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東方透出冬日的曙光,溫暖照人,紫禁城在古老的帝都中漸漸蘇醒。而高坐金銮寶殿的年幼皇帝一朝走出神武門口,沒有五彩缤紛閃耀得令人難睜眼、繡着龍鳳雲霞花卉的傘、蓋、扇、旗、纛,也沒有宮人林立的威武儀仗。

在他身前身後,一個是粉面桃花,一個是美眼嬌俏,還有一個敦厚老實,默默跟着。玄烨下朝以後,多半會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唯有對着那三個從小在一起的玩伴,才肯露出笑容,約着出宮散心。

坐落于紫禁城東北之遙的某間茶樓裏,孩子們依舊聚在一塊兒聊天、吃飯、喝茶。

冰月向來好奇,瞧着今兒包間的氛圍似有些異常,便向玄烨問來:“三哥哥,是不是小二犯糊塗了?這桌上怎多了一副碗筷?”

不僅冰月覺得奇怪,洛敏看了也是一頭霧水,難不成是有客人要來?可他們幾個從小玩在一塊兒,彼此認識些什麽人心裏頭都清楚,思來想去,倒還真猜不出。

玄烨似是蒙上了喜色,但笑不語,只留兩丫頭面面相觑,而後便聞輕叩門扉之音,玄烨放了話,便有人推門而入,洛敏與冰月瞧了來人,皆是面露驚色。

“臣耿聚忠叩見皇上,見過兩位公主!”

“聚忠不必多禮。”玄烨親自扶了耿聚忠起身,耿聚忠依舊老樣子,微低着頭,身板挺直,恭恭敬敬站在玄烨面前。

“呀!小月當是什麽,原來三哥哥竟是請了耿家哥哥!”冰月臉放光彩,蹦蹦跳跳走到前邊,洛敏也順勢與他們靠近,“耿家少爺,許久不見。”與耿聚忠打了照面,她複又面朝玄烨,心想這三弟何時與耿聚忠惹上的關系?而瞧方才兩人的行徑,似乎已交好數時。

洛敏記得,與耿聚忠初次見面還是三年前沙河巡狩那會兒,當時與他搭話不超過十句,莫非玄烨是那時候與他建立的友誼?

“聚忠,來,坐下說話。”玄烨對待耿聚忠甚是客氣,又是請他入座,又是給他看茶,而耿聚忠只是笑着一一順從,舉止間隐藏着一份旁人瞧不大出謹小慎微。

都說耿聚忠是靖南王幾個兒子當中模樣最俊、文才最高、脾性最溫良的一個,洛敏懷着一份好奇看待。

三年過去,他們的個頭哪有不長高的道理,耿聚忠更顯精壯,眉骨挺立,挂着兩條又粗又黑的俊眉,雙眸明亮而深邃,冰月熱情高漲與他搭話,他也只是腼腆着、微笑着,不敢與公主挨得太近。

“三弟,你今兒約耿家少爺來這兒,不是單單想斟茶吃飯吧?”

玄烨放下筷子,斂去笑意,略帶深沉地緩緩啓音:“皇姐說得沒錯,今兒把聚忠請來,是有事兒要一塊兒商量。”

“皇上有何吩咐,臣定當盡心竭力!”

“聚忠,現下在宮外,往後咱私底下碰面你也甭說‘臣不臣’的!”

“是,臣……聚忠遵旨!”

“聚忠,你是漢人,關于《明史》一案,你是如何看待的?”玄烨見他不似前頭拘束,便說出此行目的,今日之所以把他叫來,一是因三年前沙河角逐馬上功夫,從此秘密建立了兄弟情義,尋日敘舊;二是因耿聚忠乃為漢人,而他是滿人,滿漢之間存在的長久問題,他們可以試着商量,以偏窺全,回到宮裏再面對那些滿漢大臣,可以做出對策。

滿人入關以來,滿漢之間芥蒂之深非一日能夠化解,歷史遺留問題一旦沉澱,只會後患無窮,為防微杜漸,又加之近來《明史》一案在朝堂之上使得滿漢大臣唇槍舌劍,小皇帝深知其中要害,如今他根基未穩,實權又落于四輔政手中,在宮裏除了太皇太後跟前,已然沒了議政的份兒,故而出宮尋他人相助。

耿聚忠是他結識的第一個朋友,想他又是漢人,遂成了小皇帝心中的不二人選。

一雙雙眼睛盯着耿聚忠,尤其是洛敏,靜默中又期待他能幫助玄烨,給他點啓示。洛敏雖不懂朝政,可在清朝歷史上,文字獄可謂轟動多時,清前期雖不及後世嚴峻,但也影響頗大,這無疑加劇了滿漢之間的民族矛盾。

《明史》一書始出自前明國相朱國祯之手,後由清初浙江富商莊廷鑨撰寫,書成不久,莊廷鑨去世,直到近日,江南嘉興吳之榮狀告十八位江南名士私刻《明史》,挑出書中毛病,指出其中逆謀之心,牽連甚廣。

朝中滿大臣素來對漢人不喜,對于先帝重用漢官也是極為不滿,如今四輔政當政,吳之榮又是向鳌拜告發,鳌拜最為痛恨漢人,眼下抓到了把柄,定是緊咬不放了。

玄烨一向以順治帝為尊,亦願效法先帝,重用漢官,更期望滿漢成為一家。

《明史》一案近日轟動京師,耿聚忠亦是早有耳聞,此番皇帝召見他,心中多半已經猜到,他不敢大放厥詞,卻願将內心所想悉數道出,耿聚忠伸手執起茶壺,于茶盅中斟滿茶水,遞給玄烨,玄烨不明所以,單手接茶,由于茶水蓋過茶盅,一不小心便溢了出來,冰月一緊張,叫道:“哎呀!耿家哥哥,你把茶盅倒太滿啦!你瞧,三哥哥的衣裳都濕了一片!”

玄烨卻不急不躁,“冰月,你安靜些,只是濕了一小片兒,過會兒便幹了,聚忠,你接着說。”

耿聚忠随後道來:“皇上單靠一手端茶,茶滿容易溢出來,若是不想讓茶水溢出來,那就……”

“兩手端平!”玄烨舉起另一只手托住茶盅底座,接着耿聚忠的話道:“一手滿臣,一手漢臣,就好比一碗水端平,缺一不可。”

“皇上果真睿智過人,一點通透。”耿聚忠由衷一笑,“聚忠雖未在朝堂之上親眼見識皇上同各大臣議政,可聚忠自小習文弄武,也曾見過父親行軍打仗,父親對待手下将士亦是如此,左膀右臂,現下放在滿漢大臣之間,也可同等看待。”

玄烨凝神細聽,耿聚忠頓了頓,又道:“滿臣栉風沐雨打天下,漢臣韬光養晦治天下,相輔相成。而滿漢之間的恩怨,若想徹底化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滿人入關,圈地、占房,以高壓制漢人之言行,從中漢人百姓便以為,滿人并無意與漢人共治天下,而漢人又以滿人入主中原必不長久,終有一日将被趕出關外為僥幸,兩者相沖,想必也就是大清不定之症,而此次《明史》一案,正是滿漢不融之隐患。”

耿聚忠一言一語毫不避諱,發自肺腑,洛敏看在眼裏,聽在心裏,似有一腔熱血在沸騰,的确,當年清兵入關,多爾衮施行六大弊政,與漢人百姓結下了怨恨,順治帝雖以漢治漢,卻間接觸動了八旗利益,引起滿臣不滿,水深火熱,可想而知。

洛敏又看向大清的小主人,只見他正垂眸凝思,片刻後又擡起頭來,“聚忠真知灼見,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明白了,聚忠,往後你便以精奇尼哈番[1]的身份進宮,你我兄弟共商國事!”

“聚忠謝皇上隆恩!”耿聚忠激動之下即刻跪地謝恩,玄烨将他扶回了桌邊。

“太好了!往後耿家哥哥可以跟着咱們一塊兒玩啦!”冰月見今後宮裏多個人,心裏便覺得歡喜,一口一聲“耿家哥哥”,瞧得耿聚忠一臉難為情。

洛敏掩嘴偷笑,想來她對耿聚忠也不是沒有好感,倘若沒有記錯,按照史料記載,這兩人也是有一段緣分的,但願最終能夠開花結果,只是玄烨他……

洛敏看向精神煥發的玄烨,正與耿聚忠敬茶交談,如此和睦,她也不願再去多想了。

飽餐過後,他們又于京師街道視察了一番,日落西山前趕回了宮中。

隔了幾日,碧空如洗,舒朗氣清,玄烨下朝給太皇太後請過安後,便接見了耿聚忠,兩人邊商議政事,便往宮後苑而去。

“皇上,敏公主似是有麻煩。”耿聚忠無意間瞥見花團錦簇邊的嬌俏紅梅下一道麗影穿梭其間,玄烨聞言望去,加緊了步子上前一探究竟。

“皇姐,你在找什麽?”

洛敏直起身,扭過頭,忙福身道:“皇上吉祥。”

耿聚忠也來了一句:“敏公主吉祥。”

“行了行了,這兒沒別人,你倆也甭見外了!”玄烨沒好氣道。

洛敏這毛病老改不了,每隔兩日便要讓玄烨說上一回事兒,她撇撇嘴,道:“方才和小月追着雪團子玩兒,一不當心就把耳墜子給弄丢了。”

玄烨瞧她左耳空落落,右耳垂着一只銀鑲珊瑚珠耳墜,随着她說話喘氣晃晃蕩蕩,一時失神,直待耿聚忠問到冰月人在何處,他才清醒,掩去麻亂,問:“對了,皇姐怎一個人找,冰月人呢?”

“在你們來之前,她被皇瑪嬷召了去,說是安親王府裏出了點事兒,讓她回去瞧瞧。”

玄烨了然,今日朝堂并未見安親王身影,據報是稱病在王府安歇着。

“皇姐将耳墜落在哪兒?是否需要多派些人幫着找?”

“我想還是算了,找了好些時辰都不見蹤影,怕是找不着了,就一尋常耳墜,犯不着驚動太多人,只是可惜了另一個孤零零的。”洛敏抿嘴一笑,眼露惋惜,“三弟!你做什麽?”剎那間,她感到左耳一輕,又帶了一絲疼痛,驚愕地看向玄烨,只聞身後的池面“撲通”一聲,想要阻止,為時已晚。

洛敏不明所以地看向玄烨,玄烨也正盯着她,咧嘴笑道:“一個找不着,便索性舍棄另一個,眼前清靜,心裏也不會因不完整而感到發悶,皇姐以為呢?”

洛敏怔怔地瞅着他,好半天才覺得他說的話甚有道理,心裏也确實舒坦了不少,若得不到完整,索性全部舍棄,難得他如今長大了,大道理一番接着一番說。

“行了,丢了便丢了罷,我回慈仁宮給皇額娘問安去,你和聚忠在一起逛逛吧。”洛敏正要欠身離開,哪知玄烨拉住了她:“我同你一塊兒去。”說着又扭頭看向耿聚忠:“聚忠,今兒就先這樣,咱們明兒再說,你先回去吧。”

“是,聚忠告退。”

回慈仁宮的路上玄烨問:“皇額娘在慈仁宮可住得踏實?”

“皇額娘一切安好,說是較從前在坤寧宮踏實多了。”玄烨即位後,尊榮惠為皇太後,也從坤寧宮搬去了慈仁宮住。

“那倒也是,坤寧宮裏頭還真不适合多呆。”玄烨想起那晚在祖宗牌位前大肆喧嘩,至今仍感羞愧。

“那你當年還不是闖了來?”

玄烨臉上一紅,心知她指的什麽,三年前順治帝尚在,他總在宮裏調皮搗蛋,但願引起皇阿瑪多瞧他一眼,誰知道東竄西躲,最後誤闖了坤寧宮,可他覺得,誤闖之後也沒發生什麽壞事兒,不僅得了點心吃,還認識這個過去足不出戶的皇姐。

皇姐,皇姐,叫多了也不願改口,可若是當時不是這般叫她,今後是否會改變他們之間的命運?小皇帝不知道,只是與洛敏比肩踏着步子往前走,一轉眼,他倆個頭竟是一樣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