊。”他的手在空中比劃一通。

我可不記得飛機上的任何事。

老巴叫了一聲,好像貨物數目出現了問題。他一邊看我一邊無奈的笑着搖頭,然後轉身跑過去。

我則繼續抱着冰激淩桶往回走。

先生正坐在客廳裏。

看到我他仿佛吓了一跳似的。

“吃冰激淩麽?”我傻呆呆的問。

他沒有說話。好像我真的是個傻子。

我注意到他手裏有一頁白色信箋。天,這個年代仍然有人願意寫信。我想笑但又好像忽然預感到什麽。于是把冰激淩桶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然後從他手裏把信抽了過來。

他甚至沒有抗拒一下。

信用花式字體寫成,用語文雅。它說:

查理,如果你仍然願意,我希望可以重回你身邊。愛你的莉拉。

我笑了一下,“哦,原來你叫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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