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新皇登極兩年未滿,朝廷動蕩,滿漢問題尚未解決,《明史》一案又使滿漢大臣勢如水火。如今此案由四大輔政受理,消息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朝中傳開,滿臣間,喜氣彌漫。

新皇帝尚未親政,在朝堂之上根本做不得主,每每下朝,陰雲密布。

朝內烏雲滾滾,朝外亦是天色晦暗。康熙元年的歲末,簡親王府內傳來訃聞,和碩簡純親王濟度之嫡福晉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病故。

聽聞噩耗後,洛敏只覺渾身發冷,向太皇太後請旨火速趕往簡親王府吊唁。前兩年阿瑪去世,如今額娘也追随而去,簡親王府于她而言,也只有同母胞弟德塞才是她最後的希望。

見了一身缟素的德塞,洛敏才知上回她與弟弟偶遇時,額娘已是身染重病,只是一直對外瞞着,可洛敏怨恨,身為親生女兒不能在左右侍奉已是不孝,此刻生母病故而未得見最後一面,更是深為抱憾!

靈柩前,洛敏內心酸澀着,抽搐着。雖在額娘生前與她接觸不多,可她知道她一直疼愛着自己,想念着自己,多多少少已積下了母女之情。

靈堂上不乏啜泣之音,濟度生前的側福晉、庶福晉、子女也都守靈于側,只見當日最得寵的庶福晉杭氏,正掩面,眼裏擠出幾滴淚水,算是為姐姐哀悼,在洛敏看來卻是頗為苦澀。

或許,額娘這一走,既是對自己的一種解脫,也是對向來嚣張跋扈的杭氏的一種折磨,至少額娘能在黃泉路上陪伴阿瑪。

簡親王府的喪葬過後,洛敏便如往常一般回到了宮裏。回宮第一件事便是上慈仁宮給榮惠請安。

門前的小太監見是公主回來了,即刻打了簾子,擁洛敏進屋。

“敏敏給皇額娘請安。”洛敏給榮惠行了大禮,又是跪地,又是磕頭。

“快起來!快起來!”榮惠親自蹲身将她扶起,眼露哀思,這孩子,真真憔悴了不少,“劉嬷嬷,差人去打盆熱水來。”

劉嬷嬷福了福身,領命退了出去。

榮惠拉着洛敏坐到炕上,讓她靠在懷裏,洛敏安心不少,幸好,她還有榮惠陪在身邊。

“你額娘生前喜靜寡言,你與你額娘又是這般相似,姐姐這一去,願能早登極樂。”榮惠流淚感嘆,她與洛敏的額娘雖為親姐妹,可一個深居後宮,一個深居淺出,同在京師卻甚少碰面,如今姊妹病故,榮惠的心裏必然也是不好受的。

“請皇額娘節哀。”榮惠雖極力克制自己,可那嗚咽之聲仍是圍繞在洛敏耳旁,她坐直身子,用自己的小手為她抹淨淚水,“想必額娘也是極願見到阿瑪的。”

“是呀,你額娘生前雖為嫡福晉,卻不及庶福晉得寵,不怒不争想必也是受盡了委屈,到頭來還是你額娘最先下去陪你阿瑪,如此也好,過了生死橋,什麽愛憎心、貪欲心,全都沒有了。”說着,又掩面而泣。

洛敏知道,她說這番話亦是在折射自己。

“請主子節哀!”劉嬷嬷命人打了熱水,擰了布巾遞到榮惠面前,見兩位主子傷心流淚,難免也觸動到她內心的酸澀。

自打榮惠進宮,劉嬷嬷便一直侍奉左右,雖不及慈寧宮裏頭的蘇麻喇姑年長老練,可在各方面也算是盡心盡力,恪守己任。

主子一有不順心的事兒便幫襯着說話,也不至于令無寵的榮惠孤單無助。如今簡親王嫡福晉病故,無奈宮中規矩森嚴,即便想出宮探望一眼,也只能按照規矩派一兩個宮女太監首領出宮探慰一番。

這便是深居後宮的女子,雖得享榮華,卻無福消受親人天倫。

榮惠親自為洛敏洗面,又說了一陣話便哄着她睡了過去。瞅着熟睡的洛敏,榮惠又經不住嘆息:“孩子,你與皇上皆是苦命之人啊!”

簡親王府的事告一段落後,轉眼便進入了康熙二年,而洛敏方從悲哀中抽離。康熙二年……康熙二年……不間斷地在心中嘀咕着“康熙二年”,倘若沒有記錯,這一年宮中又将發生一件大事。

憂心地過完了正月,年節的喜氣剛消散不久,二月庚戌的這一天,玄烨的生母、進徽號為慈和皇太後的康主子薨了!一時之間,太皇太後欲哭無淚,心早已被悲哀折磨得幾近麻木。

而洛敏,雖然與玄烨的生母極少碰見,當聞死訊後,內心仍掀起不小的波瀾,這位年輕的皇太後終是如歷史所記,于這一年長辭于世。

失去皇父,又失去生母,洛敏仍舊關注着玄烨的一舉一動,自幼與額娘疏離,如今好不容易做了皇帝,與額娘得以多見,母子之情正待升溫,怎料慈和皇太後一朝故去,興許是她福薄,無法看着自己的親生兒子一點點成長為一代英主!

多方受到打擊的玄烨更令人擔憂和心疼,據慈寧宮內的宮人所傳,玄烨在慈和皇太後的梓宮前日夜守靈,米水不進,哀哭不停,這種悲涼的氣氛一直持續到二十七日大喪過後。

同年六月,慈和皇太後與孝獻皇後、順治帝骨灰合葬于孝陵。

再次見到玄烨,只見他瘦得下巴都尖了。洛敏只是把酸楚藏于心中,而冰月,從始至終都陪着她的三哥哥一塊兒哭、一塊兒守靈、一塊兒不吃飯,兩個孩子都像得了一場大病似的,小臉兒上渀佛只剩了一雙大眼睛,弄得自個兒癡癡呆呆,虛弱得很。

洛敏每日都去瞧這兩個孩子,失去額娘的畢竟不是冰月,小丫頭哀傷了一陣也就打起了精神,倒是玄烨,每日将自個兒關在書房,叫門不應,奉太皇太後旨意前去進膳的小太監沒少挨罵,心肝顫巍着,吃多了閉門羹也就不敢再觸怒龍顏了。

“三哥哥!你快開門啊!小月求求你了,求求你吃點東西吧!”門外宮女太監跪了一地,主子餓着自個兒,他們也早做了領死的準備,冰月拎着食盒站在外頭,敲門不應,心裏又急又亂,不得已又去找來了洛敏:“敏姐姐,你快勸勸三哥哥啊!”

洛敏也不願站着幹着急,不顧周遭,對着屋子直喊:“三弟,你不應聲也成,咱們說好要彼此同甘共苦,你不吃,咱們也不吃,你鎖着自個兒,咱們就坐在屋外,直到你想通為止,還有這些個宮人,他們會有什麽樣兒的下場你自個兒好好想想!”

不帶喘氣,一口說完,頓時四周寂靜,良久,只聽“吱呀”一聲,大門終于被拉開,洛敏與玄烨四目相對,旋即又垂下眼簾轉過身朝裏走去,洛敏與冰月緊跟其後,小太監見萬歲爺總算開門,等不及奔去慈寧宮向太皇太後禀報。

冰月将帶來的果子饽饽、奶酥餅……所有他喜歡吃的糕點一一擱置在旁邊的案桌上,“三哥哥,你吃點兒吧,都是蘇嬷嬷親手做的。”

蘇麻喇姑一向心疼他,玄烨似有動容,卻不見他動手,洛敏忍不住插了句話:“都做了皇帝,難不成還要人一口一個喂着?”

玄烨心微微一顫,緩緩擡起手,舀了一塊饽饽細細啃咬着,見他總算進食了,冰月露出了笑容,洛敏也寬慰了許多。這孩子許是太久沒吃東西,這會兒才吃一口,便引發了食欲,繼而狼吞虎咽,洛敏急忙給他倒了杯水,順着他的背,道:“吃慢點兒,沒人和你搶,來,喝口水,小心噎着。”

玄烨身形一頓,旋即又悶頭将水一飲而盡。

吃飽了,喝足了,小皇帝又恢複了精神,康熙二年也就在大悲之中過去了。

而這一年,《明史》一案也正式結案,其中獄連千餘人,朝廷內部争鬥也愈演愈烈。

康熙三年春,玄烨親臨南苑行圍,校閱八旗軍隊的同時,也同群臣較量馬上狩獵功夫,這一年,玄烨十一歲。

男子騎馬狩獵,幾個随行的小姑娘也異常興奮,距上回沙河巡狩已過四年,冰月的馬背功夫也已日漸精湛,這會兒只想拉着洛敏一同騎上各自的小紅馬馳騁在南苑鸀瑩瑩的土地之上。

滿洲兒女自幼習騎射,洛敏也融入了這個大家庭之中,她不願掃冰月的興,便同意與她騎馬溜玩,而為了避免出現事故,她們選在了小範圍內騎走。

馬蹄兒“嘚嘚”,兩小丫頭勒着缰繩,有說有笑,不期遇上滿載而歸的兩位少年。少年天子,紅馬背上一襲明黃騎馬戎裝襯得他更具氣宇,而在他身側,同樣是意氣風發的少年耿聚忠,藍色騎馬裝,英氣逼人。

他們手裏拎着他們的獵物,獐子、野兔……還有一些大型的麋鹿皆已由侍衛另行處理。

玄烨見到她們騎馬而來微微一愣,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見到馬背上的洛敏,而冰月,早年跟在他身邊的時候便已拉着他一同學習騎術。

“皇姐今兒也來了興致?”玄烨躍下馬背,手勒缰繩踱步走去,笑意盈盈道。

皇帝下馬,他們自然也不敢高坐在上,立即一躍而下,那輕盈的身礀不禁令他身心一晃。

“三哥哥好收成!”冰月忽而驚喜大叫。

玄烨醒過神來,掩住心情,看向冰月:“這會子見到這些不怕了?”

“不怕!小月長大了嘛!”确實是長大了,一眨眼她也十歲了,可骨子裏仍像個長不大的小姑娘,洛敏在一旁颔首淺笑。

“有麽?”然而,玄烨卻看不到冰月的成長,歪着脖子将她從頭打量到腳,橫豎看都還是個塔拉溫珠子呢!

瞧他這樣,冰月真真氣急,又拖了耿聚忠下水:“耿家哥哥,你說,小月是不是較四年前不一樣了?”似是詢問,卻又帶些威脅的意味。

耿聚忠哪敢回話,只是羞澀地低下頭,默默輕點,朝政之事他懂,可是讨好女兒家的心思從未有過,尤其對方還貴為金枝。

“三哥哥,你瞧,耿家哥哥都承認了呢!”冰月得意地說。

玄烨仍是不以為意,“既然聚忠如此以為,那你便和聚忠玩兒吧,聚忠,我把冰月交給你了。”玄烨拍了拍耿聚忠的寬肩,跟老大爺似的鄭重其事道,言罷便重新翻身上馬,扯辔而去。

耿聚忠愣在原地,而冰月在後頭不停地喊着“三哥哥”,洛敏雖不在其中,卻都看在了眼裏,耿聚忠那一雙明亮的眼睛終究還是停住在了冰月身上,而未來,是否會如歷史所記載,她并不願去猜想。

玄烨一走,冰月似乎也沒了前頭的興致,牽了缰繩回到了馬廄,洛敏撇了撇嘴,尾随而去,行圍的第一天算是這樣度過了。

夜裏,行宮內的燈全數熄滅後,洛敏又溜了出去。好似成了一種改不了的習慣,每回輾轉,便想坐在夜闌人靜處仰望星空。

今日晴好,星子飒沓,也意味着明日依舊放晴。春風和煦,不知過了多久,就當她将要溫柔和風中閉上雙眼時,忽聞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皇姐?”

“三弟?”洛敏顯然沒有料到會在這裏遇到玄烨,卻不動聲色地問:“怎還不睡?”

“皇姐不也沒睡?”玄烨慢慢走來,扯開袍子,席地而坐。

“我想阿媽額娘了。”

“我也想。”

兩個想念阿媽額娘的孩子此刻仰望着夜空,衆星捧月映照着他們心底深處的思念。洛敏閉了閉眼,心想他倆的遭遇當真相似得詭異。

他們的阿媽額娘全都走了,只剩一座偌大的宮殿圈着他們。

此刻,他們之間的氛圍靜極了,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她挨得他很近,晚風一拂,一股馨香掠過他的鼻尖,玄烨心頭忽而一顫,胸口也跟着縮緊了。

“三弟。”玄烨心慌意亂地收回神,“嗯?”

“這地兒極好,我想打個盹兒,你若不急着回屋,便給我守一會兒,我不想自個兒醒來的時候已變作獵物。”洛敏開玩笑道。

玄烨怔了怔,随即微微颔首:“皇姐放心,我會一直守着。”

洛敏只覺玄烨乖巧,便安心地平躺下來,以天為被,以地為塌,底下是柔軟的草坪,上方是澄澈的星空。

玄烨坐在邊上,聞着她綿長的呼吸,竟是生出了一陣不可捉摸的甜絲絲的戰栗,一瞬間,那種奇怪的擾動,就如上次在茶樓裏,兩人緊挨着,她在他耳邊低語時那樣,再次被喚醒。

他低下頭溫存地凝視着緊閉雙眼地洛敏,聲音忐忐忑忑地試探道:“皇姐?”

回應他的唯有靜谧。

他的目光和态度,一下子浮上溫柔。

花好月圓夜,銀霜覆在她的身上令他不由地癡了一陣,他長大了,他的皇姐又何嘗不是長大了?他的皇姐一向溫順,可誰又知道,若有人惹怒了她,她亦會怒意相向。

她會漢語,她懂聽戲,她善解人意,她舉止有度,最重要的是,她懂他!放眼整座紫禁城,除了皇瑪嬷和蘇麻喇姑,只有她懂他心裏想的是什麽。

皇姐啊皇姐,你既然懂玄烨,那你是否明白玄烨此刻……想着想着,他的心渀佛被一只無形的、火辣辣的手撩撥了一下,漸生出一種他自己也道不明的渴望。

月如佳人,出海弄色。[1]玄烨情不自禁想起漢人的詩句,可他更覺佳人賽月,就連那月兒見着了他的皇姐也不由得撥開雲海出來賣弄礀色。

他記得他讀過的書裏,曾有不少先人贊嘆過廣寒仙子的豐礀,可眼下看來,他的皇姐才是他心中的廣寒仙子啊!

倘若有朝一日她也如廣寒仙子那樣飛天而去,遠離他的身旁,他不敢想像……天哪!廣寒仙子本是後羿的妻子,而她卻是自己的皇姐……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如此胡思亂想!

洛敏依舊安睡着,瞧不見此刻心亂如麻、臉色千變萬化的小皇帝。小皇帝越是想平心靜氣,腦海越是紛亂,而在無意間瞥見她紅珊瑚雕就一般的滋潤雙唇時,他的心頭“突突”跳着,如同揣了一只小兔子,耳根子也跟着紅熱,好似驕陽下的熱浪一陣又一陣地沖擊着他。

說不清為什麽,一時洶湧,許是腦門子熱得難受,他彎腰低頭,在那鮮豔的唇瓣上飛快地輕啄了一下,又迅速逃離。

感覺有異物撓得自己癢癢的,洛敏夢呓一聲,翻了個身。玄烨以為自己驚醒了睡人兒,生怕捉賊似的被捉住,立即起身落荒而逃,好似後頭有人在追他,什麽天子威儀,什麽君子威信,統統抛到了九霄雲外,狂跳的小心肝差點從嗓子眼兒蹦出來!

風吹草動,今晚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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