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隔了幾日,天色晦暗,蒼穹邊鉛雲低垂,大人們想着許是要落雨,躲在屋裏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孩子們伸長了脖子,兩眼直直。
久雨西風晴,久晴西風雨。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呼朋引伴玩得開心。
三阿哥同幾位阿哥下了學,打頭陣,領了洛敏、冰月、曹寅蹦到了宮後苑。幾日不來,花園子簡直大變了個樣兒!奇石羅布,佳木蔥茏,高杆子、矮樹苗,池子水面清澈見底,倒映着環塘一帶盛開的貼梗海棠,一團團,一簇簇,如雲似霞,将碧波染得翠紅。
如此繁花美景,誰還理會那鬼打的天氣!
濃郁芳香撲鼻,冰月樂得開懷,一會兒湊近聞香,一會兒摘了小花兒戴頭頂,所幸這會子人煙稀薄,沒人瞧見,卻還是被洛敏逮了個正着,冰月轉過身,對三阿哥笑道:“三哥哥,小月戴這花兒好看麽?”
三阿哥瞧了瞧,心思不全在這兒,只說:“好看。”
“那三哥哥覺着是花兒好看,還是小月好看?”冰月來了興致,又問。
“花兒美,人嘛,也還可以。”言罷,小眼兒又瞄了別處。
“什麽嘛!什麽叫‘也還可以’……三哥哥心思不在小月身上,小月不跟三哥哥玩兒了,敏姐姐,咱們到亭子裏去,那兒地高,瞧見得遠!”冰月拉了洛敏,氣鼓鼓地就要走,洛敏無奈,扭頭去瞧三阿哥,哪知三阿哥理都不理,呼了曹寅往另一頭去了。
冰月一步三回頭,後來索性停下,氣得直跺腳。
洛敏在一旁瞧了半天,見她給自個兒簪花,女兒家愛美的心思一目了然。這沒錯,只是小丫頭也想讓她的三哥哥誇上幾句,誰知三阿哥早被東邊的大樹吸引了過去,顧不得冰月與自己說了些什麽,只是冰月問一句,他答一句罷了。
“敏姐姐,三哥哥要做什麽?”冰月原本在氣頭上,可見三阿哥停在樹下,揚起了腦袋,便好奇了起來。
洛敏順着三阿哥的目光向上看去,蔥郁的枝葉間,隐隐約約似能看到一個暗黃的巢窩,難不成他要上樹掏鳥窩?
洛敏得此想法,心頭一顫,那樹可不低,以他矮小的個頭,別說爬上去,就算真上了樹,下來還是個問題,如此危險,哪有讓未來皇帝犯險的理。
“哎!敏姐姐,等等小月!”洛敏崩開小腿跑了過去,冰月追在後頭。
那頭,三阿哥命曹寅趴了身子,正要站上背,洛敏忙喊:“三弟!不可!”
三阿哥一條腿踩在曹寅背上,另一條在聽到洛敏喊聲後收了回來,扭了頭,只見洛敏和冰月奔了來。
冰月見勢吓了一跳:“三哥哥,你不是要上樹吧?”
洛敏也勸:“這樹高,太危險了。”
三阿哥擡了擡頭,繼而聽到唧唧一聲,洛敏循聲望去,只見他手裏正用虛拳握了一只肉色的幼鳥,洛敏明白了,他不是要上樹掏鳥蛋,而是想把落單的幼鳥送回巢。
“差人找梯子來吧,曹寅,你先起來。”洛敏走上前,拉起了曹寅,曹寅看向三阿哥,道:“三阿哥,您還是聽敏公主的,別自個兒犯險。”
三阿哥思索了一陣,再瞧這幾人盯着自己,最終點了點頭:“阿寅,你去找梯子來!”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找梯子必定會驚擾到他的皇瑪嬷,好不容易打發了小六子,這下又該被揪回去了。
曹寅領了話去找人要梯子,剩下三個留在大樹底下,冰月瞅着三阿哥手上的幼鳥,心裏那股氣早沒了蹤影。前頭分心,原是為了這事兒。
天邊的鉛雲轉了向,飄到了頭頂,風傳來了信號,洛敏最先反應過來,忙拉了三阿哥和冰月進亭子。
所幸小孩子腿腳快,三個人都沒有淋到雨。
萬春亭內,冰月趴着欄杆,伸出小手,片刻功夫,接了一手的雨水。洛敏坐在邊上,眼睛盯着三阿哥手心裏的幼鳥,面露憂色,旋即,扯了素帕,遞了過去:“下了雨,天兒涼,用這個裹着,或許好些。”
幼鳥瘦弱,小生命禁不起風吹雨打,再加上之前一摔,怕生命已是垂危,只是瞧三阿哥不願放手,洛敏也不好多說,唯有盡點綿薄之力。
三阿哥擡了頭,接了帕子,道了聲謝,謹小慎微地将奄奄一息的幼鳥裹進了帕子裏。
原本歡歡喜喜跑來玩兒,不想出了這茬子,失了興致不打緊,只是添了一臉愁苦就不太妙了。
洛敏也覺得奇怪,這三阿哥前兒還嘻嘻哈哈,就同一般頑童,見着好玩的便玩,見着好吃的便吃,上課煩了便捉弄師傅……一切實屬正常,可一轉眼,分明天真爛漫的年齡,有時候也會露出老氣橫秋的尊容。
是過去的經歷給他造成了童年陰影,還是這本就是原原本本的三阿哥?洛敏看不懂,愈發覺得他神秘了。
“今兒皇後娘娘氣色好了許多。”三阿哥忽而開口。
洛敏回過神,點了點頭,前些日子榮惠得了風寒,免去了他的每日問安,昨兒才病愈,今早他便來坤寧宮請安來了。
“那日在阿哥所,皇姐說的那番話,是何意?”
在阿哥所……洛敏自然明白他問的是什麽,只不過隔了那麽久,沒想到這時候會再重提。當時憑着本意接口,不料似乎說得深奧了些,冰月似懂非懂,可以三阿哥的聰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
洛敏不曉得他心裏打了什麽主意,一時之間也不好解釋,這下好似遇到了難題。
“三哥哥,敏姐姐,你們在說什麽?”恰逢此刻,冰月插了嘴,洛敏得了臺階下,忙說:“說這幼鳥呢,這曹寅,該不是讓人扣住了,怎還不來?”說着,脖子往外伸了伸。
不說還好,這一說,曹寅還真現身了,只是不止他一個,身後還跟了嬷嬷、太監三三兩兩。
洛敏定睛一看,孫嬷嬷和劉嬷嬷打了傘兒,小六子搬了梯子,冒着雨正往這兒來。
“小主子們,可算找到人兒了!這下雨天的,主子們擔心極了!”劉嬷嬷人還沒進亭子,聲音已是先傳了來。
三阿哥沒搭理兩位嬷嬷,兀自拉了小六子跑進了雨裏:“小六子,快,把梯子架那樹上!”
“喲!小主子,您別往雨裏跑啊!”孫嬷嬷見了忙着急地追上,給三阿哥打傘。
三阿哥這一跑,冰月也要跟着,幸而洛敏眼疾手快,将她拉住,才沒讓兩位嬷嬷再煩心。
洛敏和冰月待在亭子裏,遠遠看着小六子擺好梯子,看樣子,小六子想蘀主子代勞,三阿哥沒如他的意,推開了他,自個兒利索地爬了上去,然而爬了一半,又停了下來。
不知出了什麽狀況,三阿哥半途而返,待重回地面,伸手将什麽東西交給了小六子,洛敏知道那是什麽,他連同她的素帕,一起給了小六子,随即轉身而走。
“小主子,月公主,走吧,随嬷嬷回去,主子們正擔心着呢。”見三阿哥離開,劉嬷嬷催他倆也跟着走。
洛敏點了點頭,讓劉嬷嬷牽着冰月,自己走在另一邊。
回去的路上,遇到來尋冰月的看媽,冰月跟了看媽走,洛敏随着劉嬷嬷回了坤寧宮。
雨勢漸大,洛敏腳上的繡鞋全都濕了透。繡鞋是上回蘇麻喇姑舀的那雙,穿了一些日子,鞋底早已磨去了一層,這會兒沾了雨水,腳底板直發涼。
劉嬷嬷蘀她脫了鞋襪,換了套幹淨的衣裳,今天沒玩成,倒是弄得自個兒一身狼狽,回來沒少挨榮惠的念叨。
“你這孩子,平日天好,出去玩耍也就算了,今兒這天,也不看看,瞧瞧,弄了一身濕回來,盡是讓皇額娘操心。”
洛敏吐了吐舌,說:“皇額娘教訓的是,敏敏下回不敢了。”
“還有下回呢?”
“沒有下回了!”洛敏忙接話,繼而咧嘴一笑。
瞧她這樣,榮惠也不忍心再說她,命劉嬷嬷舀了點心給她吃。
今兒劉嬷嬷又做了豌豆黃,每回看到這豌豆黃,洛敏總會忍不住想起那天三阿哥拉了自己的小手,讓給她吃的那一幕。
說真的,和那幾個孩子玩到現在,在別人眼裏,好像他們有多親近似的,可實際呢,冰月還好,她與三阿哥之間,似乎總隔着一層紗,看得見,卻瞧不清楚。
“敏敏,怎麽不吃?”洛敏坐着發愣,榮惠自是看在眼裏,這丫頭年僅七歲,心思深沉不亞于三阿哥。
這宮裏人人都以為三阿哥生性頑劣,從宮外沒學些好的回來,一年多來,不知給宮裏添了多少亂子,可榮惠憑這段日子察言觀色下來,發覺三阿哥的內裏似乎住着另一個人,頑劣的肉皮下,藏着一顆比誰都宏偉的心。加之皇太後對三阿哥寵愛有加,又令蘇麻喇姑悉心照顧,這樣的殊榮已遠遠超過其餘阿哥。
當年順治帝與董鄂氏生皇四子,稱“朕之第一子”,即刻欲頒旨封為皇太子,将來繼承大統。然,皇四子尚未取名,不足百日而殇,便追封為榮親王,太子之事也就此擱淺。
眼下幾位阿哥中,五阿哥常寧尚幼,不過兩歲,剩下只有二阿哥福全和三阿哥能讓順治帝将來做儲位之定奪。
即便順治帝看好福全,冷落三阿哥,可在榮惠看來,三阿哥更有王者之風。
若真如她所想,洛敏與三阿哥玩在一起,将來對他們科爾沁博爾濟吉特一族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洛敏得了提醒,便嚼起了新鮮的豌豆黃,也沒在意榮惠正深深瞅着她,心思往深遠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