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對峙
隔着冰冷的玻璃輕輕撫摸的位置, 是那雙如深海般幽藍靜谧的眼。
這是最完美的身體,也是最成功的容器,耗費無數心血和經歷才在主意識不存在的前提下培養出如此珍貴的成品……只是當多托雷停下機械的運轉,正準備迎接自己的心血之作在自己的手中重獲新生, 卻意外聽見了來自內部管路細碎的碎裂聲。
多托雷停下了轉身的動作, 定定的看着她。
那雙深藍色的眼睛, 仿佛睜開與自己對視的那一瞬間只是自己過分期待後短暫的幻覺——她再度緊閉雙眼,蒼白的面容神色溫順又安寧, 帶着對外界一無所知的平靜, 一如這具身體在這裏沉睡度過的無數個日夜, 唯有在水中仍在不安飄蕩的長發證明她剛剛存在過瞬間的驚愕與掙紮。
無論看多少次, 多托雷都很想感慨:清醒的時候, 她幾乎從來都不會對自己露出這樣乖巧的表情。
從最初的驚恐變成恐懼的憎惡,又漸漸變成後來習以為常的冷漠平靜,令人驚奇的是那雙眼睛始終未曾失去過真正的光亮,像是被冬日的極光所裝點的夜幕,每次以為光已經從她的眼中消失的時候,瘋狂的學者總能在之後的測試裏驚喜的發現:那不過是一種沉澱到了極致的藍, 她不曾改變——唯獨這顆從智慧之神的夢境裏落入自己手中的星星,自始至終不曾真正的黯淡。
學者沉迷于一場不存在上限永不停歇的漫長實驗,他從中得到了過量的樂趣和好奇心, 為此,他同樣願意為此付出時間與心血的代價,沒有關系, 這是必要的準備, 在這場至關重要的實驗中, 無論是等待還是忍耐都是絕對不能省略的步驟。
只是現在, 實驗的準備過程中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用作連接呼吸和輸送養分的管路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毀損,多托雷若有所思,他伸手去觸碰那些散發出詭谲黑霧的機械,指尖卻傳來了陌生的刺痛感。
他摩挲一下自己被污染灼傷的手指,不覺奇怪。
稻妻神櫻樹的瘴毒本就是地脈流淌出來的污染,将與瘴毒同化後的種子強制與地脈共鳴,借此讓那片土地以為種子之中封存的意識是刻印在地脈之上的靈魂,以此來對抗異域夢境的權能……很聰明的做法。
斯卡拉姆齊的私心他早已知曉,也知道他曾經做過的那些小動作……只是這種程度的伎倆,根本改變不了任何結局。
在這裏,細微的驚動也足以引發最高規模的警告,門外傳來慌張的腳步聲,“請問出了什麽事情嗎!?”
多托雷的目光放在桌上最近一組數據報告上,頭也不擡。
“沒有。”
“可、可是……”
堵在門外的有教令院的學者和來自于愚人衆的人,聲音緊張卻也難掩貪婪的好奇,他們負責了雙方合作的大部分“項目”,就連規格最大最關鍵的那一場“實驗”也有幸得以親眼目睹其最關鍵的部分從人類手中誕生的過程——唯獨這裏,除了最初建立的時候被允許來檢查機械,在此之後甚至連進門的資格也沒有。
誰能不好奇呢?
誰能不想看看呢?
對與那個愚人衆的瘋子來說,讓教令院最傲慢的學者也不得不咬牙承認的天才來說,被他如此精心保管着的、機密程度甚至遠在“親手造神”之上的秘密——
可過往那些毫不留情的血腥的教訓,卻讓他們一邊在門外的警戒線外徘徊不定,一邊又偏偏舍不得就這樣離去。
直到他們聽到了第二次壓低聲音略顯不耐的警告。
“滾出去。”
可、可是,教令院的幾人面面相觑,其中一個一咬牙,硬着頭皮繼續問道:“可是虛空出現了新的問題,您當真不打算出來看一眼嗎?”
虛空?
多托雷終于放下了手邊最後的檢查,他出門的時候無數人試圖越過他的身影去看開門一瞬間時實驗室內部的秘密,只是那裏看不見任何的光與存在的造物,只有一片令人膽寒仿佛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怖黑暗。
所有人心神惶惶,終于不敢再看。
愚人衆的第二席連多看這群人一眼的心思也沒有,他的腳步飛快沒有叫上任何人跟着,目的地很明确,淨善宮。
他有預感,這一次說不定能與須彌年幼的神明進行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談。
有幾名學者候在淨善宮的門前,見他來了,匆匆忙忙的就開始報告:“虛空這一次的問題比之前還要嚴重,大賢者那裏已經開始找人調試了……上一次出現這種情況還是小吉祥草王封閉了自我的意識,可怎麽會出現第二次,大賢者希望您能給出一個合理的答案。”
“有空追着我問這種無聊的問題,不如先去動動腦子想想你們自己究竟能做什麽。”多托雷扔下這樣一句話就直接走進了淨善宮,果不其然,被囚禁的神明神色平靜,似乎早已預料到自己的到來。
小吉祥草王擺明不願意先一步開口說話,這沒關系,他不介意先開口打破僵滞的氣氛,感慨一個剛剛發現的事實:“你剛剛做出了一個很聰明卻也很讓人傷心的決定。”
幼小的神明眼神冷淡,對瘋狂的學者故作惋惜的嘲諷無動于衷,繼續保持着壓抑的沉默。
多托雷對此不以為意。
“是因為你發現了嗎?”
這一次,小吉祥草王的目光緩緩落在了他的身上,但仍然不發一言。
“她遲早會回到這裏……不是這些種子的牽引、不是因為我所創造的這具最完美的身體,更不是由于這裏是她曾經成長的土地對她有着本能的吸引力——而是因為‘神明的視線’,是我能找到她最快的方法。”
神明終于緩緩開口,聲音稚嫩而冰冷。
“你不會再找到她的。”
多托雷聞言輕笑,神色是意外的從容。
“當然。”
他笑起來。
“因為就在不久之前,某位神明封閉了自己最後一縷注視外界的意識……所以我才要說這是個‘很聰明卻也很讓人傷心’的決定。”
“——她會在不久之後發現一個無比殘忍的事實:‘神明終于不再看着她了’。”
“怎麽,”多托雷壓低聲音,不緊不慢地問道:“都已經堅持了這麽久,當真不打算繼續堅持下去嗎?……令人惋惜,她那麽喜歡你,如此一來,我都要忍不住替她感到難過了。”
納西妲思考着,沉默着。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開口。
“你是個很聰明的學者,愚人衆的‘博士’。”
多托雷意味深長地一挑眉:“來自智慧之神的誇獎,令人深感欣慰。”
“——我知道你能在虛空之中抓住我的意識,所以我也相信你會在夢境的碎片之中找到那顆屬于我的星星。”
博士沒有否認她的判斷:“在你徹底封閉自己之前,這件事我的确可以做到——如此說來,你倒算是間接阻止了我的一場實驗,除了稻妻神櫻樹的瘴毒,你突兀切斷了最後的視線與夢境的連接,才是讓這場實驗失敗的關鍵。”
“為什麽。”
納西妲忽然反問道。
“你通過虛空來捕捉我的意識,究竟是為了什麽我已經知道了;可在這件事上,哪怕教令院最愚笨的學者都能為你提供一點微末的幫助,唯獨她不能給你任何助力,這不該是一個學者會做的事情。
愚人衆的博士,你在須彌的土地上耗費如此巨大的心血和精力,難道就只是為了一場注定沒有結局的實驗嗎?”
多托雷溢出一聲輕緩的嗤笑,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且不先說這是毫不相關的兩碼事,智慧之神居然也會在沒有任何憑證的前提下就如此武斷的提前評價一場實驗的結果,真是讓人遺憾。”
“因為只有這件事情,我所說的都是既定的事實。”
納西妲回答道。
“你永遠無法奪走屬于我的星星。”
這一次,多托雷安靜了好久,才輕笑出聲。
“……是麽。”
他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愉悅,納西妲抿緊嘴角,聽着愚人衆的第二席不緊不慢地再度開口:
“你很清楚她的執念,我亦是如此,姑且我們先排除掉最讓人悲痛的一種可能:她認為自己已經被神明抛棄,從此選擇徹底放棄自己,無論是你還是我都再也找不回真正的星星。”
在他慢條斯理地描述中,幼小神明的神情肉眼可見的開始變得緊張又不安,瘋狂的學者始終挂在唇角的笑意在漸漸擴大,他擡高了自己的聲音,繼續說道:“而另外的一種可能,是她在已經确定我在須彌之後,推測出智慧之神如今已經在我的掌控之下,你既然可以預測‘既定的事實’,不妨直接想想,你所珍愛的那顆星星……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
納西妲瞪大眼睛,哽住了喉嚨。
“被教令院掌控的小吉祥草王費盡力氣才保住的神之眷屬、就連大賢者也不知曉的珍貴存在……這一次她會不會不惜毀掉自己如今的身體重新來到我的身邊,就只是為了拯救她的神明?”
她很清楚。
他也很清楚。
“你是選擇繼續拒絕她,拒絕你的星星,在經歷了漫長五百年後終于可以與你再度重逢的可能?”
“還是說——”
多托雷拉長尾音,慢條斯理地補上了第二種令人窒息的可能。
“接納她,理解她,擁抱她,在夢境之中與她真正重逢,讓她的意志回到這具最為完美的身體之中,也就是……回到我的身邊來?”
多托雷沒有聽見聲音,但他也不覺得自己能這麽快就得到一個理想中的答案。
但是,沒有關系。
“希望我們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都能得到彼此想要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