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不曾預想的重逢

我被剝奪了做夢的能力。

我在沉睡時聽不見任何聲音, 看不見任何的光。

我像是行走在一片被剝奪了五感的黑暗之中,我努力地在往前走,卻似乎只是自我意識在黑暗的泥沼裏徒勞無力的掙紮, 這不是夢境, 也不是出路的方向, 我不知道我該往哪裏走, 我也不知道我能往哪裏走。

——這是無光的夢魇,無法逃離的自我地獄。

你不能這樣,納西妲。

……求求你,唯獨你不能這麽對我。

你不能拒絕我去救你。

你不能否認我的資格。

我禁不起更多的磨損,我已經在時間裏流浪了五百年。

可是她沒有回答。

無論原因為何, 我看不見夢裏的光。

我在一場又一場愈發趨近于昏迷的沉睡之中去尋找那可以令我片刻喘息的解脫之地,可是沒有,什麽也沒有;迎接我的只有睜開眼的那一刻大蛇愈發憂心忡忡的眼睛。

——仍然,什麽也沒有。

頭頂是蛇神之首的巨大骸骨, 在被雷暴染成壓抑黑色的昏沉天幕之下連提瓦特寫滿神秘的星空也會被徹底遮掩,八醞島永遠瞧不見真正屬于世界自身的光明, 四周熒光閃爍的只有晶瑩剔透的晶化骨髓, 腥鹹冰冷的海風吹拂這片死寂的土地, 死域之中不存在任何真正的生靈, 只有枯敗的荒草發出脆弱的折響。

巨蛇的身軀盤卧成一個守護的圓環,冰冷的蛇身帶不來任何溫度,但也足以作為這裏最合适的栖身之地, 我躺在這裏本是奧羅巴斯的請求, 因為這會給他帶來成功庇護的安全感;可如今他卻第一個不贊同我繼續躺在這裏, 并主動建議我出去走一走。

“您不能再睡了。”

他這樣說道, 甚至低下頭輕輕拱了拱我的身體, 希望我動一動。

我啞聲回答:“可是外面什麽也沒有呀,奧羅巴斯先生。”

沒有生的希望,沒有可以承載夢境的幻想鄉。

外面連可以做夢的地方也沒有。

“您想要找什麽呢,小姐?”蛇神低聲說道,語氣格外溫和:“如果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尋找什麽,您可以先試着去聆聽自己的願望,等我們清楚您究竟想要什麽,我們再去思考如何去實現您的願望。”

我怔怔地聽着,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

什麽也沒有。

我想不起來我的願望,我想不起來那些支撐我走到現在的一切。

——我的掌心,空無一物。

奧羅巴斯不知道這個舉動代表了什麽,他試圖安慰我,可是那些聲音正如八醞島之上吹拂過海岸的冷風,再激烈的風吹過真正空無一物的地方,本就帶不出任何有價值的回響。

……不太妙啊,納西妲。

我用力捂住臉,指尖卻只能摸到自己幹澀冰冷的眼眶。

——這次可真的不太妙了。

***

——她睡着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初始還只是疲累,倦怠,不知何時開始睡眠似乎成為了一種逃離現實的手段,靈魂的空缺不止是分裂血肉和種子帶來的後遺症,那同樣是一種過度的磨損帶來的不可彌補的傷痕——他不知道為何這個年紀的孩子會遭受這種程度的磨損,但是殘損的靈魂在缺少了填補并開始拒絕外物的入侵後,這種程度的磨損會一點點徹底扼殺她的靈魂與意志。

她數度陷入深眠,是試圖從夢境之中尋找到現實迷途的出路,可是這方法終歸只是徒勞,在經歷了一次次不知細節的失敗以後,夢中的黑暗似乎正在成為吞噬意志的影子。

……這樣不行。

奧羅巴斯開始四處尋找能夠利用的方法,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了被細心保護起來的雷神之心上。

要用這個麽?

要用這個作為填充物麽?

再如何說……這畢竟是一顆“心”。

“神之心”。

在奧羅巴斯勉強停下了浪費時間的思考正準備直接嘗試的那一刻,有人叫住了他的動作。

“——我勸你最好不要那麽做。”

少女的聲音突兀響起,大蛇瞬間擡起前身無比警惕的盯着不知何時站在那裏的少女——金色的,壓抑的,來者和之前與小姐相談甚歡的那名少年有着極為肖似的精致容貌,秀麗的眉眼之間卻有着與他截然不同的凜冽肅然。

“死域與深淵同源,即使如今以無留陀命名,那終歸是同源的力量,您若是将來自更高處賜下的神之心用在現在的斯黛拉的身上……”少女沉默片刻,才緩緩反問道:“您難道是想在她的身上重現淵下宮的慘烈過去嗎?”

奧羅巴斯心神一震,卻又反射性壓下所有惶惶不安的驚愣疑問。

不可以問。

唯獨這個問題以及與其相關的一切,不可提,不可問,不可想。

“看起來你我至少在這個問題上達成了一致。”

少女緩步走下骸骨組成的臺階,卻在下一秒被迫停下前進的腳步。

“公主殿下……”漆黑的深淵詠者立在少女身後的位置,很是不甘的注視着盤卧在影子裏的大蛇,“只要您一聲令下——”

“退下。”

少女語調冷淡,不容拒絕。

“……是。”

“身為昔日的神明,您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磨損帶來的威脅……蛇神大人。”少女遲疑一瞬,并沒有提及奧羅巴斯的本名,而是換了一個更加模糊的稱呼。

可如此一來奧羅巴斯愈發覺得她對于淵下宮與藏匿其中的致命秘密的了解程度可能遠勝自己的想象,金色的少女對他壓抑殺氣的敵意恍若未覺,只是伸出手,溫聲道:“我有救她的方法,無論您信與不信,我都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救她的人。”

奧羅巴斯收緊蛇身,沉默無聲地拒絕了少女的邀請。

“我主與這片土地尚有未曾完成的契約。”他低聲道,巨蛇毒牙鋒利,蛇信嘶嘶:“她有着無法離開的理由。”

少女不曾惱怒,她手扶胸口微微欠身,神色仍是無比恭敬的溫和有禮。

“——我可以代為處理神之心和與之相關的契約,您應當很清楚,神之心可能對這世界上任何一人來說都是無上的至寶,唯獨對我來說,拿着這種東西沒有任何好處。”

奧羅巴斯身軀繃緊,仍是不信。

“我憑什麽相信你。”

“我的名字是熒。”

她說。

“在此之前您應當已經見到了斯黛拉與我兄長空的友誼,她願意相信空的原因,和她當時願意與我相識的原因是一樣的……您應當看見了她交付信任的速度,而我與她締結友誼的時間只會是更久之前、更長的時間,您當然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也不願意相信她的判斷嗎?”

深淵……麽。

奧羅巴斯提出了自己最後的問題。

“……給我一個理由。”

給我一個,你當真可以救她的理由。

熒沉默片刻,只給出了一個旁人聽來太過奇怪的答案。

“我絕對不會讓淵下宮的絕望在她身上重演。”

奧羅巴斯這一次沒有立刻回應,熒安靜地等待着,她看着巨蛇無比眷戀的低頭蹭了蹭被他的蛇身環繞藏起的巫女,流光溢彩的鱗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黯淡下來,巨蛇緩緩垂下已經雙眸失光的頭顱,小心翼翼的讓自己沉重的身軀垂放在一側。

熒站在那裏,好一會才讓深淵的詠者過去從巨蛇的身軀之中抱起了沉睡的巫女。

——在她蒼白的手臂上,盤卧着一條栩栩如生的蛇形圖騰。

“公主殿下。”詠者俯下身子,深淵的公主動作輕柔地撩開巫女額間的碎發,她的神情如此惶惶不安,是否是因為又一次進入了無解的夢魇?

“要帶她去淵下宮麽?”

“不。”

熒搖搖頭。

“去層岩巨淵的最底層。”

她輕聲說道,像是生怕自己的聲音打擾了對方的沉眠。

“那裏的裝置能減少她的痛苦。”

至于這裏——

“全都燒掉吧,你應當也知道如何毀去這裏的死域,不要留下我們的痕跡。”

她如此下令,那枚雷神之心仍然端放在蛇神之首的骸骨正中央,熒只是興趣缺缺的瞥了一眼,就漠然的轉開了自己的視線,目光停駐的時間甚至還不如在那具已經被舍棄的蛇形式神上來得更久。

“‘為了拯救屬于星星的月亮,不惜自殺毀掉如今的身體也要去那邊找人’,這是她會做出來的事情……我們在這裏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讓所有人都相信她已經這麽做了。”

特別是某個同樣了解她的人偶,他會比任何人都相信這個事實,無論是遵從他自己的願望還是單純只是為了尋找她的下落,他都不會有須彌之外的第二個選擇。

至于稻妻的雷神,那所謂的契約她相信自己的兄長能夠間接解決所有的問題,而雷神本人對外界一無所知,如此一來,他們離開的路上便能減少最大的阻礙。

詠者仍有幾分猶豫:“可是,您的血親那邊——”

少女神色一怔,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空會理解的。”

也許不會是現在,但是他遲早有一天會理解的。

“若是有朝一日,我們得以真正重逢,再次成為毫無芥蒂的朋友……”

會有那麽一天嗎,我的友人?

像是我們曾經無數次說過的那樣。

像是蘭那羅們最喜歡說的那樣。

【我們會在沙恒中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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