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致命玩笑
——來講述第三位大巫女的故事吧。
“婆婆你又糊塗啦, 稻妻哪裏有那麽多的大巫女呀。”
老人只是笑笑,不曾直接辯解。
衆所皆知,稻妻在此之前稱得上這頭銜的, 便是鳴神大社的那位大巫女八重宮司大人;而随着戰事疊起,遠在海祇島的那一位,傳說繼承了海祇大禦神最後護衛子民遺志的現人神巫女,便是許多人認可的第二位。
那麽,第三位呢?
第三位……并非護佑者,亦非憐愛世人者。
與前兩位不同,那一位除了自稱以外,不曾有人将其視作祓除邪祟庇護百姓的巫女。
并非人神, 而是侍神。
——她誕生于八醞島的蛇骨之下,無人知曉她的來歷, 無人清楚她的身份, 只有流淌的黑與凝固的死與其相伴,昔日祟神遺骸成為那一位如今的落腳處,随行相伴的除了從死藤降生的式神, 便只有凋零的枯枝與失色的花朵……
于是人們說, 這是戰争的禍事呀。
這是海祇大禦神的餘威,是神明最後的怒火燃燒處, 大蛇最後流淌的血浸滿了他不曾言說的詛咒與惡意, 如今當他長眠的淨土也被再度燃起的戰火摧殘,那曾經浸透八醞島每一寸土地、将深海也染成詭紅的血的中央,終于誕生出了他最後的執念。
區別于其他兩位大巫女,這一位, 會無差別的聆聽信徒的禱告, 滿足他們的願望。
去訴說自己的願望吧。
沒有神之眼、不曾被神明注視也沒關系, 不曾被真正的神明聆聽過自己內心的願望也沒關系。
當你決意向那位許願的時候,當你做好準備在身邊的樹木下許下自己的願望的那一刻,佩戴死藤的游魚與飛鳥将會作為古神的侍從出現在你的身後,将你帶到古老遺志的面前。
“可是婆婆……那不是好事情嗎?”
“哦,是麽?”
老人笑而不語。
——這倒不一定吧。
每一位從漆黑的死藤與矛盾的生燭之下禱告的信徒回來後,大多都會描述同樣的場景。
那位立于巨蛇骸骨之口的巫女,笑着伸出手,說。
——來吧,許下你的願望吧。
是渴望金錢還是權力?
是希望至高無上的地位還是萬衆矚目的榮耀?
有人說,她的确滿足了所有人的願望。
但也有人說,沒有任何一位信徒能夠承受滿足願望之後的絕望。
渴求金錢的,從巫女那裏得到了價值連城的古木和舊日淵下的珍寶,只是歸來的信徒卻同樣因為恐懼失去而日日守在寶藏的旁邊,最後抱着那些寶物生生饑渴而死;
渴求權力的,從巫女那裏得到了如何最快登上高位的方式,于是他出賣親友換取利益,當真一步登天的那一刻,卻被背叛之後的憤怒友人斬殺街頭,只留下一雙臨死前還盯着天守閣階梯的死不瞑目的眼。
渴求神明注視的,便得以親眼目睹死藤如何纏繞蛇身,絞成類人的端坐之像,藤蔓舒展糾結成姿态扭曲的千手詭姿,藤像背後點綴紅光灼灼,懸挂無數叮當作響的污濁邪眼。
侍神巫女含笑立于藤像之下,那位海祇大禦神的巨大蛇身殘影便伴随她的身側,巫女的聲音與蛇神同調,連那雙如同幽藍深海的眼也被死域的紅光所染透,豎瞳狹長笑意溫柔,一如蛇神本尊君臨,俯身注視自己最虔誠的信徒。
看呀。
神明正在注視你,不是麽?
最後被人們帶回來的,是意識瘋魔徹底陷入癫狂的瘋子,他手中死死捏住死域帶回來的枯藤,口中反複吟誦那位神祇的古名與巫女的尊名。
……
這些究竟是祟神的詛咒,還是神明惡意的垂憐?
市井間衆說紛纭,人心惶惶。
可為什麽不停下來呢?
明知這願望滿足的背後會伴随着人類自身惡意與貪婪的反噬,為什麽還不停下來呢?
“怎麽可能停得下來呀。”
鳴神大社中的那一位對此發出一聲嗤笑,“人心難測,就算願望成功的代價是絕望又如何?要想停下來和那位‘海祇大禦神侍神巫女’禱告的行為,首先要有控制住自己欲望的理性……如果真的聽了這麽多悲劇故事還不打算停手,甚至還想要繼續禱告,別說是那位巫女了,想想這樣讨厭的家夥跑到鳴神大社,羅裏吧嗦地說了一堆最後什麽也不想付出就只是想要天大好處,我都有點不想好好招待呢。”
“八重宮司大人……”巫女們憂心忡忡難掩無奈,不知如何勸誡才好。
“好了好了,”八重神子很無奈的擺擺手,“你們也別太大驚小怪了,類似的家夥鳴神大社同樣也有很多,在這裏聆聽了這麽多信徒的聲音,你們不也見過不少自以為是的笨蛋了嗎?只不過跑到八醞島那邊的比較多、讨厭的也比較多,所以才有了現在的局面吧。”
而且其實那位滿足的願望也不只是這些結局悲慘的:比如說四處尋跡無果,最後走投無路之下苦苦哀求神明幫助,終于從那位手中得到了藥方和靈草治愈重病家人的少年;
一心求武卻始終不得要領,最後在對方的點撥下醍醐灌頂的流浪劍客……
只不過這些結局美好的故事太容易讓人心偏向遠離幕府的那一邊,所以被傳得沸沸揚揚的就只剩下這些最糟糕的部分了。
神之眼的條件如此苛刻,神明又怎麽會因一瞬的絕望就投下自己的視線?
可人類偏偏又如此脆弱,當命運的苦難磨斷了掙紮的絞索,一瞬的絕望也足以壓垮靈魂的極限,不要說祈求神之眼了……可能到了那一刻,他們連祈求的聲音也再也無法發出了。
“但是……”有巫女猶猶豫豫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那位當真是個會認真聆聽信徒禱告滿足願望的好人,那在聽見這麽多悲慘的故事後,為什麽還不停下來呢?”
八重神子指尖點點下巴,若有所思。
“為什麽要停下來?”她慢吞吞地反問着,迎着巫女們驚愕的眼神,她攤了攤手,很平靜地回答道:“可別忘了,八醞島的那一位如今的名頭可是‘海祇大禦神侍神巫女’,說不定幕府這邊越亂,越是她想要看見的局面也說不定呢?”
“怎麽能這樣——!?”
“不好嗎?”八重神子反而輕笑起來,“我倒是覺得很有意思呢。”
畢竟鳴神大社立場微妙,雷神自己又将自我封印在一心淨土之中,對外只有三奉行主事的前提下她有很多事情不方便伸手,可如今一來卻是意外促成了一步好棋。
至少現在,內裏亂糟糟的三奉行也好,始終在戰線上僵持着的海祇島也罷,都不得不被迫停下所有的動作,專心致志去處理那位突然出現的侍神巫女給雙方造成的爛攤子了。
“哎呀呀……”
八重神子想到這裏,忽然眯起眼睛。
只是不知道那些糟糕故事的推波助瀾是否也被算到了?如果只是無心插柳也就算了,若是連幕府不會幫忙好好宣傳、只是在一味推廣那些悲慘的絕望這件事也在對方的計劃之中的話……
——她可能真的要出一趟遠門,好好準備一番了。
***
類似的傳聞,其實端坐珊瑚宮的那位現人神巫女也在近期聽見了一點小小的聲音。
八醞島一夜之間被死域侵蝕,無論是反抗軍的游擊部隊還是幕府的駐守軍都不得不被迫撤出了那座曾經常年響徹雷鳴、如今更是變得生者勿進的死之禁地,這種事情自然是瞞不過兩方領袖的;幕府那邊的反應尚且不知,她只清楚這一陣子的海祇島和反抗軍內部可謂人心惶惶,總能在各種地方聽見奇怪的聲音。
畢竟不同于信奉雷神的幕府,海祇島的子民也好、如今的反抗軍也好,他們很清楚八醞島上存在着什麽。
——祟神的封印。
若是當真因為那些古老的封印被毀、之後還因戰争繼續不計後果的大規模采集晶化骨髓……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被某些人做下許多冒犯的錯事從而引發出那位海祇大禦神最後的怒火,那麽那位海祇大禦神侍神巫女的故事,十有八九可能是真的。
也許這種說法對與幕府軍來說太過荒謬,大多數人聽過後也只會嗤之以鼻或是嘲諷海祇島人民的無聊和愚昧;可經過這段日子的調查,珊瑚宮心海很清楚,這個問題可能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嚴重。
神明在憤怒嗎?
我們昔日信奉的神明、曾經耗盡心血和生命拯救我們的神明,現在正在因為我們的所作所為發怒嗎?
有人從那位侍神巫女手中得到了據說是神明信物的邪眼,只是五郎已經上報過了,那絕對不是真正的神之眼……而在這樣壓抑不安的氛圍之中,就連邪眼帶來的耗損也成為了他們口中“海祇大禦神的懲罰”。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珊瑚宮心海緩緩深吸一口氣,只是還不等她起身開口,五郎就先一步找了過來。
“怎麽回事!?”
“珊瑚宮大人……”傷兵營之中不知為何有許多人聚集在此,見到快步沖進來的現人神巫女後紛紛讓開一條路,露出他們簇擁環繞她知道幾人正是去過八醞島取回了“信物”的士兵,他們的生命以七日作為倒數,與瞬間爆發的強大力量用作對比的是迅速耗損的生命力,而到了第七日的今天,在所有人都以為海祇大禦神将收走他們的生命的那一刻,那枚邪眼卻砰的一聲爆開了。
被體內順爆發回歸的生命力沖得骨骼震顫血肉疼痛的士兵們現在已經暈了過去,而珊瑚宮心海盯着那幾個士兵,目光已經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地上。
邪眼已經碎掉了。
只是核心處生出的死藤絞纏碎片,歪歪扭扭的重新拼成了一個滑稽的小醜笑臉,見識過楓丹的商人他們對此并不陌生,若是換一個地方來看,這潦草拼湊的小醜面具原本稱得上好笑,只是在這樣的氛圍和破裂的扭曲下,珊瑚宮心海卻只能感覺到一陣陣冰冷的後怕。
這是個來自神明的玩笑。
看着那邪眼破裂後露出的小醜面具,珊瑚宮心海冷不丁如此想道。
……一個,太過致命的玩笑。
“做好準備,五郎。”
珊瑚宮心海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從那幾個面具上挪開,不知過了多久,五郎才聽見她略顯顫抖的聲音。
“——我要親自去一趟八醞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