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熄滅

夜蘭這一次匆匆而返的時間, 比上一次還要久一些。

岩上茶室悄無聲息地在這期間換了老板,卻沒有驚動任何人,夜蘭沒有修改原來的主卧, 而是讓人另外收拾了一間出來,楚儀他們仍然在日常打掃之前的房間,除此之外,維持之前的安排,與她這個新老板并沒有太多的交流。

“你又去那兒了?”

那道聲音響起的同時,夜蘭也跟着放下了原本遞到唇邊的杯盞。

“要批評我玩忽職守嗎?分內的工作我可是都完成了才去的。”夜蘭回頭,凝光端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天權星的面容平靜又端莊, 夜蘭亦是面無表情,她重新轉回身喝下早已冷透的茶水, 腕上一雙玉镯因為手臂垂下的動作跟着碰撞在一起, 一個明亮,一個黯淡。

凝光看見她手腕上疊在一起的镯子,無聲嘆了口氣。

“蒙德那邊, 是以‘西風騎士團內部事宜’為由把這件事情扣下的, 單純從七星的角度來說,我們拿不到其他更多的情報。”

“我知道。”夜蘭放下手中杯盞, 夜色下的眸色冷淡又陰沉, “只是于公,她是我最喜歡的部下,于私……”

夜蘭沉默片刻,閉上了眼睛。

“山鬼于我族有恩, 唯獨這件事我無法置之不理。”

如此, 凝光也不方便再多說什麽。

岩上茶室的前老板失蹤未曾在如今的璃月港掀起任何波瀾, 畢竟比起岩王帝君遇刺、漩渦之魔神的複生、群玉閣墜落鎮壓魔神等等震天動地的大事件比起來,這件事甚至激不起半點漣漪。

凝光清楚夜蘭的偏心究竟為何,只是當她借着機會詢問那位剛剛不久之前從蒙德而來的金發旅行者,少年同樣只是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對此也是不知道。

空對那名少女的确存有非常深刻的印象,也有太多的話想要去問她——為什麽要那麽說,她是不是見過什麽和自己極為相似的人?

只是蒙德龍災期間,所有人都在忙着對付特瓦林和龍災引發的各種麻煩,溫迪一開始還覺得被特瓦林抓走的少女無需擔心,只是當他們離開風龍廢墟後又返回蒙德城,遠遠瞧見凱亞罕見的面沉如水,快步過來詢問他們“去風龍廢墟的時候是否見過斯黛拉的行蹤”的時候,原本還唇角帶笑的溫迪驟然變色,這才讓其他人發現了問題所在。

哪怕到了現在,少年也仍然記得那位印象中總是帶着笑容的騎兵隊長瞬間變得面無表情的樣子、腳下無意識散開的冰霜、以及身邊始終未曾散去幾乎可以直接凝結出霜花的冰冷寒壓,就在轉身那一刻,凱亞忘記遮掩的眼神甚至壓得派蒙都不敢說話。

“你要去璃月了嗎?”在風起地等候的吟游詩人笑容略顯惆悵,叮囑完其他的事情後,溫迪終于垂眸說出了他的私心。

“你若是去了璃月……幫忙找一找吧,她和那裏也很熟,她避開風的氣息到處亂跑也不是一兩次了,如果是璃月,說不定能在那裏找到她。”

空當時還不理解為什麽凱亞會是那樣的反應,直到不久之前的天權星凝光對他提出了同樣的疑問:是否在蒙德曾經見過名為斯黛拉的少女?

……空本能地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

只是後續許多事情讓他暫時沒有時間去繼續思考這件事情,帝君之死還有許多後續的影響沒有解決,他的心中仍然還有疑惑,只是往生堂那裏卻不見鐘離的人影,只說鐘離先生去了北國銀行那裏。

派蒙想了想,對空提出一個建議。

“正好,蒙德那邊找不到人,但是璃月不是還有很多仙人嗎?感覺璃月港的人和仙人也不太熟,她跑到仙人那邊也說不定……只是剛剛我們忘記問仙人們有沒有在哪裏見過斯黛拉了,等一下找個機會問問鐘離有沒有辦法吧。”

***

派蒙的建議的确是個好建議,只是北國銀行內劍拔弩張的氣息,讓旅行者完全找不到合适開口的時機。

他認出了女士,女士也認出了他,這位容色豔麗的愚人衆執行官對與當着這位旅行者的面搶走風神的神之心這件事情不僅毫無愧疚心,反而毫不介意再度嘲諷他的無能。

“……怎麽還在生氣呀?”女士輕笑一聲,“你生氣又有什麽用呢?你的那位朋友不但保護不了自己,就連其他人他也保護不了,不是嘛?”

這話是什麽意思?

空皺起眉,沒有貿然開口。

女士徐徐張開掌心,一枚淺翠色的草系神之眼于她指縫間輕飄飄地墜下,尾端還額外裝飾懸挂葉片形态的精巧挂墜,微微一動便發出清亮的碰撞聲。

“說起來那個可愛的小美人啊,被抓住的時候意外的沒有怎麽掙紮,反而是一副聽天由命的冷靜态度,也不知道她是在等待神明去救她呢,還是知道沒有人會救她所以幹脆乖乖聽話呢……只不過居然現在才開始找嗎,呵,不過倒也不意外,畢竟那家夥一貫如此不是麽……”

女士的語調懶散而輕快,她素來不吝啬自己對巴巴托斯的嘲諷和永不消退的惡意,只是也許正是因為此刻旅行者的僵硬沉默和只有她在說話的關系,所有人都沒有錯聽那一聲細小的破裂聲。

……什麽?

女士矜持傲慢的笑意僵在唇角,她看着一點陌生詭谲的壓抑烏色在那枚神之眼的中間突兀的出現,像是于紙面上氤氲擴散的污濁濃墨,不過瞬間便吞噬了草色的青翠,只留下一片黯淡死寂的灰。

……所有人都知道,失色的神之眼究竟代表了什麽。

怎麽會呢?

……這怎麽可能呢!?

女士的震驚還未來得及被大腦的理性消化,就先一步反射性握緊拳頭抵在胸口,踉跄後退幾步,瞪大眼睛一臉警惕的看着身邊面無表情的鐘離。

——是的,面無表情。

眼前的站着的分明還是那個熟悉的自稱鐘離的男人,可那雙琥珀鳳瞳盯着自己,此刻卻不像是盯着什麽可以自如說話平等對視的人類。

他像是在看一塊出現裂紋的石頭,一捧毫無價值的枯草,就在這麽一眨眼的功夫裏,他已經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價值”。

公子同樣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溢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達達利亞的敵意亦是不曾掩飾,只是女士隐瞞了他諸多事情對此早就有所準備,何況此時公子的反應比起摩拉克斯可當真是輕描淡寫的毛毛雨——她如今所有的注意力都需要拿來控制自己的雙腳不去戰栗後退,女士握緊手裏的神之眼,色厲內荏的提高了自己的聲音:“摩拉克斯,不要忘記你我有過‘約定’!在契約達成之前,你不可先一步毀約!”

鐘離沒有說話,仍然只是看着眼前的女士。

他此時連眼神的變化也無比吝啬,嘲諷也好,輕蔑也好,似乎對與眼前的人類來說都是太過奢侈的賜予。

不知沉默多久,可能是許久,也可能不過只是一瞬,女士聽見鐘離終于再度開口。

冰冷的、壓抑的、令人連是否要在這樣的注視下正常呼吸也要反複思考的語調。

“——所以你才還能繼續站在這裏。”

女士喉嚨一哽,在這個眼神之下她失去了所有身為執行官的傲慢從容,剎那間只餘下人類求生的本能——

她此時才終于想起來,摩拉克斯這個名字,究竟代表了什麽含義。

“只是也希望你不要忘記:與我簽訂契約的對象,是冰之女皇。”

——在那雙琥珀色的眼中,她不存在任何為人的價值,不存在名為女士的指揮官,不存在名為羅莎琳的意義,她的價值和意義已經被單方面的抹殺,餘下允許她站立在此的理由只是因為……她是那個将神之心轉交給冰之女皇的【道具】。

為什麽!?

她瞪大眼睛看着那枚浮在鐘離掌心的神之心,第一次沒有了直接伸手去拿的勇氣。

憑什麽!?

“如此,契約已成。”

鐘離緩緩垂眸,交出神之心後,他最後卻連再看一眼眼前的執行官也只覺無比厭煩,“只是除此之外,殘殺璃月山鬼一脈最後後裔的帳,我們在此之後還會單獨清算。”

女士呼吸滞住,只是等到鐘離離開北國銀行,她才慢半拍地注意到,這裏的殺意并未消散太多。

她無比僵硬的轉過頭去,對上了公子達達利亞那雙無波無瀾的眼。

“怎麽……!”她稍微找回了一點呼吸的勇氣,擡高聲音怒道:“怎麽,摩拉克斯都走了,你還要繼續糾纏下去嗎!?”

“哦——”公子慢吞吞地拉長尾音,抱着手臂斜靠在北國銀行的櫃臺上,目光自始至終不曾離開女士捏緊神之眼的那只手。

“你要是不提我都要忘了這件事了……不過,那是另外的‘債’。”

女士有些愕然的睜大眼睛,她注意到達達利亞目光的方向,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想到了一個無比荒謬的可能,禁不住失笑出聲:“怎麽,你該不會——”

她眉眼之間驚愕嘲諷之色太重,連帶着達達利亞也跟着眉峰一沉,聲音也低了幾分:“怎麽?”

“……不,我只是在想怎麽可能呢?”

這個設想太過荒謬可笑,可笑的程度甚至足以讓女士遺忘剛剛浸入骨髓的壓迫恐懼:“你分明是知道博士正在找她的……你但凡稍微願意多想一想,達達利亞,公子大人!你猜猜她為什麽要跑?她費盡心思到了連第二席都找不到她程度,你猜猜這又是為什麽?”

女士的胸口急促起伏着,先前所有的怒氣與不甘一股腦全都在此刻傾瀉而出——

若那一句山鬼後裔的确為真,摩拉克斯尚且還有和她瞬間翻臉的理由,可達達利亞又憑什麽!?

他拿什麽資格在這裏和她生氣!?

僵站在原地的旅行者仍是一頭霧水,只是他還未來得及整理自己的一腦子漿糊,腳下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

空在所有人驚叫喊着“地震”的聲音之中跑了出去,街上人來人往,不少人都在猜測着突如其來的劇烈地震究竟是為了什麽原因。

空左右尋覓着,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看見了本該在荻花洲的魈。

……只是,此刻的魈讓人不敢上前,更不敢貿然開口打擾。

他的目光空蕩,不知望向何方,少年仙人一手持着和璞鳶,另一手虛虛托着什麽。

這麽遠的距離,只能隐約看清他的掌心托着的是一抹黯淡幹癟的枯敗紅色,像是什麽已經壞掉的果子,只是在這無邊夜色與璃月港繁華燈火的映襯之下,更像是一灘在他掌心凝固的冰冷血肉。

——與此同時,地震仍未平息。

鐘離漫無目的的走着,他當然聽得見那些悲鳴與哀泣——來自于這片千年古林的每一處,那些觸目可見的女蘿果已經失去了原本誘人的光澤,它們落在森林草木的深處,像是星點揮灑的血,這是他再一次走入死寂無聲的古林,而在他記憶中,上一次、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森林,已經是五百年前的事情。

群獸寂寂,百鳥無聲,就連随處可聽的蟬鳴也被森林的哀聲所淹沒,他的腳步停在伏龍樹旁,原本準備投向深海的武器,卻在此時握與掌中。

“摩拉克斯。”

鐘離聽見下方傳來古老的岩龍暴怒的咆吼,提起□□的那一刻,他聽見來自若陀龍王的聲音:

“你此刻與我兵刃相見,究竟是因為要為了你的璃月再度鎮壓我将我封印于此,還是只是因為你單純沒有對旁人擡起這把槍的理由?”

——鐘離沒有回答。

若陀龍王于是大笑出聲。

“可笑啊!摩拉克斯,岩王帝君——!!!”

在大地瘋狂的震動中,在岩石之間發出金戈相碰的劇烈聲響中,在龍王憤怒的龍吟中,鐘離聽見對方泣血的質問:

“……你辜負了我最後的信任,摩拉克斯。”

“……你五百年前已經做過一次類似的事情,為了你的身份,為了你高高在上的帝君之位,你舍棄了她的族人,舍棄了她所有的血脈親眷,舍棄掉她本來可以擁有的一切!”

“而今,你居然連這把槍真正應該對向誰都已經搞不清楚了!!!”

鐘離仍然沒有回答。

他聽見風聲,聽見衣袍振動的聲響,聽見岩石破裂的聲音,也聽見自己用力過度的指骨摩擦槍柄的聲音,鬼使神差般,他想起了女士那句嘲諷的話。

——在被愚人衆的執行官抓住的那一刻,她是在等待哪一位值得信賴的神明去救她,還是已經做好了無人會救的準備,所以就連最後的掙紮也放棄了?

沒有人知道。

……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鐘離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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