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涼亭內,一雙人,亭外飛雪連天。洛敏靠着玄烨,渀佛這一世都寧靜了。好半天,他們都不願打破這份恬靜,可心思敏銳如她,玄烨此刻雖在她身旁,從他眼底的暗沉也能瞧出他心底藏了心事。

“你心裏若有苦,不妨與我說,我雖不懂政事,不好給你出大主意,但也好過你一個人憋着難受。”

聞言,玄烨想也沒想,毫無顧忌道:“我大清入關以來,圈換土地的事兒使得滿漢關系激化,漢人百姓流離失所,皇阿瑪早有明谕,民間的土地不許再圈,可這幾年何曾消停,反而愈演愈烈,他為了安撫他鑲黃旗的旗民,更是借着朝中勢力要與蘇克薩哈的正白旗地交換,這豈不是要置百姓于水深火熱!”

洛敏自然曉得玄烨口中的“他”是指的四大輔臣之一的鳌拜,這幾年,鳌拜在朝中的勢力越發雄厚,根本不把玄烨放在眼裏,玄烨忍氣吞聲,本想等着自己親政了就該能平息那一場場腥風血雨,只不過此次圈換土地一事又令他百腸糾結。

當年大清入關,攝政王多爾衮施行六大弊政,圈地占首要,因多爾衮掌正白旗,便将永平府那一帶土地圈給了自己的旗民,而鑲黃旗的旗地就被分去了河間府一帶,那兒劣地多良田少,百姓難以耕種,收成不比永平府,鳌拜看中了蘇克薩哈的地兒,自然想着要換,只不過這一換,兩地百姓大規模遷移,既勞民又傷財,更是廢了田間勞作!

“大臣們都同意了?”

“朝中大半勢力在他手裏,即便想反對,怕也不敢再吱聲了!”玄烨忽然捏緊了雙拳,眼露怒光。

洛敏暗自一驚,隐有不安,“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大事兒?”

“四輔臣将兩旗圈地一事交給了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他們三個辦理,他們給我遞了折子,上疏奏請停止圈地,可我尚未親政,不能批本,待看到奏本時已經晚了,我适才在慈寧宮,輔臣們正向皇祖母奏疏禀告,以蘇納海等人辦事不力、擅離職守,更有意将已定之事越行幹預,将他們舀入獄,關去了刑部大牢!”

雖在預料之中,洛敏卻仍是捏了一大把汗,他是皇帝,可實權在四輔臣手裏,當年議政大臣費揚古阻止圈地,他們便以倭赫擅騎禦馬一事大做文章,掀起軒瀾大波,更是殺了不少人,玄烨也為此大病了一場。

這些年他天天熬着,時刻忍氣吞聲,就為了等親政那天奪回實權,重整朝綱,可他大婚過了一年有餘,四輔臣非但把持朝政不放,甚至又開始大興冤獄!

洛敏心裏明白,無論玄烨多麽聰明天縱,多麽關心朝政,多麽熱愛治國之道……只要他一天沒有親政,便沒有辦法整治朝廷那股歪風!

還有一年不到,等到了康熙六年,他就該親政了,洛敏心中明了,卻不能對他直言,只能安撫道:“兩旗圈換土地,動靜必然要大,四輔臣擺明是存了私心,不過回過頭來想想,這一鬧,只怕他們四個再不能像審理明史、天算等案子那般齊心了。”

聞言,玄烨眼前一亮,是呀,此次圈地主要在黃、白兩旗間,鳌拜針對蘇克薩哈,蘇克薩哈自然會對鳌拜産生不滿,當年蘇克薩哈私下議論他父皇病情,他已經不喜歡了他,鳌拜也算蘀他出了一口氣,只不過若是蘇克薩哈被打垮,索尼年邁,遏必隆這人又沒什麽主見,只知道跟着鳌拜打哈哈,如此一來,豈不是讓鳌拜獨攬大權了!?

洛敏見他臉色忽然發白,額上出了汗珠子,連忙扯了帕子給他擦去,不料玄烨一把握住她,緊緊盯住她,道:“四輔臣是不能齊心了,但是鳌拜他……”

“這麽多年你都不怕他們四個,又何懼他一人?放心,有皇瑪嬷在,相信他是不敢逾制的,只是你要記得審時度勢,莫要令他覺得你翅膀硬了,放低他的戒心,将來才好順順利利奪回政權。”

玄烨瞬時高興得忘乎所以,猛地抱住了洛敏,“皇姐!你真聰明!說得對!說得太對了!”玄烨激動了,因為他的皇姐終于願意說出真心話了,他的皇姐關心他,與他一起憂國憂民。

在這宮裏,總算還有個人陪着他,沒有奉承,沒有貪生怕死,願意與他分享所有的喜怒哀樂……這些都是別人沒有的,他的皇後沒有,貴人沒有,大臣沒有,太監宮女們更是沒有!

洛敏任他抱着,眼露微笑,她相信他能披荊斬棘,一路過關斬将對付所有威脅到皇權的人,而她,只是選擇默默陪伴着他,在他背後永遠支持他。

“雪停了,我得去慈寧宮給皇瑪嬷請安了。”不知不覺,蒼茫的天空漸漸放晴。

玄烨一陣心悸,“怎麽這麽快就停了?”他多希望雪再多下一會兒,他和皇姐也能再多呆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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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再不停怕是走不成了。”洛敏淺淺一笑,緩緩将他推開,好好的氛圍一下子沒了,玄烨顯得不大高興,“你就這麽想走麽?”

“我不想走,可也不能不走呀。”洛敏一臉無辜。

玄烨轉眼憐惜地凝視着她,手撫上她凍紅的臉頰,拇指指腹輕輕摩挲,“也是,不能在這兒一直凍着,我瞧着心疼。”說着,低下頭,在她紅潤的唇瓣上飛快地輕啄了一口。

頓時,洛敏耳根子發熱,小臉也越發紅了。

玄烨最愛瞧她嬌羞的模樣,真想将她捧在手心,摁在胸前,糅至骨血,可是理智告訴他,他不能傷害她,而應時時刻刻保護着她!

“走吧,我送你去慈寧宮。”

“嗯。”

去慈寧宮的路上,玄烨仍是背着她,直到了宮門口不遠處,在洛敏的強烈要求下才不得已将她放下,随後她往慈寧宮而去,他則回到書房。

又過了一個月,依舊大雪紛揚的天,洛敏一大早冒着風雪去了慈寧宮請安,門口的太監一見敏公主來了,即刻向太皇太後通報,剛剛起床梳洗完畢的太皇太後正對着鏡面裏的影像怔怔出神,忽聞通報,立馬轉過身,道:“快讓敏公主進屋!”

蘇麻喇姑同時放下象牙梳,轉身已見洛敏袅袅走了進來,下跪行了大禮:“敏敏給皇瑪嬷請安。”

“快起來吧。”太皇太後親自起身扶了她,拉着她的小手,又道:“這大雪天的,又這麽早來給哀家請安,敏丫頭真是有心了,蘇麻喇姑,多去取些炭火來!”

太皇太後心疼地瞅了洛敏一眼,吩咐蘇麻喇姑前去取炭,又拉她坐上了炕榻,洛敏解下大氅,遞給了雲秋,看向太皇太後,笑道:“每回來慈寧宮給您請安都叫人搶了先,這回敏敏可是學乖了呢!”

太皇太後搖頭一笑,目光極具寵溺,“你這丫頭,打哪兒來的那麽多的小心思?”

洛敏吐了吐小舌,“皇瑪嬷覺着不好麽?”

“好好好,你有這份孝心,皇瑪嬷高興還來不及呢!只是大寒天也得當心身子,皇瑪嬷可不想你再病着了。”

“皇瑪嬷大可寬心,敏敏今兒特地多加了件棉衣,不怕了。”

太皇太後見她确實穿得厚實,也就真的放寬了心,又道:“還沒用膳吧?”

洛敏點頭,太皇太後正要命人傳膳,門外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玄烨給皇祖母請安!”

太皇太後擡頭一瞧,那一板一眼,一本正經進門跪地行禮的人不就是大清國的皇帝!

“起來吧,皇上今兒倒也早,莫不是和敏丫頭一塊兒約好的?”太皇太後慈眉善目,一句玩笑話竟是讓兩個孩子心顫了一下。

玄烨站起身,瞅了洛敏一眼,笑道:“皇姐也這麽早啊!”

洛敏平複心情,直起身有模有樣道:“皇上吉祥。”

玄烨也沒說什麽,又面朝太皇太後,“皇祖母,玄烨肚子餓得咕咕叫,快命人傳膳吧!”

瞧着孫子天真爛漫,太皇太後頓時堆起滿臉笑容,“好好。”對底下的人吩咐道:“聽到沒有?皇上餓了,快傳膳!”

一頓早膳,祖孫三人,在旁人看來其樂融融,好生豔羨,殊不知兩個孩子心思各異,趁着太皇太後喝湯夾菜的當兒,忍不住互遞眼色,倘若是在尋常百姓家,他們不是堂姐弟,而是一對恩愛鴛鴦,那才叫真正的天倫之樂啊!

“皇上近段日子瘦了不好,多吃一些。”太皇太後親自為他夾了一只糟鵝掌,繼而轉向洛敏,“敏丫頭平日氣虛,多喝些紅豆薏仁粥。”言罷,蘇麻喇姑識相地在旁盛了一晚給她。

“謝皇瑪嬷。”洛敏舀了一湯匙,默默喝了起來。

“皇上,怎麽光看着不吃呢?不是說餓了?”太皇太後見玄烨一動不動盯着滿桌子的膳品,覺得奇怪,“你如今是皇帝,皇帝的身子便是天下人的身子,更維系着大清江山的命脈。”

玄烨清醒過來,忙動起筷子,太皇太後滿意地笑了笑:“吃完了這些,回頭再喝碗補湯。”

“啊?”玄烨瞪大雙眼,掃視食桌,“皇祖母,吃完這些哪還喝得下什麽補湯啊?”

“你的身子需要進補,必須得喝,這都是為了愛新覺羅家的子嗣着想。”太皇太後語重心長,原本還在抱怨的玄烨瞬間又吓了一跳,飛快地瞅了洛敏一眼,又看向太皇太後,“皇祖母,玄烨還年幼,子嗣的事兒……來日方長。”

“都大婚了還年幼?你皇阿瑪當初也在你這個年紀,他的庶妃就給他生了皇長子,只可惜皇長子福薄,未能與你們兄弟幾個共享天倫。”說着,太皇太後眼裏浮上淡淡的、幾不可見的哀傷。

玄烨從不頂撞她,也知她心底的苦,默默點了點頭,并不多言,登時,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家心懷寬慰,端起參湯,喝了兩口。

而從始至終,在旁默不作聲的洛敏只是低着頭,裝作若無其事地喝着紅豆粥。

見她沒有反應,玄烨又陷入了傷感,也無心再說話。就在這時,慈寧宮的總管太監冒着風雪匆匆趕來,一進門就“撲通”跪地,緊張地禀報道:“太皇太後,大事不好了!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位大臣被殺了!”

“什麽?!”太皇太後騰地站起身,手裏的碗筷“嘩啦”摔落地上,“咣當”碎了滿地。

被殺了……居然就這麽被殺了!是誰矯的旨?太皇太後心頭一顫,立馬扭頭看向玄烨,“是皇上下的旨?”

縱然四大輔臣輔政,卻仍需征得天子矯旨方能名正言順殺了蘇納海等人,而瞧玄烨的神情,太皇太後心裏已經明了。

她讓總管太監退了出去,皺起粗黑的眉毛,慢慢坐下來,思索了一陣,問:“是鳌大臣請皇上拟的旨?”

玄烨沒有回駁,太皇太後仰起頭大嘆了一口氣,這個鳌拜,竟敢僭越位次,專擅朝廷生殺大權了!

“他說得句句是道,我想駁回,可他竟舀太祖太宗皇帝開了回馬槍,說咱滿洲天下是靠鐵血漢子殺出來的,不殺敗壞朝綱之人,鎮不住大清天下!”玄烨邊說,邊緊握雙拳。

太皇太後又嘆了一口氣,憂心忡忡地望着她的寶貝孫兒,确實啊,當年太祖太宗皇帝立國開疆,可謂是殺人如麻、血流成河……只是時代變了,他們如今紮根在漢人的土地之上,要治的是滿漢江山,滿人英勇的鐵血固然需要,但更少不了審時度勢、滿漢共治啊!

玄烨向來奉行君主之道當施仁政,如今走上這一步,鳌拜,這位功高權重的滿洲第一勇士究竟要将她祖孫倆兒逼到何處啊!

當真是要攪得滿城風雨,才能換得今後的天下太平麽!

是夜,天色暗沉,鮮少飲酒的少年天子喝得酩酊大醉,視線朦胧,理智不清,何為真,何為幻,他已經無從思考,唯有滿心的委屈、苦惱、自責、失敗感以及心底深深的慘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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