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硬鋼

他趕走了莊梓俞。

窗外的陽光照射進來,落在床上,也落在他腿上那縫出蜈蚣一樣醜陋吓人的傷口上,那麽大的太陽,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如果被子可以厚一點。

或許再來一個人,握住他的手,湊到他面前喊一聲阿瑾,他可能會好受一點。

但他再也沒法好受了。

他不記得車禍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只醒來時感覺像宿醉那樣頭痛欲裂,然後就被告知失去了一切。

就像渾渾噩噩的一場噩夢。

毫無邏輯。

只叫人發瘋一樣想要醒過來。

直到出院那天,他站在林有樂的墓碑前。

“瑾哥……”

黑壓壓的厚重雲層在滾滾雷聲中逼近,像要把整座繁榮剛勁的城市壓垮摧殘。

他僵直的站在驟起的狂風裏,轉過頭去看莊梓俞。

莊梓俞拿着傘。

天昏地暗下、莊梓俞臉上的神情令人難以分辨,像是哀戚又是隐忍,說:“瑾哥,你腿傷還沒好不能久站,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我相信有樂在天有靈,看到你還活着、我們還活着,肯定也會高興欣慰的。”

“齊阿姨說,說……今晚商量一下我們的婚事。”

他聽不懂了。

大雨傾盆,嘩啦啦的嘈雜聲音砸在傘面上。

世界混沌一片,天色黑沉恐怖像是進入了世界末日。

所有人都說他喜歡莊梓俞。

莊梓俞的父母,莊梓俞,還有他的父母,他的哥哥姐姐。

可是他喜歡誰、愛的人是誰他自己知道。

輪不到這些人給他洗腦。

兩家人熱熱鬧鬧圍坐着商量婚事那晚,他媽媽問他覺得安排的怎麽樣,他沒說話,沉默的站起來,然後用了所有力氣把面前的玻璃茶幾掀翻!

那一刻,他終于聽到了整個世界坍塌掉的巨響。

還有鑽心的痛。

那之後,再沒有人在他耳邊提他愛誰、該要和誰結婚。

他回到公寓住。

早上六點半起床,洗漱過後在樓下小區晨跑一圈。

七點左右吃早餐,七點半上班,八點前把車開到人民法院,然後再開車去公司。

中午十一點多下班後,他先到法院,等到十二點再去附近餐廳吃個午飯。

下午一樣。

準時準點到法院,然後逛超市或者菜市場,回到家煮一些很難吃的飯菜。

晚上吞兩片安眠藥,一個人在床上睡覺。

可能睡得着,也可能睡不着。

然後早上六點半再起來。

有時候八點鐘到人民法院後就不想動了,車子停在法院大樓邊上,看車窗外人來人往,然後趴在方向盤上想事情,等到十二點法檢人員們下班,他就在一個一個身影中搜尋。

等走完了也沒看見林有樂,他才會想起來他的樂樂已經死了。

然後怔怔的發現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裏自己什麽都沒想。

時間明明在流逝,在他這裏卻仿佛凝固住了。

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

齊瑾回過神,模糊的視線裏陳彤老師臉色難看,也不知道莊家夫婦說了什麽。

就像兩個空間發生了生硬的扭轉,齊瑾感覺到內心酸脹到不舒服,他迅速抹了一下濕潤的眼睛,轉頭看到校長和幾位南澤高層走來,就離開了窗戶外的位置,快步跟他們擦肩而過。

然後,在樓梯拐角處碰見個人。

兩人腳步都停住。

林有樂看到齊瑾眼睛紅紅的、一只手還放在太陽穴上,總算想起來這個表現得很樂觀的小孩其實有抑郁或者躁狂等精神方面的病症。

以為齊瑾被老師批評到要發病,他立刻小聲問:“頭痛了?”

齊瑾看着他沒吭聲。

林有樂說:“你把頭低一點。”

齊瑾還是沒說話,但聽話的把頭低下來。

林有樂擡手給他揉太陽穴,一邊問:“藥有帶在身上嗎?”

林有樂:“你就說,你傻不傻。幹嘛要那麽做?你哪怕空半張卷子然後說拉肚子都比這樣強啊,老師說不定還會關心問一問你的身體健康。現在好了,你可是犯了全世界考生最不能犯的……呃。”

話沒說完林有樂就被一把抱了過去!

林有樂撲進齊瑾懷裏,手撐着他胸口想站起來,結果齊瑾低頭就怼他最怕癢的脖子。

他癢到立刻要躲。

“要抱一下。”

齊瑾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林有樂聽完僵住,半晌後心中仰天口氣,到底是由着他靠、不躲了,還擡手揉揉齊瑾的腦袋。

真是白長那麽高的個兒,心靈這麽脆弱弱小的。

心裏那麽想,林有樂嘴上卻安慰:“哪個老師罵你?你等我待會兒去幫你說說好話。”

齊瑾沒有說話。

他安靜的感受着林有樂身上的體溫,聞着林有樂身上的香氣,默默的更加收緊雙臂,讓林有樂完全的貼緊着自己。

兩顆心髒隔着胸膛衣物一起跳動。

一陣一陣,有力且真實。

上輩子那些回憶帶來的絕望和悲傷終于被慢慢沖淡。

失去了太久,就顯得重新擁有不真實又彌足珍貴。

讓他感覺不想浪費一分一秒。

“差,差不多行了……”林有樂要被齊瑾抱得喘不過氣了,而且雖然這層是老師的辦公室,但有事上來找老師的學生還是不少,萬一被撞見……

靠!

兩個大男生摟摟抱抱也太奇怪了吧!

萬一被誰拍到照片,學校論壇絕對又要開始新一輪流言蜚語。

齊瑾松開點手勁兒,轉頭,鼻尖輕輕碰着林有樂那溫熱的脖頸皮膚,小聲咕哝說:“老大……我國慶想去你家玩。”

林有樂用萬金油的詞語敷衍小孩:“下次,下次。”

“不,我就想這次!”

“嗐我說,你這家夥怎麽講不聽呢?”林有樂都不知道自己家裏什麽情況,絕不可能貿貿然帶齊瑾回去,他推開齊瑾,問他:“你知道十月是什麽季節嗎?秋季!你知道秋天是什麽季節嗎?”

齊瑾乖巧的接話:“豐收的季節。”

林有樂:“那不就得了!你在豐收的季節跑鄉下去,還想着玩?我告訴你,你最多只能成為一個免費的勞動力!”

“那正好。”齊瑾說:“我力氣很大,可以當一個效率很高的免費勞動力!”

“……”

林有樂:“你說你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豪門小少爺,國慶假期幹點什麽不好,非要往窮鄉僻壤的山疙瘩裏跑,我那的蚊子這麽大個。”

林有樂掐了段拇指頭示意給他看,說:“這麽大個,一口就咬得你懷疑人生!”

齊瑾看他一本正經的吓唬人,忍不住笑,說:“那正好,讓它們都來咬我,別咬你。”

林有樂一愣。

齊瑾看他那反應,心裏咯噔,連忙找補說:“老大你不是說我嬌生慣養嗎?蚊子肯定更喜歡吸我的血,你跟我一起多有安全感啊!我保護你!!”

林有樂看齊瑾說着又彎起那雙深深亮亮的眼睛,垂着的手指無意識攥了一下,然後倉惶別開眼。

他聽到自己略快的心跳。

真是的,他根本不知道這孩子到底是不會說話還是太會說話。

拒絕不了一個外表帥氣,內心敏感又脆弱的憨憨,林有樂只能說:“我難道不會噴驅蚊水嗎?算了,回頭再說吧,陳老師找我有事,你先回去、記得吃藥。”

齊瑾問:“陳老師找你什麽事?”

“不知道,只說讓我來一趟。”林有樂偏頭想了一下,“莊梓俞好像也在吧。”

齊瑾立刻想到莊梓俞的父母也在,說:“我跟你一起去。”

“你頭不痛了?”

齊瑾搖頭。

“行吧。”

林有樂敲門,喊了一聲“陳老師。”

陳彤:“請進”。

林有樂還沒開門,辦公室的門已經被人從裏面打開。

是南澤的教導主任。

除他以外,辦公室裏還有好幾個人,南澤的校長、副校長,還有高一年段的段長朱虹霞,以及一對老夫少妻、一個眼睛哭紅了的莊梓俞,坐在椅子上不高興的陳彤。

莊高偉掃了一眼林有樂,因為談事被打斷神色不愉,但看到林有樂身後的齊瑾時,臉色立刻一換,露出個和善慈祥的笑容來,“小瑾也來了啊?”

齊瑾應聲,打了個招呼,“莊伯伯好。”

林有樂走到陳彤身邊,“陳老師,您找我什麽事?”

“找你來是想問問你的想法。”陳彤不看莊家夫婦臉色,也不控制音量,甚至是刻意的對林有樂說:“你願不願意擔任我們班班長?”

莊梓俞臉色變了。

陳彤老師也是被莊家夫婦連番的施壓到逆反了,不怎麽客氣的說實話:“莊梓俞品行有問題,不管學校做不做處罰,他的人品在我這已經不可信了。”

莊高偉聽到這,怒不可遏的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你說的什麽狗屁東西?!信不信我讓你今天就收拾東西滾蛋?”

全場噤若寒蟬。

莊高偉對校長說:“孫校長,我懷疑根本就沒什麽舉報人,就是這個老師看不慣我們莊家!她仇富!所以公報私仇,故意陷害我們家小俞!”

再看向陳彤,他迸射出仿佛要吃人的駭人眼神:“我告訴你,你今天要是拿不出證據來,光憑這麽一張試卷,還是你随便亂改題亂改卷的題目,用這種東西污蔑我兒子,我就讓大家也看看你是什麽德行!再報警抓你讓你吃牢飯!”

陳彤沒想到他惱羞成怒後,竟然會說這樣颠倒黑白的話,身為一位與人為善也受人尊敬的教師,她從未被人這樣直接的污蔑和威脅,氣到渾身發抖的站起來。

校長立刻兩頭勸,這邊先安撫住莊高偉,那頭又讓陳彤坐下來別動氣。

“好啊。”

正手忙腳亂,聽到這輕描淡寫兩個字,大家紛紛轉頭看向林有樂。

包括剛剛怒氣沖天的莊高偉。

林有樂看了一眼莊梓俞,然後看向那個被校長圍着勸的中年男人,語氣平靜的說:“校領導為了您兒子聲譽着想沒有報案,但如果您想報警抓陳老師,正好也讓莊梓俞同學進去待幾天。‘《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九條,盜竊、詐騙、哄搶、敲詐勒索或者故意損毀公私財務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五百元以下罰款。(1)’還有您剛剛诽謗陳老師亂改試卷陷害您兒子、并且威脅将通過言語傳播方式讓大家知道她的德行,這已集成诽謗罪的主觀要件和客觀要件,犯诽謗罪者将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

“你,你是什麽東西!!”莊高偉想被踩了尾巴,唰從椅子上起來,大步朝林有樂沖過去!

老師想攔沒攔住。

齊瑾先一步閃到林有樂面前,擋住了試圖要對高中生動手的莊高偉,齊瑾将近一米八,比五十多歲的莊高偉高許多,他皺着眉看面前的中年男人,質問:“莊伯伯,你想打人嗎?”

莊高偉被個學生挑釁正怒火中燒,但對着齊瑾還是把脾氣控制住,指着被擋在身後的林有樂對齊瑾說:“小瑾,你沒聽到他剛剛怎麽威脅莊伯伯嗎?”

“他只是陳述事實而已。”齊瑾視線掃了眼莊梓俞,再看向莊高偉,然後是校長和副校長,他說道:“發現莊梓俞他們偷試卷的人是我,打舉報電話的人也是我,如果你們要鬧大,可以,我會向警方提供那晚的錄音和電話錄音。”

“我可以為我說的每一句話負法律責任,就是不知道你們敢不敢。”

莊高偉不敢置信!

另一邊莊夫人也沒想到這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孩子,竟然站到了對立面,胳膊肘往外拐。

而站在父母身後的莊梓俞,臉色已經慘白。

他整個搖晃了晃,抖着聲音喊:“瑾哥……”

“別喊我。”齊瑾看向莊梓俞,有失望也有愠怒,“我給校長打舉報電話的時候還為你求情,說你們還是學生只是一時犯錯,希望他們不要報警,免得事情鬧大還留案底,抓到後警告然後校內處罰一下就好了。”

“但你竟然知錯不改,還叫你爸媽來學校,用工作來威脅陳老師?”

莊梓俞哭說:“我沒有!”

莊高偉臉色難看,“小瑾你別插手,這是大人的事,不然別怪伯伯喊你爸媽來學校了。”

“大人的事?怎麽,難道月考試卷是莊伯伯你讓小魚偷的?”齊瑾看莊高偉氣得不輕,撇了下嘴,帥氣年輕的臉上全是不羁和渾不在乎,“莊伯伯,這事就算你喊天王老子來也沒用,你不讓學校給莊梓俞他們處罰,通報批評或者當衆念檢讨書之類的以及讓莊梓俞向樂、向林有樂道歉,我們就報警,讓警察叔叔來解決。”

莊高偉氣得發抖,“你,好!好得很!”

莊梓俞拉住要打電話的父親,再看向齊瑾,他感覺所有人都在看自己,難堪屈辱的咬住嘴唇,他走上前一步,“瑾哥,對不起。能不能讓老師別通報批評?我知道錯了……”

說着才擦掉的眼淚又撲簌簌落下。

莊梓俞抽噎起來,“我、我是第一次犯錯,我可以向林有樂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就是虛榮心作祟,我想着,如、如果能考到第一,或許你們會願意跟我做朋友。”

齊瑾說:“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又說:“你知道錯願意認錯就行。”

莊梓俞聞言,哭紅着眼看向林有樂,“有樂。”

林有樂也看他。

“對不起。”莊梓俞擡手抹掉眼淚,他的眼睛早就哭紅了,臉上也狼狽不堪,再沒那精致的小王子的樣子,他十分狼狽,向林有樂鞠躬道歉,哽咽說:“我是昏了頭才做這種事,差、差點損害了你的利益,希望你不要跟我計較、原諒我,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看到兒子受辱,莊夫人錘了一下丈夫。

莊高偉臉色鐵青,但他把牙關咬緊,沒吭聲。

林有樂說:“你損害的不僅是我的利益,還是所有南澤學生的,老師的,以及你自己的。”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希望你能知錯就改以後再也不犯,希望你能為你自己而活,別總隔三差五的想着怎麽找別人麻煩。你又不笨,那麽聰明為什麽要耍手段?與其把時間浪費在那些事上,不如好好學習,說不定下次你月考就趕超我了。”

護在林有樂前面的齊瑾聽得卻眉頭直皺。

什麽意思?

莊梓俞做錯了,林有樂還這麽溫溫柔柔的誇他?鼓勵他?!

“我知道了。”莊梓俞聲音都說不響了,今天可能是他這輩子最恥辱最擡不起頭也最黑暗的一天,他受夠了心驚膽戰,揉掉眼淚,抽抽噎噎的再次道歉:“有樂,對不起。”

林有樂心中嘆氣,他希望莊梓俞是真的知道錯了。

不然,身為叔叔這麽為難一個未成年孩子,他心裏真的是過意不去。

他答道:“沒關系。”

後續的懲處由學校高層們商議确定。

鬧了這麽一出,校長也不敢讓莊家夫婦二人再難堪,只說給莊梓俞記一個過,但不通報批評,讓莊梓俞供出剩餘幾個同夥,然後寫一千字檢讨書上交。

出商議結果的時候齊瑾還在,他支着下巴,像是無意但又刻意的說:“早這樣多好,大家心平氣和的坐下來談,該處罰的給處罰,該認錯的就認錯,整那麽多有的沒的幹什麽。”

莊高偉繃着個臉沒吭氣。

齊瑾就點名喊人:“莊伯伯你說是吧?”

他說:“現在用權勢壓別人,以後很可能被別人用權勢壓,有句話怎麽說來着?‘莫欺少年窮’。”

莊高偉聽出話裏意思,驚疑不定的看向齊瑾!

齊瑾朝他笑。

明明是年輕開朗的小夥子,笑起來的眼睛裏卻沒有溫度,冷得有點駭人。

莊高偉心裏猛然一突,以為自己看錯了,想定睛再看,卻見齊瑾轉頭看向班主任陳彤。

齊瑾說:“陳老師,你說讓林有樂當班長的事,我替他答應了!就是有一個建議,你能讓我當副班長不?”

陳彤輕蹙了下眉。

齊瑾立刻自薦:“我學習成績完全沒問題的!而且陳老師你也知道,林有樂是外市生,班裏的大家夥兒可能不太服他,但加我一個情況就不一樣了,要是誰敢不聽他的,我就出面,保管對方服服氣氣鹌鹑一樣!”

不遠處的莊高偉老臉青了又白。

覺得齊瑾這話是在指桑罵槐嘲諷自己。

陳彤則被齊瑾這一通耍寶,情緒總算從被莊高偉威脅中走出來,說:“什麽亂七八糟的,不可以恐吓同學。”

“怎麽會!我一向以德服人,以顏值服人!”齊瑾立刻向林有樂求證:“對吧樂樂,我是不是顏值很高,特別帥?”

林有樂看了他一眼,有點敷衍,“帥帥帥,你最帥。”

齊瑾卻是美滋滋,再看陳彤老師,“陳老師聽見沒?來自年級第一名的肯定!”

陳彤無奈的笑,“行吧,先試用一個月看看效果,效果好了再正式任命。”

另一邊莊梓俞想起自己突然被卸任,數學成績又糟糕成這樣,絕對要被同學們嘲笑和猜疑,內心奔潰,一心逃避,只想躲在家裏不來上課或者幹脆轉學!

可轉頭看和齊瑾聊的林有樂,想到他說相信自己很聰明,又暗暗握起了拳。

他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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