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是夜己亥時,坤寧宮的寝宮高挂的幾盞宮燈搖曳不止,發出暗淡的光芒,而宮內的桌燈、壁燈悉數熄滅,洛敏躺在床上又翻了個身,睜開雙眼,負責近侍的兩個小宮女正站在炕桌邊上打盹,她掀開錦被,披上氅衣、鬥篷,靜悄悄地踮着腳尖溜了出去。
在這種關鍵的時刻,她自然是沒有心情安寝的,心裏擱着事兒,就想趁着夜深人靜,出去透透氣。
許是連日來積壓了太多的疲勞,主子們一入睡,宮人們也就偷偷眯個眼兒,洛敏蹑手蹑腳,坐到了廊柱底下仰望星空。
看着熠熠生輝的暗夜星子,不禁又想起今日午後在乾清宮前聽到蘇克薩哈所講的那番“兇兆之說”。紫微星,亦為帝王星,也是後世人所熟知的北極星,而殺破狼是紫微的一種命格,乃七殺、破軍、貪狼三星之合稱,命理上與天煞孤星同為絕命,三星入廟沖撞了紫微星,乃兇兆,預示着改朝換代。
星鬥命盤,聽來甚是玄乎,洛敏作為一個現代人,受科教熏陶,本可不以為意,可偏偏她也是深陷其中,若非遇上靈魂穿越之事,什麽天煞孤星,什麽三星入廟……這一切只能說是人為,抑或是巧合,然而,事實擺在眼前,蘇克薩哈在順治帝染上天花的前一日夜觀星象,驗證了不祥之兆。
又偏巧,讓她和三阿哥聽了去,本就人心惶惶,他一幼小孩子,再經這一吓,想必也是與她一樣夜不能寐了吧。
洛敏幽幽嘆氣,靜坐了一會兒,銀霜覆了肩頭薄薄一層,畢竟是正月裏,春寒料峭,堅持不了多久,便又悄聲進了屋子,那南炕桌邊的小宮女已然沉沉睡了過去。
次日,宮中傳出消息,順治帝意欲從兄弟當中選擇繼位人選,康親王傑書與安親王岳樂兩位德高望重的親王一時之間成為宮中的熱門話題。而皇太後聞訊之後,便匆匆離宮,沒人知道她去了何處,直到宮中沸騰的兩日之後,養心殿來了一位年邁的碧眼老者,皇儲之位的高漲猜度之聲才漸漸平息。
兄終弟及不可為,即便滿漢大臣答應,皇太後也不能答應。歷史的烙印深深刻在她的心裏,當年太祖皇帝努爾哈赤定都關外盛京,建立後金,自立汗王,在他崩逝後,太宗皇太極繼位。而在皇太極的衆兄弟中,多爾衮、多铎雖年僅十多歲,卻已是正白、鑲白兩旗旗主,加之他們兩兄弟的生母為努爾哈赤的大妃烏喇那拉·阿巴亥,阿巴亥正值盛年,又極富機智,争奪汗位的勢力可想而知,所以皇太極登位後,便逼迫努爾哈赤大妃殉葬。
順治帝是因衆阿哥年幼,一旦繼承大統,生怕重蹈當年多爾衮的覆轍,故希望兄弟繼位。可若是兄終弟及,皇太後的顧慮便會增加,恐怕盛極多時的博爾濟吉特·布木布泰也将走上烏喇那拉·阿巴亥的命運。
好在,滿清宗室主張皇子繼位,而皇位最終的決定,也在那位老者的到來之後一錘定音。
順治十八年正月丙辰,順治帝終于召見了一直不得寵的皇三子。
同年正月丁巳,也就是召見三阿哥之後的一天,順治帝崩于養心殿。
得見順治帝最後一面的是皇太後,她踏着沉重的步子緩緩走出寝宮,沒有留下一滴眼淚。
順治帝身邊的大太監吳良輔擠着老眼,聲音顫巍:“皇上……歸天了!”
“皇上!皇上!皇上啊!”頓時,滿漢大臣,親王宗室,後宮嫔妃齊聚一堂,哀嚎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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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後耳邊充斥着哭聲、喊聲,望着底下一張張哀痛的面孔,她緊捏手裏的佛珠,垂下眼簾,在心中做出了一番抉擇。
她低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許久的三阿哥,三阿哥悲恸大哭,洛敏也流着眼淚看了過去,他哭得比兩年前在沙河行宮的那晚還要令人痛心!
就在她以為他會永無止境地哭下去時,三阿哥站了起來,大步流星,穿過跪在地上的所有人,走出了養心殿。
與此同時,皇太後命人前去跟上,洛敏、冰月,還有曹寅也一并追随而去!
“三阿哥!”
“三哥哥!你在哪兒啊?”
“三弟!”
……
“在那兒!快!快跟上!”太監們踏着淩亂的腳步,緊随其後,可到了夜裏,四周漆黑,即便打着宮燈,三阿哥身影幼小,步伐敏捷,一眨眼,又不知其蹤。
“三哥哥!三哥哥!你在哪兒?你理理小月啊!”冰月早已哭花了小臉,漫無目的地四下哭喊。
洛敏受到觸動,心頭隐隐不安。
三弟,你究竟躲去了哪裏?
“快!分頭去找!”
太監們兩兩分散,東奔西跑,穿過了九曲十八彎的紅廊,進入草叢,越過假山,搜遍角落,愣是找不着三阿哥半個人影!
皇宮何其大,三阿哥一個人又會去了哪裏!
太監心急,冰月更是急慌了神,“嗚哇!三哥哥!你快出來啊!三哥哥……”
“三弟!你在哪兒?”洛敏扯開嗓子跟着喊。
“敏姐姐,三哥哥會不會出事?小月好擔心!”冰月眨巴着淚眼直盯着洛敏,洛敏蘀她抹去眼淚,“沒事兒的,一定會找到的!三弟他現下正難過着,想必是躲起來哭了,你知道,你三哥哥在人前極少哭的,我們再找找。”
“嗯!”
跑遍前朝,又奔向後宮,忽聞一聲高喊:“找到啦!三阿哥在坤寧宮!”
坤寧宮!他怎麽跑去坤寧宮了?
聞言,洛敏拉着冰月直往坤寧宮而去,到了坤寧宮,只見太監們全都擁在西邊的屋前,跪地的跪地,上前勸阻的勸阻。
三阿哥卻不管不顧,對着牆上挂着的畫像、祖宗的牌位,大吼大叫:“宮裏每日早晚祭神,都說祭神能驅邪庇佑,可你們為什麽保佑了我,卻保佑不得我皇阿瑪!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呀!”
“三阿哥!小祖宗!您甭叫了啊!祖宗牌位亵渎不得啊!亵渎不得啊!”
“你們這群奴才,都給我滾開!滾開!”三阿哥驚動不了祖宗,又朝太監們發洩,将他們一個個推開,朝洛敏他們奔來,而就在這時,皇太後得到通報,風風火火趕到了坤寧宮,一大群人站在坤寧宮前,驚慌失措。
“太後吉祥,太後,三阿哥他……”衆人見過皇太後,又小心翼翼瞧了眼三阿哥,心驚膽顫。
皇太後威儀依舊,慢慢悠悠走到三阿哥跟前,微沉着臉,道:“你皇阿瑪剛剛大行,你不在他身邊守靈,跑到這兒來驚擾祖宗牌位,成何體統!”
三阿哥垂着腦袋,大喘着粗氣,忽又擡頭,目光彙聚着悲恸與不甘,直盯着皇太後,皇太後又道:“你瞧瞧你自個兒,成了什麽德行!你把自個兒弄成這樣,你叫你皇阿瑪如何安心,如何瞑目!”
三阿哥發絲淩亂,夾着草葉兒,衣袍淩亂皺巴巴,哪還像個阿哥的樣子!
“我不要皇阿瑪瞑目!我要皇阿瑪醒來!皇瑪嬷,皇阿瑪向來尊重您,您去把他叫醒,您去把他叫醒好不好?”三阿哥撲進皇太後懷裏,抓着她的衣袍,一個勁兒地苦苦哀求。
洛敏将這一切瞧在眼裏,不禁心酸落淚。年僅八歲的他,剛剛重拾皇父的寵幸,一轉眼,又崩殂于世,一時之間他又能如何接受!
皇太後攬着他,斂去了怒容,露出哀傷,卻極力克制住膨脹的酸楚及痛感,道:“孩子啊,人這一輩子,最難抗衡的便是老天爺,你皇阿瑪未能完成的事兒,仍需你來完成,你想讓你皇阿瑪失望麽?你讀的那麽多的書都白讀了麽?走,跟皇瑪嬷回去,換上孝服,你皇阿瑪定是希望你留在他身邊守靈的。”
三阿哥似是有所動容,漸漸平靜下來,皇太後遂領着三阿哥離開了坤寧宮,衆人随行離開。
是夜,嗣皇三子愛新覺羅·玄烨剪去發辮,王、公、百官、公主、福晉以下,宗女、佐領、三等侍衛、命婦以上,男者摘掉冠纓剪掉一節頭發,女者摘去妝飾,剪去發辮。順治皇帝大殓停靈于乾清宮,乾清宮及東西兩庑清一色挂上了白色幔帳,乾清門兩邊,旌旗幡幢林立,建立釋、道而場,衆多和尚道士日夜誦經燒香。
大殓翌日,公布大行皇帝遺诏。
玄烨于乾清宮外東面西站立,俯視身着素服的王公大臣,待大學士奉遺诏從中道出,玄烨跪地,等待接诏。
大學士出乾清門,禮部尚書跪接遺诏到天/安門宣讀,王公大臣行三跪九叩禮。
禮部尚書立于天/安門上,雙手握住明黃絹帛,大聲宣讀:
“……朕子玄烨,佟氏妃所生,岐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即皇帝位。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為輔臣。伊等皆勳舊重臣,朕以腹心寄讬。其勉矢忠荩,保翊沖主,佐理政務。布告中外,鹹使聞知。欽此!”[1]
當遺诏宣讀完畢,舉目哀恸。
當玄烨接回遺诏回到東庑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淘氣頑皮的無寵皇子三阿哥,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萬民敬仰的大清皇帝——愛新覺羅·玄烨!
他終于得了漢名,那是他皇父親自給他取的漢名,他會一輩子記在心裏,絕不會辜負皇父一生的期望!
玄烨,愛新覺羅·玄烨……他在心中反複念着自己的名字,從今往後,他便是愛新覺羅·玄烨!
洛敏站在乾清宮的廊庑之後,将他臉上的神情盡收眼底,暗自低喃:“玄烨……”
“皇姐。”玄烨看到了洛敏,像往常一般走了過去,眼底的哀傷似被抹去了一些。
“三弟……皇上吉祥!”洛敏瞧見一身素服的玄烨,意識到眼下彼此的身份變了,她認識的三阿哥在大臣宣讀遺诏的那一刻便已然成了皇帝,于是連忙改口,微微福了福身。
玄烨見她這樣,頓時眉頭微皺,好不容易平複下來的心情又此起彼伏,是呀,他差點忘了,他已經是大清的皇帝,坐擁天下,他們都要向他行君臣之禮,可是,“皇姐,你甭和我來這一套,我雖要做皇帝了,可我也是三阿哥。”
洛敏錯愕地看向他,欲開口說些什麽,不料……
“三哥哥,恭喜三哥哥!”冰月跑到玄烨身邊,小臉蛋兒綻放着異樣的光彩,仍像昨天那樣喊他“三哥哥”,或許,也只有冰月這丫頭,才會像她三哥哥一樣,依舊顧不得身份。
“恭喜,有什麽可喜的?”玄烨忽又垂下了眼睑,皇阿瑪的崩逝換來高高在上的寶座,若是有的選擇,他寧願他的阿瑪重新活過來。
冰月閉上嘴,沉默住。
“現下我要做皇帝了,你們也怕我了,将來也不願和我說真心話了,還要對我頂禮膜拜,是不是?”渀佛是一夜之間,他長大了,連說話的口氣都變了樣,少年老成,讓人見了分外陌生。
“不會,當然不會!小月不怕三哥哥,小月會一輩子和三哥哥說真心話!”冰月立即答話,而洛敏仍是沉默着。
玄烨看向她,“那麽,皇姐呢?”
洛敏瞧不見玄烨的目光,卻能從心底感受,她雙目微阖,随即擡起頭,展顏一笑:“三弟,咱們還像從前一樣,好玩的一塊兒玩,好吃的一塊兒吃,在人前你是皇帝,在人後,你還是我三弟!”
終于,聽了她這一席話,玄烨緊皺的眉頭松開,微微颔首,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