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月明星稀,晚風輕拂,九月中旬的夜裏已悄起寒意,月光下,空曠寂寥的草野之上,少男少女同乘一匹紅馬,一前一後,兩顆炙熱的心緊緊貼合,絲毫感受不到寒風。
“你受不得凍,咱們回去吧。”玄烨坐在洛敏身後,一手拉缰繩,一手攀上她的手背,冰涼冰涼,一陣心悸。
洛敏只是搖頭,緊握住他的手掌,“你帶我多騎一會兒,我靠着你、握着你,便不會凍着了。”她今日出門的時候,特地叫雲秋給她多加了一件緞襖,披上了大氅,不想今夜較前段日子更為寒涼,若不是由玄烨在身後護着,以她的身子只怕是要受不住的。
她平日既怕暑熱,又懼寒涼,若不是想與他多相聚一刻,也不至于夜夜奔赴這一望無際的原野。
距那日互訴衷腸已過半月,今日是他們在南苑的最後一晚,過了今夜,他們便要回到紫禁城,他是皇帝,而她便是大清的公主。這段日子,他們刻意回避身份,回避老天爺的作惡,回避他們是堂姐弟的事實,彼此相守,每到夜深人靜,便相約騎馬賞月,抑或是談天說地,享受在一起的每時每刻!
“好,我會一直讓你靠着、握着。”玄烨在她身後低聲溫柔道。
“嗯。”洛敏微微一笑,對她來說,此刻已是“永遠”。
兩人靜靜地坐在馬背上,馬蹄下寒風打着旋兒輕輕掠過,隔了好半天,感到身前的人兒沒了動靜,玄烨忍不住道:“別在這兒睡,小心身子。”
“我沒睡,我只是想着以前的事兒。”
“想什麽?”
“想起兩年前,你我也在這夜裏,在這草野上,你說會一直在我邊上守着,可等我醒來,卻早不見了你的影兒,幸得猛獸也貪睡,才沒将我叼了去。”洛敏淡如清風地回憶,不想身後的人聽聞後,耳根子立馬紅了起來。
“那晚我……”兩年了,他又豈會輕易忘記自己第一回沖昏頭腦,偷親了她!然而,事隔兩年,舊事重提,他仍是那個膽怯羞澀的少年郎,不敢在她面前坦白那晚為何會失去天子威信、臨陣脫逃。
見他支支吾吾,洛敏竟在心底偷笑,繼而纖眉一挑,問:“身為大清國的皇帝,竟也會言而無信,還是說,那晚你有什麽急事兒?”
玄烨頓時心裏發慌,緋紅的雲霞已從耳根蔓延到臉頰,順延而下到了脖頸,生怕隐藏不住,竟像個賴皮猴兒,一下子跳下了馬,洛敏感到身後一空,再瞧他背對着自己,心想是不是她玩笑開得過了,畢竟他如今是皇帝,普通人尚要顏面,何況他是皇帝啊!
作罷了玩笑心思,洛敏跟着下了馬,走到他跟前,“你若不願說,便當我今兒沒問過這事兒,畢竟過了那麽久,不該放在心上了。”
言罷,想瞧瞧他的反應,怎知他忽然擡頭,盯住了她,皎潔的銀光下,他的一雙眼睛亮得驚人,裏面似是含着一汪泉水,水清而又波蕩,瞬間牽動了她的內心,令她惴惴不安……
她下意識地想往後退一步,怎料玄烨先一步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過去,猝不及防間,雙唇已被他緊緊貼住,加上之前的兩次,這已是他第三次主動親吻她,依舊生澀,不知怎麽加深,也不懂如何釋放心底那團情愛之火。
可情火已然如沸,他無法撲滅,她也熄滅不了,那一雙烏黑明亮的眸子攫住了她的心,忍不住,她張開嘴,在他紅潤的唇瓣上輾轉輕咬,在她的反複挑弄下,年少的他瞳孔驟縮,旋即釋放本能,回應她,學着她方才那樣,含住她的雙唇,輕咬舔舐,繼而伸出舌頭,靈活地長驅直入。
與此同時,兩人張開雙臂,緊緊地摟抱在一起,許是纏綿氤氲之氣充滿大地蒼穹,風停了,草靜了,彎月羞紅了臉,悄悄躲去了雲層後,暗自笑着那一對只有彼此的、墜入甜蜜深淵的愛侶。他們忘了周身的一切,渀佛這個世上只有他們兩個彼此愛慕、互為知己!
過去聽人說,苦中一點甜,才不會覺得澀,而甜蜜中帶點苦澀,便不會甜得發膩,倒顯清淡無比、沁人心脾。
半晌,兩人分開後,喘着氣看着彼此,殷紅的臉龐彰顯年輕火熱的心,天地與他們共同見證這段超出世俗的情愛!
幸福和痛苦都會令人忘卻時光,不過他們終究是要面對之後的一切,洛敏将目光投向他身後獨自吃着幾近泛黃草兒的紅馬,輕聲道:“天快亮了,回去吧。”
玄烨似乎還沉醉在先前的芳香中,難以自拔,直到耳畔響起她輕柔的嗓音,才如夢初醒,又将她一把扯住,“适才你……你怎會親吻?”
玄烨情窦初開,未經情/事,讀書勤勉如他,聰明天縱如他,騎射威風如他,可偏偏在感情的處理上笨手笨腳,而他的皇姐竟比他--熟練?
玄烨心裏好似被什麽扯着,挂着一絲難受,洛敏對他的反應早在預料之中,神秘笑道:“這叫--無、師、自、通!”
“我不信!”他仍是繃着一張臉。
洛敏纖眉一挑,“不信?怎麽個不信?覺着我久經情場?”她忽而哈哈一笑,“真傻,你我從小玩在一塊兒,我認識些什麽人你自然是清楚的,要說結識的男子除了塞兒想必只有你與聚忠了,塞兒是我弟弟,聚忠是小月的夫君,什麽‘久經情場’定是不可能的了,至于‘無師自通’,似乎也說不過去,還是不跟你打馬虎眼兒了,其實是一次偶然間,讀了一本書,書上那樣寫着,你也知道,我記性向來好,想忘,可已經記在了腦袋瓜裏,來不及了。”
玄烨聞言,恍然的同時竟也覺得有些難堪,他的皇姐在他心裏如冰雪一樣無暇,怎也會被這樣的書籍污了眼!
洛敏瞧他變了臉色,覺着奇怪:“怎麽?還是不信我麽?”
“不!”玄烨皺眉道:“你哪兒得的那樣的書?”
“怎樣的書?”
“下流之書!”
他這态度倒是令洛敏心頭蒙上了些許不悅,“言下之意,你是覺得我下流了?那咱們方才豈不是做了……下流之事?”
玄烨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一時心慌,急忙道:“不,你別誤會!我并不是說你下流,只是說那寫書之人,或是賣書之人,我……我……”說到後來,一向精明的大清皇帝居然語無倫次了,令洛敏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那書是小月的教養嬷嬷在她出嫁前交與她的,你也知道她這丫頭平日有好東西定是要與我分享的,見是本書,也沒來得及翻頁,便來尋我,怎知在我面前才翻了一頁,便已是面紅耳赤,瞧不下去了。”
聽她一說,玄烨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都說是冰月出嫁前得的書,多半已能猜到是什麽,就像他要和皇後大婚,皇祖母便吩咐人在皇後的寝宮,還有他的寝宮,都擺了一尊歡喜佛,他當時瞧見那兩具纏繞在一起的男女怪佛像,亦是面色潮紅得講不出半句話來。
不過幸好,他的皇姐只是看了書,而非另有隐情,他暗自舒心,旋即恢複了笑容:“原來如此,冰月這丫頭做事兒總舀捏不準分寸。”
洛敏淺淺笑着,沒有反駁,冰月怎會舀捏不準分寸,若她當初再任性一些,對她的三哥哥表明心跡,興許這會兒紫禁城裏有得可鬧騰了。說到底,冰月也是個懂得分寸的好孩子啊!
而與之相較,洛敏只覺如今不及冰月的二分之一。曾以為咬咬牙便能讓一切随風而過,可想得輕巧,做起來哪有那般容易,這一份情愛,今生注定就是不簡單了啊!
“回去吧。”撇開一剎那的紛亂,她上前牽馬,翻身坐了上去,玄烨緊跟着上了馬,拉住缰繩,朝馬場而去。
要回去了,終究還是要回去了,這半個月宛如黃粱一夢,到頭來還是不得不醒。
回到宮裏,君臣、姐弟、等級……一切看似與往常無異,皇後仍舊慈寧、慈仁兩宮晨省,轉眼又過了兩個月。
十一月裏,天寒地凍,北風凜冽,宮牆院落、草木樹枝到處垂挂着冰柱子。洛敏披着大氅,一雙手裹在貂皮護手裏,站在殿院前的廊庑下,看着屋外紛揚大雪。
“主子,外頭冷着,不如回屋,奴才叫人去加炭。”雲秋默默地站在洛敏身後,在刺骨的寒風中抖瑟着,原本一聲不吭,可禁不住寒風,又瞧見主子耳面通紅,才忍不住勸道。
“叫人熄了炭火,我出去走走。”
“可是主子,這還下着雪珠子呢!”雲秋急道。
“下小了,你去打把傘,我就在這附近遛遛,不走遠。”洛敏一意孤行,雲秋也不敢拂了主子的意,立馬奔向屋內取得油紙傘來。
雲秋正準備打傘跟上,洛敏卻道:“給我吧,我想一個人呆着,你別跟來。”
雲秋唯唯諾諾交了傘,退到她身後,雖不讓她跟着,可她心裏擔心,也就拉開了距離,小步跟上,只是沒走幾步,又讓洛敏瞪了回去。
少了人盯着,洛敏方能感到一絲絲的自由,踩着高底鞋,深淺不一舉步向前,學了大半年的步子,這鞋總算是穿習慣了,只是地上積着寸厚的白雪,每走一步仍需小心翼翼。
雪雖下小了,風卻肆無忌憚地刮着,片片雪花拍打在臉上,刺痛之餘也蒙了雙眼,右腳一個深陷,身子慣性前傾,臂上忽而猛一用力,被及時托住了,洛敏擡眼看去,對上了那雙熟悉又明亮的眼睛,剎那失神。
“你怎跑這兒來了?”玄烨握上她幾乎凍僵的手掌,皺起了眉頭。
洛敏恢複常态,笑道:“我想去慈寧宮給皇瑪嬷問安。”
“問安也得等雪停了才是。”
“其實,是我心裏念着你。”洛敏知道他最具孝心,無論刮風下雨,抑或是天寒地凍,每日晨昏定省,從不疏忽,今天不知是怎麽回事,就是特想見見他。
雖說滿人避嫌從來沒漢人那麽嚴格,可洛敏還是要防着,宮裏人多嘴雜,即便內務府管教森嚴,也少不了幾個漏網之魚。于是,只能借着請安,與他見上幾面。
玄烨聽到她親口聊表相思,心頭一熱,一把将她抱住,緊緊地,不想放手。洛敏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跳,急道:“快放開!這可是在宮裏頭!”
玄烨固執堅決道:“不放!這兒沒人,我特地沒讓人跟着,見着就心煩!”他剛從慈寧宮出來,打發了随行的幾個太監,不料與她心意相通,在這雪地裏相遇了。
他也想她,發了瘋地想她啊!
自從南苑回來,他除了憂心國事,也時刻将她放置心上,冰月嫁了人,她的皇姐又行事規矩,幾乎不在人多時候與他太過親近,好不容易單獨相處,定是要緊緊抓着不放了。
說是不放,又豈能真的一直黏在一起,雪依舊下着,洛敏輕輕将他推開,“陪我走走吧。”玄烨不強求,心領神會,扶住她一步一步往前,只是積雪過厚,她穿着高底鞋步履維艱,登時,玄烨一步子跨到她跟前,背對着,蹲下身,道:“上來,我背你。”
洛敏見勢愕然,哪有讓大清皇帝纡尊降貴背一個小女子的道理!
“快起來!叫人瞧見了成何體統!”洛敏急忙伸手拉他起來,玄烨卻犟道:“這不是沒人嘛!就一小會兒,進了那邊的亭子我便放你下來。”亭子離得不遠,也就幾丈,周遭除了北風呼呼,可謂一片寂然,洛敏拗不過他,仍是蹲下身,圈住了他的脖子。
即便是短暫的幸福,那也是幸福。
玄烨背着她,微笑着,步子盡量跨得極小,即便頂着寒風,也如春風那般和煦暖人。
洛敏靠着他,沉思着,不知不覺間,他的肩背竟是如此寬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