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

在這八年裏,我完成了人生最重大的兩件事:結婚、生子。

R和我同一所高中,只是高我一個年級。我們在一次同學聚會上認識,那天他送我回宿舍後,第二天又來找我。他是那種比較勇猛也有點莽撞的人,第一次吻我居然是在我們看完電影後往回走的大街上。也許正是他這種不由分說,讓我完全沒法子思考,所以,也放棄思考了。

經過J後,我變得沒有那麽喜歡和人講心事了。R說他一直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麽,我在他眼裏是個迷,他在我眼裏卻是透明。我們交往不久,我便對他的思維方式和喜好了如指掌,他眨巴眨巴眼我就知道他想要幹什麽,這讓我很有安全感。

R在同學朋友們面前毫不掩飾對我的愛,他得意地告訴他們,我就是他一直等待的白雪公主。他告訴我,他舅舅的女兒出世時,讓他給起名字,他起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一樣。

R是那種赤誠坦白得讓人感動的人。他每天都對我說“魚兒,我愛你”,有時候也會問“你愛不愛我?”我總是無言以對。我不想撒謊,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愛不愛,因為我不知道愛的定義是什麽,怎樣才算是愛一個人。每當這時,他總是大度又信心滿滿地說,“總有一天,我會把你捂熱的。”

那時我想,這麽一個執着的人,應該是可以托付終身吧?那就接受命運的安排吧。

2000年,R已經和朋友合夥辦公司2年多了。公司還處于成長期,他每日忙公司的事情,腦子裏想的也是公司的事。我有時和他說話,他都像沒聽到一樣,茫然地看着我,讓我很覺無趣。久而久之,我漸漸沒了和他交流的興致,本來就不多話的我變得更加沉默。

我所在的S中學,也和一所重點中學合并3年了。我當了段時間初中部的物理教研組長,帶的99級畢業班中考成績很好。領導賞識我,問我願不願意去教高中,我非常不明智地答應了。于是,開始了疲于奔命的日子。

高中部離家很遠,每天早上我6點多就要起床讓R開車送我去上班,忙到晚自習下課才被校車送回家,到家已經十點半了,周六還要給學生補半天課。

我每天忙得焦頭爛額,無暇顧家。三歲女兒的生活完全由住在我家的爸爸照料。孩子不愛上幼兒園,爸爸送她到幼兒園門口,因為孩子哭鬧不進去,他就掉頭帶她回家。晚上孩子要看多久電視就讓她看多久,我和R要求他對孩子不要無原則地嬌慣,他居然趁我們上班之際打好包袱,準備把孩子偷偷帶回老家去,幸好被回家取東西的R及時制止。

我被搞得心力交瘁,最後終于無力承受家庭工作的雙重壓力,選擇了辭職。

我給J打電話的時候,已經參加完一個網頁設計班的培訓,正在尋找新的工作機會。巧的是,打電話的第二天,就有一家網絡公司讓我去做網站編輯。

周一,我到了新公司,辦完手續,整理好辦公桌後,就在辦公室給J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我告訴他,我現在一家門戶網站上班,每天都挂在網上,我們可以用QQ聊天。他不知道QQ是什麽,于是我教他如何申請QQ號,并且把我的號告訴他,讓他申請好後加我好友。

不一會兒,他就申請加我了。我看他選的頭像不是我喜歡的那個,就在QQ上建議他選那個大胡子頭像,他很快改了頭像。

我們倆都挺興奮的,為了這種新方式的重逢。網站編輯的工作很簡單,我每天實際幹活兒的時間加起來也就一個多小時。而他呢,除了上午跑跑客戶,其他時間也都在電腦面前工作。于是我們就有了很多時間聊天,我給自己起了個網名叫“墨溪”,他就叫“大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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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自己在網上和他交談,特別爽快,說話的風格簡單直接。

墨溪:在我們失去聯絡的三千個日日夜夜,你有沒有想過我啊?

大胡子:有啊,我常常想你老了是什麽樣子,一定是個慈祥的小老太婆。

墨溪:你何時變得這麽深謀遠慮呀?我可從沒想過自己老了的情形。你呢?胖了還是瘦了?

大胡子:黑了,胖了。黑在臉上,胖在腰上。

墨溪:我可不希望下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身材走了樣哈。

大胡子:那我從現在開始減肥吧。

……

中午吃過飯,我又回到了電腦面前,看他的QQ仍然亮着。

墨溪:吃過午飯了嗎?

大胡子:吃了一個蘋果。

墨溪:啊?一個蘋果能頂過一個下午?

大胡子:我現在正式實施減肥計劃了。

墨溪:我和你開玩笑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飯還是要吃的。

大胡子:放心,我身體好着呢,一兩天不吃飯沒問題。

墨溪:你現在是什麽樣子呀?

大胡子:我找找看電腦裏有沒有照片。

一會兒,大胡子的頭像在電腦右下角跳動,我點開。

大胡子:好不容易找出兩張,你知道我不喜歡照相的。我發你郵箱裏了。

我打開郵箱,果然有J的兩張照片,都帶着太陽眼鏡,看起來是旅游的時候照的。

墨溪:哪裏照的呀?

大胡子:麗江照的。

墨溪:噢,我去年暑假剛去過。

大胡子:你又去過雲南了?

墨溪:是啊,我還到你爺爺家所在的位置去看過,已經變了,老房子都沒有了。

大胡子:他們早就搬了。

墨溪:我還記得他們做的白雲豆呢。

大胡子給了我一個笑臉娃娃。

我們就這麽漫無邊際地閑聊,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的大學時光。我忽然有種沖動,很想知道他當初的想法。

墨溪:你當初為什麽讓我去你那裏?

沉默了一會兒,他的頭像跳動。

大胡子:等我有空的時候,寫個回憶錄給你看。

我沉默良久,他又打出來幾個字。

大胡子:我的心也碎了。

墨溪:你鐵打的漢子鐵打的心,誰能讓你心碎啊?

大胡子:不興風化嘛?!

墨溪:我看你不該屬雞,應該是屬鴨子的。

大胡子:何從說起?

墨溪:身子煮熟了嘴還是硬的。

大胡子:我還能怎樣呢?!

墨溪:哎,算了。你身邊有數碼相機嗎?我想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大胡子:有,可是沒有數據線。等等,我去借借看。

墨溪:OK!

幾分鐘後,他的頭像跳動。

大胡子:借到了。我馬上照一張給你發過去。

一會兒,郵箱騰地彈出有新郵件的圖标。我打開收件箱中的新郵件,J的照片一下子占了大半個屏幕。他坐在辦公桌前,穿着白襯衣,打着深色領帶,俨然一副職業人的架勢,微笑的眼中少了我印象裏的憂郁眼神。

墨溪:看着成熟多了。

大胡子:是嗎?見笑見笑。

墨溪:真的,歷練了不少呢。

大胡子:你真是越來越會誇人了。

墨溪:還不是當老師當的。當老師久了,好像身份老換不過來。我是不是老了,适應能力差了?

大胡子:不可能,你那麽優秀,幹什麽工作都會很出色的。

墨溪:真的嗎?可惜總覺得自己老了。這個辦公室坐着的除了我,就是20來歲的小年輕,天天哼的是張學友的《你好毒》,我壓根兒聽不明白歌詞寫的是什麽。還是羨慕你,早幾年就有了新的開始。

大胡子:我開始也換了好幾個工作啊。不着急,慢慢來。你那麽聰明,一定行的。

墨溪:聰明有什麽用啊。我總覺得自己太天真,不像你們,有那麽多的世俗智慧。我也想學,可怎麽也學不會,老覺得不能适應學校之外的社會。

大胡子:天真沒有什麽不好啊。要知道,你是那麽的與衆不同。

我還沒來得及謙虛,他的頭像又跳動起來。

大胡子:怎麽越來越覺得我們兩個像牽狗出來遛達的主人,互相自謙,猛誇對方的狗呢。

我不禁笑了,他還是那麽有幽默感,總能讓我陰轉晴。

墨溪:呵呵。不過,我說的是真心話。這麽多年,我總覺得自己在人群裏落落寡歡。我其實挺合群的,也不能說我不快樂,但總覺得那不是發自內心的幸福感。我常常一個人發呆,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大胡子:咦?你不是無欲無求的嗎?

墨溪:啊?我嗎?

大胡子:我的感覺是這樣的啊。你那麽自我,不會因為別人而放下你自己,無欲則剛,你不就是這樣嗎?

墨溪:聽起來好像對我很不滿?

大胡子:豈敢豈敢。

墨溪:你成心氣我。

大胡子:算了,不說這些了。活得現實些,少想多做,也許能更快樂。

我驚覺自己還能對J訴說心事。雖然曾經被傷過心,我卻依然信任他,願意對他敞開心扉。

我們就這麽天天在網上碰頭。早上上班,互相問候一聲,然後,他出去見客戶,11點左右回來。有一次,他的QQ比平時早亮起,我問道:“這麽早就回來了?”他說:“我都在過道抽完兩只煙了。”“你一天抽多少啊?”“至少有半包吧,多則一包。”“太厲害了,注意身體。”“抽習慣了,戒不掉。”

那時候,手機開始可以發短消息了,只是比較麻煩,要自己在手機上設定一個中心號碼。記得那是一個周日,我搞懂該怎樣設置和發送後,馬上給他發了一條短信。他一直沒有回音,直到晚上,才收到他的回複:晚上好,我也會了。

後來,他在QQ上說,覺得手指在手機上按出漢字太費勁,他想找個可以在網上發送短信的東東。果然,沒多久,他就找到一個sms的平臺,可以往手機上發短信。後來,他就常通過這個東西給我的手機發短信了。

他喜歡鼓搗自己的電腦,所以常會重裝系統。有一次,我正在逛街,他發來條短信,問我他的QQ號,我揶揄他道:“你不知道自己做個備份?當我是你的秘書啊?!”當時只是随口那麽一說,完全沒料到被自己說中,他生活中需要的的确是一位秘書。

一般他要去哪裏出差,會事先告訴我。我呢,有時會比較粗心大意。有一次請假随R單位去山裏玩兩天,沒有提前告訴他,結果在山裏沒有信號,出來才連續接到他幾個短信,問我怎麽沒上班,是不是病了。他對我的關切,讓我很滿足。我覺得我倆的情感就像親人一樣,互相關懷彼此溫暖。

八月的一個夜晚,我在家裏的書房聞到花園裏飄來的桂花香,隐隐約約,缥缈無蹤。我馬上把這種感覺告訴了同在網上的J,他敲出幾個字:“靜水深流”,我對上:“暗香浮動”。不言而喻,這是我們都喜歡的感覺。

我喜歡找他和我一起嘗試新事物。剛開始有語音聊天網站的時候,我們兩個就約好時間在家裏試了一次,結果發現效果不好,就像對講機一樣,一人說的時候,另一個人就無法說話,只能聽,不如打電話方便,也不如敲字來得痛快。

我是那種喜歡寫信的舊式人,但這個時代已經不興寫信了,所以,我轉而喜歡發短信,因為短信也是文字,也算是信。J 呢,因為常在外面應酬,我給他發的短信他很多時候不能及時回複,回複也很簡短。他特意告訴我,他主要是不喜歡粗手指按小手機鍵,讓我不要多心。我大多數時候不會多心,有他聽我發表那些即興感想,我覺得挺暢快。但畢竟還是更喜歡有人能你來我往地和自己讨論同一件事,所以偶爾也會為沒有得到及時的回應而小小地失落和不安。

他是個夜貓子,常常玩到三、四點才睡。有時候半夜我睡不着,也會給他打電話聊天。我們往往會聊一、兩個小時,直到大家都困極。他很體貼,知道幫我省話費,每次都讓我先挂斷電話,然後他再給我打回來。

有一天,我傷懷于R因為放不下工作,從來不單獨陪我出去旅游,每次我都是一個人去玩。我在QQ上問J,“如果我想出去旅游,你能放下一切陪我去嗎?”他答道:“no problem。”當時我鼻子一酸,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不管他是否為了哄我開心,他能這麽回答我,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我告訴他,我一直想去西藏。他說,“那我們就找個時間去西藏,我也想去那裏照些好圖片。”我在網上找了好幾篇西藏的游記和羊湖、天湖的圖片,發給J看。我們一同欣賞,讨論,選擇将來我們要去的景點。

因為在網站工作,常會在網上搜索熱貼。有一次,看到一首點擊率很高的詩: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生與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

卻又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又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無法抵擋這種思念,

卻還得故意裝做絲毫沒有把你放在心裏。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明明無法抵擋這種思念卻還得故意裝做絲毫沒有把你放在心裏,

而是面對愛你的人,

用冷漠的心,

掘起一條永遠無法跨越的溝渠。

我把它發給J,J讀後也覺得是首入木三分的好詩。這首表達暗戀的詩,再次勾起了我的探究之心,我迅速在電腦上發問。

墨溪:你愛過我嗎?

大胡子:不要刨根問底。

墨溪:我就要知道。

大胡子:你知道的。

墨溪:我要聽你說。

大胡子:你知道我嘴笨,詞不達意。

墨溪:那你就更不用繞彎子,直接說好了。

大胡子:人家不是腼腆嘛。

我心裏忽然覺得失望之極。

墨溪:好吧,既然你覺得這麽難以啓齒,我也不勉強你。我走了。

大胡子:好了,別生氣,我說。我想,我應該是愛過你吧。

墨溪:那你還那樣傷我。

大胡子:唉!

我沒有再逼問他。其實那些對我已經不那麽重要了。我只是時不時想要戲弄一下他,然後興致勃勃地看他如何搪塞。

轉眼到了2001年春節。

J回了昆明過年。一天給我發短信,讓我把《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用短信傳給他,我問他怎麽了,他說,就是突然想再讀一讀。

春節前,我讓爸爸把女兒先帶回老家去,讓R和我單獨在A市呆一段時間。R放假後,我建議我們出去旅行幾天,他勉強答應。結果,我們到了旅游集散中心,他硬是不願買票上車。最終,我們兩個生着悶氣回到了家,他又窩回布藝沙發裏享受他的電視去了。

我正在煩悶,家裏的電話響了。我接起來一聽,居然是J的聲音。

他說:“我在昆明的酒吧考察呢。”

我說:“和深圳的有什麽不一樣嗎?”

“人少了很多啊。”

“噢。”

他接着道:“你不是說想去西藏嗎,我們這幾天就去吧。”

我心頭一驚,這個邀請好突然,但又好合我的心意。可是,我能去嗎?

我猶猶豫疑地道:“現在這個季節,恐怕不适宜去西藏吧,太冷了。”

J輕聲地笑道:“還是老了啊,放在幾年前,你是一定不會在意天氣的。”

放下電話,我忽覺悲從心中生,開始抽泣起來。

R吓壞了,以為我還在生他的氣。他趕緊過來解釋說,不是他不想陪我去玩,只是因為自己太累了,想趁機休息休息,所以不希望旅途勞頓;如果我實在想去,他就陪我去。

我嘆氣道,“算了,我已經沒有這個興致了。我們還是回老家和父母孩子一起過年吧。”

我已經明白,這時候我最該做的是什麽。我需要回家。只有一大家人的歡聲笑語,才能夠麻痹我內心日漸強烈的蠢蠢欲動,才能把我從不該有的癡心妄想中抽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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