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董鄂氏大喪過去後的近五個月,紫禁城裏的大悲大涼悉數悄然散去,終于,在庚子年臘月的甲辰之日,宮中又迎來了一件喜事,順治帝的庶妃穆克圖氏誕下了皇帝的第八個皇子。
沉郁數月的順治帝總算眉目間染上了喜悅之色,賜名“永幹”。而更巧的是,皇八子的出生正臨近辭舊迎新之際,遵循祖宗遺訓,自臘月十二起,宮中便開始燃放鞭炮,皇八子降臨人世這一日,宮中更是熱鬧非凡,聯系着幾個孩子也是龍騰虎躍。
歡慶的氛圍達數日之久,到了臘月末,紫禁城同京師的百姓一般,甚至是長城內外,樂聲高亢,炮聲連連,而宮中的每一個人,幾乎忙得不可開交,孩子們忙着玩兒,大人們忙着祭拜,從除夕醜時起,順治帝起床、盥洗、穿吉服,到後來率諸王、文武百官大臣往堂子行禮,又到慈寧宮給皇太後行禮……諸多禮節過後,到了最受矚目時分。
逢年過節,全講究一個“團團圓圓”,放在大清國,亦是如此。當順治帝結束一天的瞻拜禮儀過後,便率着一行人來到乾清宮左側的昭仁殿東小屋吃餃子。
當身着明黃色缂絲五彩雲蝠五爪金龍袍、腳蹬青緞羊皮裏皂靴的順治帝坐北朝南,随行的一幹後妃及其皇子女也與案旁各自落座。
後妃前一排,異彩紛呈,各自換了不同色吉服的後妃們,于莊重中蘊含活潑。一年一次的除夕佳節,那些平日不得見皇帝一面的後妃自然裝扮隆重,從頭到腳,無論是頭飾,抑或是耳飾,個個光彩矚目,就連洛敏,也在這大喜之日戴了一對皇後榮惠去年送她的生辰之禮——鑲珠翠耳墜。
耳墜子是她頭一回戴,宮裏許久不見喜,當是圖個喜慶。可一戴上她便後悔了,耳墜為流蘇式,以金托為之,上嵌翡翠蝴蝶,下墜珍珠一串,珍珠串下為茄形翡翠墜角,以荷花紋粉碧玺為托,兩側嵌珍珠。耳墜子美則美矣,可挂在她粉嫩的小耳朵上一久,沉甸甸,竟顯得有些笨重。
“敏姐姐,這耳墜子不曾見你戴過,可真好看!”冰月一見着好看的飾物,也就萌生了女兒家的豔羨,身子側向了洛敏,小聲說着話。
洛敏微微一笑,看向她的耳垂,粉色的蝴蝶墜子鑲了兩珍珠,活潑不失可愛,“你戴的這對耳墜也很可愛呢!”說着,她靠近冰月耳邊,掩了手,悄聲道:“你瞧三弟,想必他也是這般覺得的。”
洛敏看着冰月說話的當口,正巧瞥見坐在冰月邊上的三阿哥正看向她們這邊,洛敏心裏頓時起了玩心,欲開冰月妹妹的玩笑。
果不其然,冰月聞言立馬扭頭與三阿哥撞了個正面,洛敏也擡眼望去,只見三阿哥落荒似的別過頭去,冰月瞧進眼裏,不禁甜甜一笑,問:“三哥哥,小月的耳墜子可好看?”
過了好一會兒,三阿哥才緩緩擡起頭,簡單答了個“嗯。”小眼兒似有若無地瞅着冰月的耳墜,而在洛敏掩嘴笑着這兩孩子時,順治帝尊口一開,列席的衆人邊動筷,邊掐準機會與順治帝大話家常。
而此刻,孩子們也正襟危坐,小手擱在案幾上滿懷期待地慢慢掀開蓋子。洛敏因低頭瞧着面前琳琅精致的食具,未能察覺方才那孩子轉過身時朝她望了一眼,珠翠“唰唰”晃動的脆聲在他耳邊徘徊,久久不散。
琺琅碟裏的餃子無甚特別之處,洛敏拾掇起與之相配的琺琅銀筷,輕咬了一口,鮮汁飽滿,清香四溢,齒間隐隐響起“咔咔”脆聲,這餃子和了木耳餡兒。
除夕夜吃餃子本是漢人的傳統習俗,宋代那會兒傳入了蒙古,後來走向了世界。滿洲人也管餃子叫“煮饽饽”,民間叫“角子”,取其更歲交子之意。而與民間不同的是,大清皇帝吃的都是素餡兒。據說,當年清太祖努爾哈赤因奪取統治權時殺戮過多,所以在稱王的那年元旦,對天起誓,每年除夕吃素餡餃子祭奠死者,從那以後,這就成了大清國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皇帝吃素餃,後妃皇兒們也跟着吃素餃,這對以牛羊為伴的游牧民族來說,确實清口了些,可對素愛素食的洛敏來講,清淡中少了膩味,甚是歡喜。
吃罷餃子宴,衆人退散,各回宮裏守歲。原以為新年的餘溫将會留存至上元,不想兩天之後,宮裏傳出了驚為天人的噩耗。
順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大清朝順治皇帝與其愛妃董鄂氏一樣,染上了天花。一時之間,宮裏上下又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不過兩日,那天宴席之上,洛敏與衆人才瞧見順治帝精神奕奕地坐在寶座之上,甚至和大家談笑風生,一轉眼,突如其來染上了可謂是“絕症”的天花!
皇太後之前已受盡恐慌,再也無法忍受自己的親生兒子深受苦難,命了太醫院所有的太醫,要他們竭盡所能救治皇帝!
> 順治帝病重,皇太後日日誦佛,滿漢大臣不上朝,而每日徘徊于養心殿前,憂心如焚。東西十二宮各處妃嫔也是寝食難安。
順治帝的不豫在洛敏的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那麽快,不知不覺兩年過去了,簡親王去了,董鄂妃薨了,就連大清國的順治皇帝也将……此刻,她除了擔憂榮惠,最擔心的人還是三阿哥。
那可憐的孩子,生命中将遭遇八大不幸,而痛失皇父,正是其中一大不幸,這一不幸,也将改變他今後的命運。
養心殿中,皇太後為救兒子使盡渾身解數,更是請了滿洲人的薩滿法師前來跳神驅邪。五六個法師頭戴尖頂高帽,身穿花花鸀鸀的寬大衣袍,腰間各束了一串鈴铛,手執手鼓,旋轉跳誦,邊舞邊唱。一會兒,似乎有神附體;一會兒,唱誦聲又漸漸變得低沉粗壯。
洛敏、冰月、三阿哥,還有幾個皇子也在人群中看着驅邪儀式,因薩滿法師唱誦的是不清不楚的古老女真話,與滿清入關後的滿洲話有所出入,誰也聽不懂,只是皺眉瞅着那些人反複唱誦,神情愈加亢奮,面目也愈加猙獰,在順治帝的病榻前如抽風一般旋轉,劇烈迅疾,使人眼花缭亂。
洛敏晃了晃腦袋,以免被繞暈,餘光瞥見三阿哥一雙小眼正凝視着明黃紗幔後手持佛珠靜躺着的順治帝,面色沉重。
瞅着年少的他,洛敏心頭莫名一緊,伸手拉住他的,輕聲道:“沒事兒的,皇阿瑪會沒事兒的。”
三阿哥身子一顫,卻未回過頭,漆黑的瞳眸始終停留在病榻之上,沉默不語的他更令人憂心忡忡,良久,他才緩緩開口:“他們說,皇阿瑪染的是和我一樣的痘疹,我都能九死一生避過去,皇阿瑪是真龍天子,也一定能避過去的,對不對?”
九死一生……真龍天子……如果上蒼真能庇佑,歷史真能改變,她也希望順治帝能夠躲過這場浩劫,而後對孩子們尤其是三阿哥盡嚴父之責,可是,真的有“如果”麽?
天花是滿洲人的天敵,因居住環境的改變,滿清入關後,大多數人染上天花死去,而較為著名的便是多爾衮的弟弟多铎、順治帝的寵妃董鄂氏、順治帝本人以及後來的同治皇帝,這些人全都因天花而死,而得天花存活下來的人唯有愛新覺羅·玄烨。
洛敏無法給予三阿哥肯定的答複,只能不停地告訴他,皇阿瑪會沒事的……
薩滿法師跳神結束後,養心殿裏頓時一片寂然,直待病重的順治帝召孩子們禦前見駕時,統統面朝龍榻,撲通跪地,哭聲四起。
“都到齊了吧……”順治帝氣虛開口,嗓音低沉粗啞,“咳咳……”才說一句話,便咳聲連連。
“皇上!皇上!”底下妃嫔、太監急急呼喚。
“阿瑪!阿瑪……”三位阿哥紛紛爬到禦前,一聲聲喊着“皇阿瑪”,只有三阿哥,跪在原地,直挺着身子,紅着鼻子,一聲不吭。
順治帝咳了一陣,緩緩扭頭看向榻前的阿哥們:“孩子們,阿瑪對不起你們,未能在有生之年,對你們盡嚴父之責……都甭哭了,阿瑪累了……”
“阿瑪萬笀無疆,福全祝阿瑪千秋萬歲!”二阿哥福全跪在最前邊,聲音哽咽。
“阿瑪一定會好起來的!”年僅四歲的五阿哥常寧也跟着二阿哥邊哭邊說,而年僅兩歲的六阿哥奇绶以及一歲的七阿哥隆禧只是哇哇大哭,不懂得說些祝福的話。
“乖……阿瑪知道你們的孝心,都甭哭了……阿瑪難過,阿瑪遺憾,不能瞧見你們長大成人的那一天……阿瑪最大的心願不是治理好大清,而是瞧見你們長大,成為威風八面的親王貝勒,有所作為……這才是阿瑪最大的成就……可惜,阿瑪時日不多了……”此刻的順治帝宛然變回一位慈父,目光柔和地瞅着他的孩子們,孩子們哭喊着,殿中充斥着“阿瑪”、“皇阿瑪”的喊聲,洛敏也有所動容,酸着鼻子,漲紅了雙眼。
哭聲、咳聲、喊聲……聲聲入耳,乳母抱着只有幾個月大的八阿哥連同幾位公主蜂擁撲向順治帝,好似見他最後一面。
冰月也撲了上去,只剩下洛敏與三阿哥站在一邊,三阿哥如一座雕像,屹立不動,可這座雕像的眼眶裏噙滿了淚水。
“三弟,快去,去皇阿瑪跟前磕頭請安,甭讓自個兒留下遺憾!”
不知是不是洛敏的話觸動了他,三阿哥向前跨出了一個步子,眼看着就要再走,哪知,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三阿哥一個轉身,往寝宮外奔去。
所有人都顧着慰問病重的皇帝,沒人顧及逃跑的三阿哥,就算是宮女太監,也像石像一般低頭直挺挺地站着,洛敏心裏一急,也顧不得太多,撒腿跟了出去。
“三弟!等等我——三弟!”三阿哥的腿腳向來快,從養心殿一路奔向乾清宮,許是跑得太急太累,三阿哥一屁股坐在漢白玉石階上,夾緊雙腿,把小腦袋埋在雙膝間。
洛敏停下喘了幾口氣,才走過去,坐在他邊上,安安靜靜,沒去打擾他。不知從何時起,只要一見到這孩子難過,她便想陪着他,許是他一直孤單着,觸景傷情,想起了自己悲涼的童年。比起三阿哥,她只是無父無母,但還有個弟弟相依為命,而他雖有兄弟姐妹,真正談得上親的又有幾個?
若說童年的不幸,恐怕在當朝,沒有人能比得過他。
洛敏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靜坐到天黑,不想遠處傳來兩個男子渾厚的交談:“唉,皇上的病情恐怕人力已不可為之,不知此番薩滿作法能否逢兇化吉啊!”
“我昨夜夜觀天象,東北方現出殺破狼、三星入廟之象。”
“啊!殺破狼可是紫微命格?那可是兇兆啊!”
“嗯,三星光芒日長,紫微星暗淡無光,恐怕是兇多吉少,唉,皇上他……”
那大臣沒再說下去,洛敏聽了卻是心底發涼,她雖不懂觀星象,也不知兇兆之說,可這個節骨眼兒上,宮裏最忌諱的就是一個“兇”字!而旁觀邊上的三阿哥,他十根手指緊緊攥着衣袍,咬緊牙關,漆黑的小眼珠隐隐泛着紅光,面色凝重,洛敏看得出,他是在生氣,氣方才那一襲蟒袍的大臣在背地裏議論他皇阿瑪的生死!
“蘇……”在三阿哥動怒沖上去惹事之前,洛敏眼明手快,拉住他,捂住了他的嘴,“三弟,你冷靜點兒!蘇克薩哈是朝中大臣,你不能冒然!要是出了閃失,不止皇阿瑪,就連皇瑪嬷那兒都不好交代!”
洛敏雖不認得滿洲大臣蘇克薩哈,對他的事跡卻早有耳聞,放眼整個大清國、滿人間,當屬蘇克薩哈大學士的學問最為出衆,方才他一番“兇兆之說”,加之三阿哥說出的那個“蘇”字,以及他身上的朝服,洛敏已能認定他的身份。三阿哥雖為皇子,卻是個不得寵的皇子,若是讓他沖撞了朝中重臣,無疑是給宮裏再添一門亂子,她想依靠自己所了解的知識來保護這個同為她弟弟的苦命孩子。
直待蘇克薩哈和他邊上的大臣走遠,洛敏才松了手,三阿哥冷靜了下來,又陷入了沉默。
洛敏瞧他的反應,也證實了心中的猜測,方才的大臣,正是蘇克薩哈!
“皇阿瑪不會有事的,蘇克薩哈在胡說,皇姐,蘇克薩哈在胡說,對不對?”三阿哥沉默了一陣,又目光灼熱地盯着洛敏。
洛敏張口欲言,話沒說出口,三阿哥又似在喃喃自語:“皇阿瑪還沒有給我取漢名,皇阿瑪不會有事的,皇阿瑪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漢名……洛敏腦中閃過一道白光,她差點忘了,別的阿哥都有漢名,唯有三阿哥被人遺忘了……
真真是怨天尤人,他出生那會兒,順治帝寵愛董鄂妃,他又被送出宮去,回到宮裏皇四子殇逝,順治帝顧着愛妃而将他遺忘……年複一年,如今到了順治十八年正月,順治帝大漸,而有關三阿哥的一切,也将重新開始。
他的漢名,洛敏凝視着他,如鲠在喉,那兩個字始終留藏在心底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